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天神之印
「對不起,沒想到我妹妹竟會耍賴。」
雙騎縱隊里,晟原和稚英策馬居中,「你不生氣吧?」他問。
「不生氣,她贏了。」稚英笑了笑道,「那窩鋸齒蟻數量可觀。」
稚英捋了捋胸前已改由漂亮皮繩編成項鏈的鐵麟獸齒。只剩一顆了。另一顆獸齒他已經輸給?己。本來晟原要阻止妹妹的,但稚英說沒什麼。
他說自己輸得心服口服。
晟原後來找人把那條死於稚英之手的巨蟒抬了回去,畢竟那東西在市面上能值不少錢。尤其那蛇油,據說可用於煉製治療癬瘡的藥膏,所有藥行都要求收購。
晟原本就對稚英很有好感,知道了他救妹妹的事,更是一路跟他形影不離。
這支隊伍里除了申無去和他手下的?戈、成譙兩兄弟,仄鐸大人自己還帶了七名隨從。十三人全配了上等好馬,另外還帶了十匹以耐力見長的馱馬馱運行李。
仄鐸大人一路上總是走在最前面,身後緊跟著四名隨從,然後便是稚英和晟原。申無去跟其餘幾人則走在最後,負責那些隨行輜重。
一行人天不亮出城,先朝東走了半天,到第一個分道口轉向北,踏上歷史悠久的南遷大道。
這條大道的修築時間比安甸建國還早,雖然如今已顯荒涼,但仍能看出昔日之壯觀。道路左側地形高低起伏,全是丘陵和草場,水草豐茂,丘陵上偶爾可見以石頭堆砌的廢棄瞭望台,右側地勢較為平坦,但沒什麼植物,稀疏的植被上散落著大大小小的石子。
這不僅是路,也是一條沿著海岸線南北延伸的歷史遺迹。
雖然離海岸還有段距離,但到了丘陵坡頂,便可遠遠望見東方天際邊鋸齒狀的冰峰。
晟原說,那些連綿不絕,如同水晶般發光的棱形山峰是冰山。他說那些冰山就是從大海里長出來的,或將永遠覆蓋北方海面。
「所以北方始終沒有一座海港。」晟原像一名學士那樣跟稚英耐心解釋,「不過,你看到那些起伏的鋸齒狀冰山了嗎?那是冰峰碎裂坍塌所形成的。它們在融化,只是很慢。」
是的呀,稚英心想。他老師也說過,氣候一年比一年暖。
他們一直沿著最古老的南遷大道,走下游另一處渡口過河。這條路一開始還挺平坦,但過了間渡河,鋪石路就變成偶爾有幾塊碎石,更多是腳盆大小泥坑的破爛荒道。三天後,則完全變成了泥濘小徑。不過,這條路卻是往雪山去最近的直道。
不單是路越往北越崎嶇不平,住宿條件也是隨著日漸向北每況愈下,最開始,他們還能住宿客棧或在總能出現的村莊里借宿,到後面就只能在路邊搭帳篷了。
稚英從晟原那裡得知,跟在他父親身邊那七個不苟言笑的人當中有兩個身為百戶,其中生著一蓬大鬍子,塊頭最大,頭盔上墜著鮮艷紅瓔的叫咼塗,曾跟隨他父親參加過逐埒與埠廬家那場爭奪貿易權的戰爭,斬敵無數。另一名體型精瘦如猴的叫公省嶴,也是戰功赫赫。那個體壯如牛的獨眼漢叫華厄,另外四個年輕些的,一個叫狄畏、一個叫沮壑,另外陳滅、胥獨跟?戈、成譙一樣也是兩兄弟。這些人都是仄鐸大人的忠實部下。
「他們都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可別隨便招惹。」晟原小聲對稚英說。
稚英當然不會去招惹他們,但仍免不了要多看幾眼。
他發現這些人跟申無去一樣,身上都有種讓人不寒而慄的殺氣。但申無去到底參沒參過戰,他身上的殺氣是如何形成的,稚英依然還不知道。
這一路他也沒聽申無去吹奏他的洞簫。
申無去一路都在喝酒。這趟他們帶了不少酒,每到宿營地,人人都會喝上兩盅。
喝酒時,申無去有時也會叫上稚英。
「小兄弟,這趟出了河麗城,你就不再是小孩子了,而我也得正式管你叫兄弟。你現在是名穆夷徒,記住了嗎?」第一次把酒壺遞給稚英時,他用有些嚴肅,但卻不失友好的語氣對這位小穆夷徒說。
對申無去表現出的友情,稚英沒有拒絕。
他已不再像上次跟他同行時那般拘謹。既然他要叫他喝,他就喝。
不過,除了申無去和晟原,還有成譙、?戈兄弟,稚英跟其他人還沒什麼交流。雖然他很想聽聽他們以前在軍中的故事。
十天後,小隊到達望關驛,也就是申無去當初接到命令,往格里村去接稚英的地方。
這裡已極盡荒僻,方圓百里不見房舍,大地為碎石砂礫覆蓋,滿眼蒼涼,沒有一絲生氣。那條自西向東蜿蜒穿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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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野的清淺小溪,成了這片土地上唯一鮮活之物。
據申無去說,這條小溪水量隨季節變換,現在是枯水季,所以全段皆能隨意踏過,而到了溫季最熱的時候,小溪就會變成小河,那時就要找到合適渡口才能過河。
望關驛坐落在小溪北岸高地,扼守著一處渡口。
這裡也是王國最北的官家館驛。
再往前走兩天,就能到達雪山腳下,也就快要到申無去他們的邊關駐所了。
望關驛雖為官驛,設施卻相當簡陋,只有三棟木屋和一座扎著圍欄,僅有草棚遮頂的馬圈。馬圈十分寬敞,就算來上數百軍士,也可在此紮營。館驛由一名年老驛丞負責打理,手下還有一名負責傳遞軍情的年輕人,這幾天剛好有事沒在。
老驛丞一頭亂髮,有一把在寒風中抖個不停的花白鬍須,身上裹著黑乎乎的毛皮,披著滿是補丁的褪色羊毛斗篷。
仄鐸下馬時,他快步跑了過來,鞠躬行禮:「照大人吩咐,新鮮肥美的野味已準備妥當。」
說罷,他指揮手下,迎接陸續進入的客人。
驛丞手下有兩名幫工,身上穿得比他還要破爛。兩人頭髮蓬亂,缺牙少耳,如同剛從地牢里撈出的囚犯。
「看出來了嗎,他們是蠻人。」見稚英看得仔細,晟原朝那兩人抬了抬下巴。
「是原住民?」稚英在馬圈柵欄外下了馬。
他聽說過那些至今仍不願歸化的原住民的事。
當初南遷民抵達這片大陸時,據說本地人還過著衣不蔽體,茹毛飲血的生活,所以被稱作野蠻人。稚英此前從沒見過仍保持固有生活習性的原住民。
「他們跟南方那些原住民不一樣,對不對?」
「是不一樣。」晟原回答道,「他們那些生活在南方的同胞如今跟咱們看不出有啥區別。而這裡的蠻人仍沿襲著古老傳統,靠採摘與狩獵為生。」
「聽說他們大都生活在土地無法耕種的奘巴高地。」
「對,大概有二三十個部落。」
「這兩個,」稚英指了指那兩個滿臉爛瘡的蠻人,「為什麼會在這裡?」
晟原撇撇嘴,做了個怪相,「無論森林裡的狼,還是草原上的羊,總有被趕出群的。」他說。
「晟原公子,快進來取暖吧。」這時,申無去站在棚屋門口叫道。
「快走,凍死我了。」晟原拉了稚英一把。
「你先進去吧,我去幫把手。」稚英沒動,伸手指了指馬棚那邊。
柵欄內,陳滅、胥獨兄弟倆在收拾那些馱馬。
馱馬馱著沉甸甸的物資——成袋麵粉、大米,還有香料和酒。另外還有各種補充的兵器,以及一大筐羽毛烏黑的渡鴉。
申無去跟稚英解釋過,邊關上喜歡養這種什麼都吃,從不挑食的鳥,並用它們向河麗送信。所以每次有人往返兩地,除了其它補給,免不了還會順便捎帶上這些經過訓練,已經被證明對傳送緊急書信頗為有效的鳥兒。
驛館為馬兒準備了充足的草料,一個蠻人負責照料這些馬。他給它們吃草,然後帶它們去溪邊飲水,直到把它們喂得飽飽的。另一個蠻人在幫著卸東西。
跟他們打過招呼后,驛丞就忙著做吃的去了。
老驛丞為遠道而來的客人準備了一頭馴鹿。那頭不大的鹿已剝皮去臟,就等著往烤架上放。
夜幕降臨時,烤肉大餐終於在三棟木屋當中的空地上進行,柴火熊熊,鹿肉的焦香順著瀰漫的白煙飄入鼻腔,十分誘人。
「這頭馴鹿是你們打的嗎?」申無去在問。
「是的,前天就打好了。算到你們今天到,所以早早備著。」老驛丞翻著架子上的鐵釺說。
他看起來經常干這活兒,翻烤得很均勻,烤得鹿肉嗞嗞冒油。
申無去看了一陣,便主動去幫忙,「我來轉吧,瞧著就流口水。」
「好,你來。」
老驛丞讓出位置,退到後面。
他回頭看見稚英,問:「這位小兄弟是?」
「我是遲風部獵人。」稚英主動報上來歷。
「他是咱們的穆夷徒。」申無去馬上替他更正。
「穆夷徒?」老驛丞有些不敢相信,「這麼年輕?還是個孩子呢。」
「別小看他哦,」申無去一邊翻著鐵釺,一邊沖鬍子花白的老驛丞詭秘地眨著眼睛,「他可能是有史以來最年輕的穆夷徒呢。」說著,他又沖稚英使勁眨眼。
稚英一愣,隨即明白,這位軍官的眼睛是被柴煙熏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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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驛丞的視線落在稚英胸前,那顆拴在皮繩上的麒麟獸齒半掩在皮襖胸襟處泛起的長毛里。
「他可親手宰了頭大得能嚇死人的猛獸。」申無去看了看驛丞,用恐嚇的語氣說。
看著老驛丞一臉驚愕的樣子,他忽然忍不住裂開嘴角笑了。
申無去很少笑。
這晚喝酒的時候,稚英發現氣氛好了許多。陳滅、胥獨一邊吃烤肉,一邊跟另外兩位同胞兄弟低聲說笑。狄畏跟沮壑也來找稚英喝酒。為了能跟他們建立起相互信任的關係,稚英來者不拒。而這些人里喝酒最痛快的還是華厄,不管找人喝,還是自己獨飲,都是一口灌下。
所以最後他喝醉了。
兩位百戶坐在仄鐸身邊,喝酒時一直在小聲交談,狀態也是從未有過的輕鬆。稚英認為總的來說情況不錯,大家正在慢慢熟悉起來。
要成為朋友,至少需要一頓好酒好肉——他記得博犁大叔總這麼說。
第二天一早,小隊整裝出發,沿著車轍印繼續朝北走。
從這裡開始已經沒路,只有碾入泥土,若隱若現的車轍印。但好在雪山已漸漸在望,晴空當頭時,遠遠可見一道銀灰色山體,那便是天麓雪山。
稚英在格里村也總能看見天麓雪山,雖然可能不是這一段,但想必相距也不遠。
中途休息時,他們剛好爬上一處坡頂。在這裡,已經可以很清楚地看見雪山了。他們用館驛提供的焦炭點了幾堆火,將昨天沒吃完的鹿肉架上去加熱。
這兩天,稚英能明顯感受到申無去對他的態度有了很大變化。
他似乎已將他當做和成譙、?戈一樣的小兄弟來看待了。不過說來也是,他既是稚英接觸到的第一名軍官,如今也是同僚。
「稚英老弟,前面不遠就快要到懸空寺了。」用餐時,申無去對坐在身邊的稚英說,「那裡既是咱們的駐所,也是通往北面的要道關隘。」他指了指雪山方向,「知道這名兒怎麼來的嗎?」
「不知道。」稚英回答道。
「顧名思義,懸空寺,當然是因為它懸於半空了。」成譙對稚英做了個鬼臉。
「對,沒錯。它真是懸在半空呢。」申無去咂了咂嘴,「可它還有另一個來歷,要不要聽?」
稚英說要聽。
於是申無去跟他解釋說,那裡從前其實只是橫亘於峽谷中一面絕壁。
兩百年前一個夜晚,大地忽然發出轟然巨響,熔岩從一座山峰頂部噴涌而出,濃煙滾滾,遮天蔽日。在其威力下,那道千年絕壁也被震開一道道裂縫。那些裂縫像蛛網般在絕壁上蔓延,彷彿一道道受到天神鞭撻留下的傷疤。後來,有人便將那些裂縫稱為「天神之印」。
一個偶然機會,有人沿著那些錯綜複雜,但又總能絕處逢生的裂縫一路探索,最後竟由此越過雪山,去到了山的另一面。
於是,時隔千年,通向白界的大門終於再次被打開。
「那時候,總有人慕名而來,想看看天神留在這雪山上的印記。感於造化神奇,當時有些僧侶便留下長居於此進行修行,以期領會天意。懸空寺因此而成。」
「那裡現在還有僧侶嗎?」稚英好奇的問。
「當然沒了。早沒了。」成譙在一旁接話道,「據說一夜之間,那些僧侶就不見了。」
「他們去哪了?」稚英問。
「沒人知道。那時候,我們都還沒出生呢。」申無去笑了笑道,「不過,我聽過一個說法,說他們離開懸空寺去了白界,從此再沒回來。但也有人說,其實他們最終還是領會了神的旨意,爾後就成為了神的信使,回鄉傳道去了。告訴我,這兩個答案,你願意相信哪個?」
「我嗎?」稚英稍稍想了想,「去了白界吧。」他說,「若是回鄉傳道,這樣的人一定不會籍籍無名,不會連聽也沒聽過他們的事迹。你要不講的話,我還從沒聽過這事呢。」
「呵呵,」申無去淡淡一笑,「我也跟你的看法一樣,相信他們是往白界去了。」
「後來呢?後來還有沒有那些僧侶的消息?」
「沒有了。此後再沒人見過他們。」說著,申無去似乎想起什麼,臉色又恢復了冷漠。
「那都是些想法古怪,行為詭秘的人。」
仄鐸大人不知何時已站在他們身後。他的目光就像夜空中的寒星,冷冷地落在稚英臉上。
「小夥子,最好別去糾纏於那些僧侶的去向。追尋這種事不會令你開悟,卻會令你苦惱。」他冷冰冰的對稚英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