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慘雨(一)
窗紗輕輕飄動,枝上啾啾鳥鳴,斜窗入戶的陽光雖是明亮,卻仍透著清冷。
柳夢生躺在床上很自然地醒了過來,算一算睡的時辰可能並不長,但也覺得氣力已經完全回復了。本想多在床上賴一會兒,但想到今夜就要迎戰妖雨,柳夢生也躺不踏實。
這時忽然察覺窗外有些動靜,柳夢生便趕緊爬了起來,可是掀開被子的時候還是打了個冷戰。
畫梅山莊依山而建,晨間難免會冷一點,柳夢生不由想起昨日沒給江曉鶯將被子蓋嚴實,也不知道她會不會著涼?
輕輕推開房門,空氣清新,微風中捎來些許松香。柳夢生望見師姐在院中靜靜地佇立,山中還有些許霧氣未散去,稀薄的陽光穿過林間灑向白皙的院牆,灑向深沉的黛瓦,灑向靜立的伊人。
柳夢生望著此景微微發獃,不覺下樓梯時沒踩穩,險些跌下去。
伊人回首,本是期待那一眼含光漣漪,卻還是為白紗所擋。
「子林小心一些,」柳含煙淺笑道。
「師姐起的這麼早呀,何不多睡一會兒,」柳夢生走到院中道,心裡暗罵自己冒失,要是踩穩了,還能多看一會兒。
「子林不也是嘛,」柳含煙微微一笑道。
柳夢生剛想要回答,就聽到樓上傳來了撲通一聲,似是什麼東西重重地掉到了地上,也不用想了,估計是那江小鳥睡覺不老實翻下床來了。
不一會兒,髮絲凌亂的江曉鶯就推門扶著門框出來了。
「喂!你沒事吧,是不是把腦袋摔傻了?」柳夢生向樓上喊去。
「你才把腦袋摔、摔傻了!」江曉鶯氣道,說完跌跌撞撞地從樓上往下走來。
「喂,你真的沒事吧?」柳夢生看江小鳥這樣,還真有點擔心她會從樓梯上直接摔下來。
江曉鶯擺了擺手,意思是沒什麼大礙,然後就扶著腦袋下了樓。
「曉鶯可是哪裡不舒服?」柳含煙關切地問道。
「可能是昨晚酒喝多了,腦袋懵懵的,腰背也有點疼,」江曉鶯開始仔細體會身體各處傳來的不適感,然後好像是突然想起來什麼似的捂著臉道,「還有就是感覺這邊臉好像有點腫,不對,好像是兩邊都有點腫。」
柳夢生極力忍住自己的笑意,憋得兩肋直疼,眼淚都快出來了。
「喂!你這呆瓜昨天趁本姑娘不備做了什麼?!」自然還是被江曉鶯發現了。
「你這小鳥昨天豪言壯語地說不醉不歸,結果一杯就不省人事了,」柳夢生道。
「啊!怪不得……」江曉鶯好像是想起來,「那你這呆瓜也不提醒一下!」
「看你喝的那麼豪爽,還以為你這江氏二小姐海量呢,」柳夢生道。
「明明那麼好喝,怎麼會這樣?」江曉鶯似是有點后怕。
「曉鶯是第一次喝酒嗎?」柳含煙問。
「嗯,還以為就是一種飲品,沒想到簡直是毒藥,」江曉鶯道。
「哈哈哈,那照你這麼說,咱們幾個昨天晚上就是想不開了,聚眾服毒嘍,」柳夢生笑道。
「你!」江曉鶯明顯是火氣又上來了,看樣子是想衝過來揍柳夢生一頓,但又覺得有些頭暈只得作罷,「你這死呆瓜,要不是本姑娘不舒服,有你好看的!」
「夢生,去找些早點來吧,」柳含煙扶住江曉鶯道,「曉鶯吃些東西就好了。」
「嗯,好,那就麻煩師姐先照顧了,」柳夢生道,「江小鳥,你可老老實實聽我師姐安排,別自己整出什麼岔子來。」
江曉鶯白了柳夢生一眼,就柳含煙被扶進屋中休息了。
柳夢生走出院門來,本想先去祈梅苑找殷雪憐他們尋些吃食,卻一眼望見之前穆青竹告誡不準隨意進入的別院中依稀有人影晃動。好奇心驅使下,柳夢生輕悄悄地向那裡走去,雖然心裡也沒有把握到底有沒有用,但還是斂去了自己的氣息。
走到院門近處,柳夢生望見那別院中正有一人在掃去院中的落葉,都不用探查氣息也知道此人就是穆容雪。
柳夢生心道這冷美人起的也真是早,竟然還來親自打掃,瞬間覺得穆容雪也許只是表面上看起來難以接近吧。看著穆容雪在認真打掃的樣子,柳夢生便覺得不好意思去打攪,更何況這裡不是不讓隨意進入的嘛。
就在柳夢生想要轉身離開之際,就聽見身後傳來了那標誌的冷冷的聲音:「沈公子來此何事?」
「沈?」柳夢生一怔,冷美人是在開玩笑?不過直覺告訴自己面前這個人很嚴肅,遂轉回來苦笑道,「穆姑娘可是記錯了?在下姓柳。」
穆容雪轉過身來,眼神一寒,柳夢生頓覺周身一冷,山中的霧氣瞬間凝結,灑落地上,結作一層白霜。
柳夢生一臉茫然,不知所措地盯著穆容雪,心裡當即涼了三分,瘋狂地在琢磨自己是怎麼惹到這位冷美人了?不對啊,明明是她叫錯了我的姓氏,為什麼是我要在這裡思考自己錯在哪裡了?
穆容雪見柳夢生一副茫然無措的樣子,眼神黯淡了下來,冷聲道:「這裡是山莊的隱秘之處,不便讓客人入內。」
柳夢生見冷美人收了幾分寒意,就立刻認錯道:「是在下冒昧了,還請穆姑娘多包涵。」
「無妨,」穆容雪冷聲道,遂把目光轉向別處,繼續掃著地上的落葉。
柳夢生本想借剛才的話,直接說自己馬上就走,免得多逗留在這裡,結果冷美人這一句無妨打斷了他。這就讓柳夢生心裡又涼了三分,你倒是說了句無妨了事,現在連看我都不看了,還去掃葉子。那我到底是現在轉身就走呢?還是跟你再嘮會嗑兒呢?能不能給句明話呀,我的穆大小姐?哦,不對,是二小姐。
「那在下就先告辭了,免得打攪穆姑娘了,」柳夢生心裡一橫,強迫自己說了出來。
穆容雪側眸看了柳夢生一眼,嘴角輕輕一揚。柳夢生心裡又是一陣波濤翻湧,這回確定自己沒有眼花,也沒有看錯,這個冷美人竟然真的笑了。
可能是被震驚到了,柳夢生一時間也沒了反應,惹得穆容雪又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眼神雖然寒光依舊,卻也多了些笑意與好奇,不過這笑意和好奇也許只是柳夢生想象出來的。
少頃,見穆容雪沒有回答,柳夢生便又陷入了糾結,心道我的穆姑娘要殺要剮還是要放我走?你倒是給個話啊,別光盯著我看啊。
就在柳夢生再一次想要強迫自己施禮離開時,穆容雪冷聲道:「且慢。」
柳夢生聽罷覺得這下心裡不是涼三分能形容的,簡直涼的都快凍住了,這下可好,又走不了了。
柳夢生定了定瘋狂跳動的小心臟,假裝自己絲毫不慌,沉聲道:「不知穆姑娘有何事?」
穆容雪轉過身去背對柳夢生,從懷中取出一物,整的柳夢生不知道應該將眼睛放在哪裡。
「公子,請將此物收下,」穆容雪將手中之物遞了過來。
「這是?」柳夢生接過來一看,是一隻斷了一半的玉鐲。見斷端的切面十分整齊,柳夢生猜測應該是還有另一半能與之相合,玉鐲通體是明澈微紫的淡粉色,玉體中有白色雲狀花紋,鐲子上面還存著些許溫暖,話說這冷美人居然也有體溫?
柳夢生抬頭不解地看著穆容雪。
穆容雪寒光爍爍的眼神中似是真的多了些許別樣的情緒,后又轉向一旁冷冷地說道:「今日我若是有什麼閃失……」
「穆姑娘何出此言?」柳夢生聽出這話里的決絕之意,生怕她動了成仁取義的念頭,不禁打斷了冷美人的話。
但話一出口,柳夢生自己都嚇了一跳,便連忙解釋道:「穆姑娘,雖然這妖雨甚是囂張,但若是我等齊心,就並非沒有勝算,穆姑娘切不可有此決絕之意啊。」
穆容雪挑眉一眼,柳夢生總覺得相處時間多了,這個冷美人的表情豐富了起來,只是不易察覺就是了,也不知人家本來就是如此,還是說自己被初見穆姑娘時那冷若寒霜的第一印象深深地影響了。
「公子,又何以斷定能有勝算呢?」穆容雪淡淡說道,似有些篤定這一戰希望渺茫。
不知為何,明明穆容雪的語氣聲調都沒有變化,但柳夢生就是能聽出些情緒來,就好像與這冷美人相識已久的感覺。
「這……」被這麼一問,柳夢生當即沒了下話,本來剛才就是一著急隨口而出的,現在讓他自己想出依據,自然是不可能的。
穆容雪見他就這樣被問住了,嘴角輕輕一揚,轉身說道:「也罷,若是這一戰後你我無恙,便來此處將此物還我。」
柳夢生見穆容雪的笑意又明顯幾分,心裡無緣由地瞭然這個冷美人是放棄了之前的念頭,遂心裡鬆了口氣,施禮道:「那是自然,在下一定完璧歸趙。」
「呃…原物奉還…」剛一出口,柳夢生就意識到說錯話了,遂立刻改口,結果聲音都發顫了,心裡暗罵自己犯蠢,這半隻鐲子哪裡能稱得上是完璧?要是江小鳥在,估計又要嘲笑他亂用辭藻了。
穆容雪抬袖掩唇,柳夢生知是笑了,卻又聽她冷冷地拋來一句:「如若不然,便麻煩沈公子去一趟昆崙山,尋一株白梅,在樹下葬了它。」
說完穆容雪便撇下柳夢生,進到小築中去了。
柳夢生留在原地,愣了會兒神,一是在回味穆容雪方才的笑容,二是在琢磨這一句的含義。穆容雪又一次叫錯他的姓氏是故意的嗎?還是說,冷美人依舊認定自己就是先前她想一劍劈了的那個人?其實柳夢生也有些預感,穆容雪眼裡的那人就是自己,但若真是如此,那之前還那麼深仇大恨的樣子,這麼快就能相視一笑泯恩仇了?
柳夢生不由低眼仔細看了看手中的那半隻玉鐲,此物應是穆容雪貼身安放的,想必是對於冷美人來講有非凡的意義,也不知寄託了何種情緒。可是這麼重要的事情,為什麼不託自己的同門去?交給穆青松那麼靠得住的人豈不是更穩妥?為何反倒是來託付給了一見面就刀劍相向的自己去?
一連串的問題盤旋在柳夢生的腦中,只是站在這裡空想自然是不會有答案的,而這些疑問他又沒有勇氣去問那冷美人。回神時,穆容雪已不知所蹤,柳夢生猶疑了一下,終究是沒有踏入院中半步。
將那玉鐲慎重地收入懷中后,柳夢生對著安靜的小院恭敬地施了一禮,便轉身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