第222章 番外·他愛著我,但不是我
七百年前,天道以一本天命之書和無跡仙尊溝通。
【此惡魂殺而不死,萬劫不滅,你須得用盡一切度化於祂。不惜一切代價。否則,縱使祂隕滅,待祂復生,此界永歸空無。】
無跡仙尊收下了那個盲眼的小瞎子為徒。
小瞎子著實可憐,無父無母,無親無故,一無所有。
出生罪海魔族,便更是命途坎坷。
小瞎子並不討人喜歡,因為身處環境險惡,他行為粗鄙性格尖銳,談不上禮儀甚至禮貌。
像一頭未加教化的小野獸。
無跡仙尊遠遠望著,小瞎子在人群里同人起齟齬摩擦,如何得睚眥必報,張牙舞爪,樣子算不上好看。
只是,唯獨沒有一絲弱者怨憐。
無跡仙尊落了眼帘深思。
不明白上天既有心度化惡魂,為何卻要惡魂降生在這般的環境中?
讓他出生便是魔,又剝奪他的視覺,給他最殘酷的境遇,身邊都是些銳刺荊棘、惡人惡事,須知這樣的際遇,即便是一個好人也多半長成這般樣子了。
無跡仙尊頂著一眾人的反對,收下了這個弟子,為他取名諳兮。
小瞎子戰戰兢兢,他似乎也知道自己不討喜,左支右絀笨拙生硬地遮掩著自己的短處和粗陋。
無跡仙尊什麼也沒有說,只是摸了摸他的頭。
對一個一無所有,處處不如人的人說,沒關係,不在意……是很傲慢的。
沒有就是沒有,沒有的人自己可以不在意,擁有一切的人說這樣的話替人沒關係,沒有任何意義。
唯一的辦法就是,給那個沒有的人他想要的。
無跡仙尊教小瞎子讀書,寫字。
手把手,一筆一劃。
教他禮儀,叫他為人處世的道理,叫他與人交往,如何解決矛盾衝突。
師尊沒有說什麼安慰的話,但小瞎子卻感覺到了。
感覺到師尊不在意他的缺點,師尊待他的溫柔,師尊待他的好,師尊包容他。
這些自然不夠消除他的緊張,他的自卑,他不曾擁有的東西。
只是讓他緊張的時候能不崩的那麼緊,讓他不那麼戰戰兢兢,不那麼小心翼翼恐懼失去,不那麼害怕被討厭。
讓他逐漸靠近從容。
他像個野獸在人群里偽裝自己,一開始害怕被拆穿,被殺死,但慢慢學得像了,確定自己安全。
野獸知道自己是野獸,再像人也不是。
他和他們始終不同。
於他而言,這個世界上唯獨師尊是區別於那些人人的特別。
這個人待他好,他像個溺水之人抓住浮木一般,貪戀著師尊的好。
他好喜歡師尊啊,他好想讓師尊更喜歡他。
他越努力,變得越好,師尊就越待他更好,他就越喜歡師尊。
一直是這樣的,他就這樣長大著。
他以為只要這樣努力下去,他就像一個守財奴,一個商人,時間越久越能得到更多更多的師尊的喜歡,比更多還多。
可是,那種飢餓久了吃到飽腹一樣的喜歡的程度還沒有到達,他卻忽然發現未來是有岔路的。
小瞎子原以為的人生是一條線,那條線被喜歡師尊和師尊喜歡他待他好而牽引著,是一條筆直向上的斜線,不知盡頭,因而可以暫時不在意盡頭。
但是,他現在發現,那條線往上有無數的線。
師尊待他很好,師尊喜歡他,但是,師尊的好和喜歡原來並不獨屬於他一個。
師尊未曾做錯什麼,師尊沒有傷害他。
他得到的師尊的好和喜歡,並未因為師尊待別人的
好而減少分毫。
可是,就像原來只是一個杯子,接一點雨水就填滿了大半。
現在卻突然變了。
原來世界上不止這點水,原來還有那麼多水可以裝。
杯子就不再是杯子。
是湖,是海。
他想要裝滿一整個海的師尊的愛,師尊待他的好。
不,他是要師尊全部的愛,全部的好。
全部!所有!
他再也無法因為,只要他努力隨著時間增長的師尊待他的好而歡喜了。
他再也不能對那條線通向的盡頭高遠,而暫且不在意。
他不要漫漫長久與日俱增,他要即刻全部。
他不但要師尊未曾給他的,全部的愛全部的好,他還要師尊給了別人的好。
人性自來如此。
倘若一個人待所有人都冷漠,唯獨待你溫和,於是那個人即便只給一個眼神你也心滿意足。
可如果一個人對你極好,卻也對其他人極好,即便他的好堆滿了屋子,你也覺得委屈,覺得空,覺得不夠。
無跡仙尊很久之後才明白這個道理。
許多人總覺得,餓過肚子的人胃會被餓小,只要一個饅頭就能餵飽。
實際上,因為飢餓過,飢餓的感覺便永遠忘不了,不論吃得多飽,潛意識總會想起餓過的滋味。
這樣的人需要的愛更多更多,怎麼也覺得不夠。
人們總以為,一無所有的人隨便給他一點他就會滿足,卻不知道有人會因為一無所有過,於是不是最好的,便什麼都可以不要。
那小瞎子不在惶恐不再小心翼翼,變得優雅從容,擁有了曾經沒有的一切。
無跡仙尊便以為可以了。
他已經教會了他一切,小瞎子不必再睚眥必報,不必再與人齟齬不知如何解決,已經不需要再張牙舞爪,野獸一樣盲目衝撞。
小瞎子已經安全,擁有被人所愛的能力。
唯獨只剩下一雙眼睛。
當他以為小瞎子擁有一切,最安全平和的時候,卻是那個人最危險最關鍵的時刻。
終於,一切失控,彌天大禍釀成,一切暴露天光之下。
無跡仙尊深望著那個人小瞎子。
「你到底還想要什麼?還有什麼是你想要,為師沒有給你的?」
你為何竟然還是如同小時候一般?
小瞎子跪在那裡,蹙眉的臉上俊秀無辜,孩子氣的委屈天真,顫抖熾熱:「我做一切……我是,為了師尊,因為我、我愛師尊。師尊為什麼不能只愛我?」
他把他教的很好,他給得安全感和溫暖足夠多。
於是小瞎子不但能坦然接住被給予的愛,也能坦然主動地索取他想要的愛。
可崑崙虛之主,怎麼可能只愛一人,只屬於一人?
一片嘩然,驚駭貌。
無跡仙尊緩緩蹙眉,一瞬不瞬望著他,眉眼之間是仙人的出塵冷肅。
他受天道之託,度化惡魂,是為救世。
然而惡魂尚未滅世,卻因為對方生妒,天柱將塌,不等惡魂滅世,這個世界便已經要崩塌了。
他不動聲色,聲音冷凝無波:「囚於九幽獄下,待本座回來再行處置。」
小瞎子蒼白悲楚,自嘲自笑,師尊到底選擇世人而不是他。
眾人不忿,那邪魔害人無數,為何不立時斬殺於此?仙尊到底偏心弟子。
無跡仙尊將一切收於眼中,不辯不語。
此去九天之上,修復天柱,當是再無回來之時。
他度化惡魂之事,儼然失敗。
離去之前,他摘下一雙琉璃目:「給你。」
他分明教會了那個人一切,給了對方一切,唯獨只差一雙眼睛。
卻原來,什麼也沒有改變。
那是惡魂,是邪魔擬作人形。
他卻錯將對方當作了人來對待。
但事敗臨了,卻得這雙本要給的眼睛還是遞上了。
這份禮物,是他送他的一切里,唯一不包含任何意義不帶任何目的的純粹。
後來很多年,無跡仙尊都在九天之上鎮守支撐萬仙之界。
直到元神枯竭。
他知道地上這七百年,那小瞎子正在滅世,一如天道所言。
他也知道了,此界存在本身就是為了證明,惡是可以被愛度化的。
他們所有人和世界都是為了那個小瞎子而存在的。
他亦是為了度化小瞎子而存在。
他本就是為他準備的,他卻不肯給他他想要的全部,唯一。
小瞎子的罪孽,便等同於他的罪孽。
【你遇到了一個嬰孩,得知這個嬰孩將來長大會毀滅世界,你有兩個選擇,要麼立刻殺了此嬰孩。要麼從此以你的全部度化他。】
他既不能殺了小瞎子,卻又不能奉上一切度化對方,最終的後果自當由他承擔。
罷了。
無跡仙尊元神燃盡之時,一縷殘魂墜入下界。
二十年後,一個祭品被送到崑崙虛。
他和七百年前的無跡仙尊一模一樣,可是,那痴等師尊轉世的邪魔,卻一眼判定他是贗品。
畫然和七百年前的無跡仙尊毫無相似,可是,邪魔認定這便是師尊轉世。
畫然中了毒,需要一副新皮囊。
選中了他,做這個自願獻舍的祭品。
邪魔站在他面前,臉上掛著頹靡似笑非笑,眼中卻是幽寒。
「從此以後,你的身體里住著畫然的魂魄。你明白是什麼意思嗎?」
他自然是懂的。
對方不需要一個和無跡仙尊一模一樣的師尊轉世,只需要畫然。
他身上對方唯一想要的,便是這幅和無跡仙尊一模一樣的軀殼。
可奪舍儀式並未成功。
他還是他,畫然並未在他體內醒來。
他此生就是為了滿足邪魔而生,對方的願望他理應滿足。
畫然不存在,他便扮作畫然。
畫然冒充無跡仙尊轉世,他冒充奪舍的畫然。
這一次,他不是崑崙虛之主。
這一次,這個世界已經瀕臨崩壞。
在一切崩塌之中,他救不了任何,他就只顧眼前,只想一個問題。
他想知道,究竟如何這個人的心海才能填滿?
他想知道,這個人真的是可以被度化的嗎?
究竟是他錯了,還是天道錯了?
「你想要我是怎樣的師尊,我便做怎樣的師尊。」
「你想要怎樣被愛,我便怎樣去愛你。」
「可是,如果你愛的師尊,你想要的師尊,全然與我並無半點相似,七百年前為何又要為了得到我全部的愛,將一切摧毀?」
「如果你愛的是與我毫無關係的人,為什麼不去愛別人?」
那邪魔闔眼沉沉,凝望著他,終未曾回答。
「可是,」他閉了閉眼,在世界崩塌的最後倦怠,問那個邪魔,「我已經像你期望的那樣,給了你所有的愛,為什麼你還是不能滿足?」
他到底還是不知道,是天道錯了,還是他錯了。
無跡仙尊最後一縷元神所化,在世界毀滅前,死去消散。
邪魔抱著他無知無覺的屍體,在崩塌的世界里,仰頭閉眼,長眉輕輕蹙起,
嘆息微笑。
他的師尊到死都不知道,當初的奪舍為什麼不成功。
比起心目中的想要如何愛我的師尊,我仍舊選擇愛那個,讓我痛苦的真正師尊……
「可是師尊,你也認錯我了。」
他是從未吃飽,一直飢餓的野獸。
是披著人皮的邪魔。
師尊再怎麼教,他也不會從容滿足,禮儀謙恭。
「師尊也是,眼裡的小瞎子是與我毫無關係的人。」
小瞎子把自己切成了兩半。
一半叫瀾岫,一如七百年前,遠遠地謙卑忍耐地愛著那個愛著所有人的善良的師尊。
亦如師尊希望那個小瞎子長成的樣子。
一半是屠戮天下的邪魔。
「縱使你已經如此愛這個邪魔,邪魔也還是覺得不夠,永不能滿足。」
邪魔的愛,本就是自私,是偏執,是錯誤,是罪,是惡。
「但,自私、偏執、錯誤、罪惡的愛,也是愛。師尊。」
連愛本身都是有惡的,又何以度化惡?
星海之中,有一個萬仙之界,萬仙之界中有一座崑崙虛。
崑崙虛之主打坐神遊。
看見星海之中無儘儘處,萬仙之界里有另一個崑崙虛。
看見那個崑崙虛崩塌傾毀,廢墟里,挖去雙目的少年抱著白骨抬眼,笑容天真至惡,挑眉:「啊,原來這個世界還沒有毀滅啊。」
他悚然醒來,冷汗沁出。
有惡沉睡,游於人的噩夢邊緣,不滅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