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糝子飯
最近村裡出了件稀罕事。年少離家的徐家三叔從省城回來了。他不像過去那樣只是趁著清明回來小住幾日祭奠先人,而是修葺房屋,置辦傢具,回鄉定居了。
徐家三叔名叫徐家印,今年六十歲,是土生土長的鳳凰村人。他年少時考入縣中,是村裡第一個去縣城念書的初中生,在校時他品學兼優,深受老師同學們的喜愛。可只上了一個學期,就因為種種原因被迫中斷學業,他從學校出來回鄉務農,在這期間他一直堅持自學,從不間斷,後來他以青年農民的身份考入省城的技校並順利留城工作,直至退休。他在村裡輩分極高,人人都尊他一聲三叔。
徐三叔回村后,家裡看熱鬧的人,拜訪的人絡繹不絕,大家見到他都喜歡問他同一個問題,問他咋不在城裡養老,偏要回這窮山溝溝呢。
徐三叔笑著答,「這才是俺哩家呀。」
徐三叔妻子早逝,兒女都在大城市工作,他退休后不願獨自一人留在熱鬧喧囂的都市,反而格外貪戀鄉間的老家。
這裡有他兒時的記憶,是他出生成長的地方,多少次午夜夢回,他都能夢到村邊那條清澈見底的洛河,夢到老家宅院里的石磨盤,夢到母親親手熬制的糝子飯,熱氣騰騰,谷香撲鼻,金光燦燦。
徐三叔饞糝子飯了,於是把徐連翹叫家裡來,教他怎麼煮糝子。
隨徐連翹一起來的,還有個盤高條順的俊小伙兒。
「三叔,我叫趙鈺,是咱村的駐村工作隊員。」趙鈺指著身上的紅馬甲,向徐三叔介紹自己。
徐三叔笑呵呵地握住趙鈺的手,「你好啊,你的名字挺特別的。」
趙鈺解釋說:「您是說這個鈺字吧。不是玉石的玉,是金左玉右的鈺。」
「哎呦,那更不得了呀,命裡帶金,大富大貴呢。看來你父母是把你當金玉寶貝一般的疼愛呀。」徐三叔笑道。
「您算說對了,三叔,您還不知道吧,趙鈺還有個小名呢,叫……」徐連翹剛要說出來,被趙鈺搶在頭裡截斷說:「哎!你不是煮糝子飯嗎,還不快點去!」
徐連翹眉眼一彎,笑笑地說:「說完再去也不遲,三叔,趙鈺的小名叫……」
「哎!徐連翹!」趙鈺俊臉泛紅,上前拉著徐連翹的胳膊把她帶向伙房。
徐三叔看著面前這一對兒又笑又鬧的青年男女,思緒不禁飄得遠了。
真好……
「三叔,這糝子飯做起來也沒啥難的。您一個人,鍋里加兩瓢水就夠了,水燒開,再下糝子。這袋糝子是我前幾天在樹奎叔家的石磨盤上磨的,你看,是不是和那些電磨磨出來的不一樣?」徐連翹捧起一把金燦燦的糝子,獻寶似的讓徐三叔看。
徐三叔笑著捏起一點,湊在鼻子下面聞了聞后,直接放進嘴裡,品咂起來。
「這生的呀,三叔。」
「麽事,就想這個味兒哩!」徐三叔滿足地眯著眼睛說。
徐連翹把兩勺碎糝子倒入鍋內,用勺不停地攪著,「熬糝子飯要放點食用鹼,這樣熬出來的飯黏糊,還香。煮粥的時候也可以放點鹼面,一個道理。鍋開后,火不能大了……」
徐連翹推了趙鈺一把,命令說:「把柴火夾出來一些。」
趙鈺哦了一聲,坐在灶台前的小板凳上,用火夾子夾出爐膛裡面燒得通紅的柴火。
「三叔,就這樣文火慢慢燒煮,直到糝子變稠、發粘,聞到香味。」
「我來試試吧。」徐三叔說。
徐連翹把飯勺遞過來,他接過,站在灶台前,把勺子沉進鍋內,緩緩攪動著玉谷飯。
從徐三叔的表情和動作裡面,徐連翹看到了虔誠和恭敬,彷彿他手裡拿的不是飯勺,而是一炷香。他似乎又陷入久遠的回憶裡面,想起那些守候在灶台邊,仰望母親煮飯的時光。
「三叔,你咋想著回鄉定居呢?咱鳳凰村真比城裡好麽?」徐連翹忍不住問道。
徐三叔嗯了聲,眼睛盯著鐵鍋里的糝子飯,說:「好呀。我做夢都想著回來呢。在城裡的時候,一想起家裡的老院,春日裡一樹梨花,用了幾輩人的水缸,和村人在夜晚的老樹下聊天,不會落的星星,河邊的笑聲,我就忍不住想要插上翅膀飛回來。原本,我妻子,就是我席子(媳婦),她和我約定退休后就陪我一起回鳳凰村養老……可是……」
徐三叔的手停頓了片刻,聲音變得有些傷感,「她走了。可她臨終前還在念著鳳凰村呢,說她沒福氣,沒法兒回來了,她叮囑我,讓我把她的骨灰安葬在這裡,陪著我……」
徐連翹鼻子酸酸的,她低下頭,用手指撥拉著地上的一根細柴火棍,一下又一下。
爐膛里傳出柴火燒著的噼啪聲,突然,伸來一隻大手,把她手指拔高,帶離地面。
她偏頭望去,卻撞上一雙黑漆漆的眼睛。
趙鈺沖她搖搖頭,鬆開手,小聲對她說:「不衛生。」
徐連翹瞪了他一眼,嫌他多管閑事。
他笑笑,指指徐三叔的背影,提醒她安慰三叔。
她清了清嗓子,笑著說:「三叔,我剛才路過廂房,看裡面堆著好些舊家什和農具,你要是沒法處理,我明天安排人過來幫你丟掉。」
徐三叔回過頭,擺手拒絕:「可不能扔!這些東西是俺的寶貝哩!」
寶貝?
徐連翹和趙鈺互相望了望,臉上都露出疑惑的表情。
那些幾十年的舊家什和生了銹的農具擺在路邊都沒人要,徐三叔竟把它們當做寶貝。
「這原因一句話半句話也說不清,你們年輕人啊,應該不會懂我們這輩人的心思。」徐三叔說。
徐連翹笑道:「三叔是嫌我們年紀小嗎?」
徐三叔瞅著徐連翹和她身旁的趙鈺,輕笑說:「我離開鳳凰村的時候,年紀比你們還小哩。我那時整日里想往外邊跑,想逃出這座大山,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有多精彩。可出去了才知身不由已,工作、人情、瑣事纏身,回鄉已成奢望。隨著年齡的增長,城市的繁華和新鮮已經吸引不了我了,身體里,卻總有一股鄉情在萌動,在長大。總是夢到小時候的事情,夢到我的父母親,夢到這座充滿了煙火氣息的農家院子。想家啊……想養育了我的鳳凰山……」
「三叔……」徐連翹鼻子酸得厲害,她似乎有點理解三叔了。
如三叔一樣,從鳳凰村出去的人,有哪個不惦記著這山溝溝里的小村莊呢。
這裡有生他養他的父母,有千年流淌的洛河水,有花開花落的鳳凰山。
像她,不也捨不得離開家鄉嗎?
「三叔,我伯總和我提起你呢,說你有出息,是咱村第一個出去念書的娃。」徐連翹不想讓三叔傷感,岔開話題。
「啥出息啊。我那是出去讀初中,和你一比可就差遠了。」徐三叔轉過頭,沖著徐連翹微笑,「你可是咱村第一個考上名牌大學的人,你伯哪一次提起你,眼裡都放著光哩。」
徐連翹笑了笑。
「小趙,聽說你是選調生,哪個學校畢業的呀?」徐三叔把目光轉向趙鈺。
趙鈺看了看徐連翹,「我和支書一個學校,不過比她高几屆,是她學長。」
「哦?」徐三叔詫異地看了看趙鈺。
「不止呢。三叔,人家可是碩士研究生,還是保送的呢。」徐連翹插話說。
研究生?
徐三叔不禁多看了趙鈺兩眼,心想,看不出來,這俊小子挺厲害呢。
「那都是過去了。現在我下沉扶貧一線,接觸到的是一個完全陌生的領域,需要我從零開始,從頭學起。」趙鈺把目光轉向徐連翹,意有所指地說:「支書,你看在咱們同窗又共事的份上,就帶帶我唄。」
徐連翹臉上的肌肉抽搐了幾下,她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起身去看鍋。
此時伙房裡瀰漫著新鮮玉米的清香,徐連翹用勺子攪了攪鍋里的飯,然後轉頭對趙鈺說:「去,把爐膛里的柴火都取出來。」
「都拿出來?」趙鈺詫異地問。
「叫你拿你就拿,哪來那麼多話!」徐連翹皺眉。
「好好好,聽你的,都聽你的。」趙鈺挪著屁股下面的板凳,湊近爐膛,用火夾子熟練地夾出裡面的柴火。
這些日子他為了討好徐連翹,把以前百般嫌棄的農活都做了個遍,現在別說是夾柴火了,就是給他一個冷灶,他也能在極短的時間內變出灶火來。
徐三叔看出徐連翹是在故意「折騰」這個小夥子,他伸手點了點徐連翹,低聲說:「你呀,還是像小時候一樣皮!」
徐連翹從小就是孩子王,出了名的霸道。
徐連翹笑了笑,「三叔,飯差不多了,滅了火再燜一會兒就可以吃了。」
「你們在這兒吃吧,我這兒有滷肉,再炒個菜,很快的。」徐三叔留他們吃飯,趙鈺好幾頓沒吃葷的,一聽見有肉,頓時來了精神,「好……」
「下次吧,三叔。我們回去還有事情,趙鈺,走了。」徐連翹見趙鈺坐在那裡不動,上去拉扯趙鈺胳膊,「走了。」
「這天都快黑了,還有撒子事情,留下來吃個飯麽。」徐三叔挽留他們。
徐連翹拉著趙鈺朝外走,「不了。真有事情。三叔,明天我做些酸黃菜給你送來,你就著糝子飯吃啊。」
「好哩!我就饞你做的酸菜哩!麻煩你了,翹翹。」
「不客氣。三叔,你回吧。」徐連翹沖著徐三叔擺手。
徐三叔一直把他們送到院子外面,看著兩人走遠了,才回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