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桃塢
就在柳夢生沉浸於這含光一睞之時,又是一襲雲袖迴轉,斷卻了這番凝望。
柳夢生方才回神,只見眼前仙子倩影翩翩。綽綽仙姿,嫣然搖動,明柳扶風點煙波。雲袖半掩,悄然回眸,芳澤無加洗鉛華。清若寒梅間春雪,潔似秋菊初染霜。盈盈笑眼含秋水,眸中一抹清麗的紫色秀婉動人,美得不可方物。
只消一眼,柳夢生卻又是看痴了。那仙子見他這般,莞爾一笑,宛如春風一般,溫煦動人。
「子林,」仙子輕聲喚道。
「師姐,」柳夢生身子一震,驚然回神,急忙行禮喚了一聲。
不知緣何,柳夢生一見到師姐,先前心中種種焦慮不安皆隨這一眼煙消雲散。
禮畢,抬眼只見師姐已將目光凝在自己背上的姑娘,娥眉淺聚,柳夢生急忙開口想要解釋,卻見師姐似是早已明了,柔聲對他道:「隨我來。」
語罷,便移步向林外去了,柳夢生見狀立刻隨去。
柳夢生注意到此時梅花林已經恢復以往模樣,彷彿剛才所見猶如夢境一般。跟在師姐身後不久便穿出了梅林,此間再無任何異象發生,腰間的鈴鐺也再無響動。柳夢生不禁回望了一下那片林子,一時心裡百感交集。
師姐似乎注意到了,輕盈地轉過身來,對他說道:「先不要顧慮方才的事,眼下救人要緊,那林中玄機日後再與子林慢慢道來。」
語罷又是淺淺一笑。
聽師姐這麼一說,柳夢生便也不再多想這事了,欣然隨往。到這時才發現,師姐一身輕袍如雪,雲袖緩緩,卻不見抱了琴來,難道剛才那聲琴音是自己的幻覺?
師姐一路引至一處木屋內,這屋子後面是一片青蔥的竹林,其中生長的都是文竹。這一處是師姐的書房,平時並不讓柳夢生隨意進去,只是自己剛被師姐撿回來的時候是在這裡養傷的,想一想也真是難為師姐能把傷重昏迷的自己拖到這裡來。
而待痊癒之後柳夢生便很少進來過了,平日里每隔一段時間師姐便會親自去打掃一番,再從書架上選幾本書拿給他看。柳夢生也曾經好奇地自己進來找書看,但每次都是剛從書架上把書拿下來,還沒翻兩頁就被師姐抓到了。
這屋中除了書架以外,還設有一處卧榻,一張書案以及幾件一般陳設,似乎曾經有人生活在這裡。屋裡並無稀奇的物品,唯獨那書案上除了一方墨硯之外,卻擺了九種插花。柳夢生倒是從來也沒看仔細是哪九種花,想自己初到這裡療傷,因傷重的緣故整日渾渾噩噩的,半夢半醒間常看見陪在自己身邊的師姐望著那些插花出神。
進到屋中之後,師姐便安排柳夢生將那姑娘安置在卧榻上,隨後便要柳夢生去取葯匣,再打些清水來,而她自己便開始仔細察看那姑娘的情況。
柳夢生依照吩咐取來了所需的物品,就被師姐支了出去。畢竟男女有別,柳夢生自然不會有什麼意見,只是不知道如何打發這段時間。柳夢生木木地立在門前良久,換作以前他早就去那梅林里找一株老樹躺上面了,可現在領教過那林中陣法的厲害,柳夢生便有點不敢接近了。
見師姐遲遲沒有出來,柳夢生這才在木屋不遠處尋得一塊大小合適的青石,撣了撣浮灰躺了上去。
躺在青石上,柳夢生想要理一理思緒,最讓他在意的事情果然還是那林子里的陣法究竟有何效用。雖然與師姐同行的時候絲毫沒有疑慮,可這時自己一人想來卻依然覺得有些后怕。先前並不知道林中有這等玄機,這個陣法要只是用快風飛花擾亂感官倒也還好,至少沒有生命危險,可就怕這陣法里若是真的暗藏殺機,那往日里柳夢生在這梅花間進進出出的,豈不就是在危險邊緣瘋狂試探了。
想到這裡,柳夢生心中生出了些許不安,師姐為何不將梅林中布有陣法一事告訴自己?為何平日里自己進出卻沒有觸發這陣法?
思量間只聽見那木屋門被推開的吱呀聲響起,柳夢生尋聲望去,見師姐悠悠步出。
「師姐,」柳夢生立刻起身迎了上去。
正欲問明那姑娘的情況,卻被師姐先發問了:「子林,師姐來問你。要你追去尋人,你卻背回來了一個不相干的姑娘,是何緣故呀?」
柳夢生本來有太多想跟師姐說的事情,但被這麼一問,又看見師姐眼裡暗含不知何意的笑意看著自己,竟然一時間不知從何說起了,只能慌忙解釋道:「師姐,師姐你聽我說,這位姑娘是在這片梅花林里暈倒了,恰好我經過,便順手救了回來。」
「在林中?」師姐聞言微微一怔,似是有點意外。
「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但是她真的是在林子里,」柳夢生以為師姐是不相信他說的話。
師姐見柳夢生這般慌亂,不禁莞爾,道:「好好好,師姐知道子林不是那種拈花惹草的壞小子。只是要子林尋的人可有音信?」
「師姐,這個……」柳夢生覺得有點難以啟齒,畢竟這一趟出行感覺他做了各種事情,甚至還撿回來一個人,但唯獨就是沒能辦成師姐託付的事情。
「如何?」師姐輕聲問道。
柳夢生支吾著說道:「師姐呀,那人身法著實了得,我…我在林子里的時候就跟丟了…」
師姐聞言眉心淺凝,眼神轉瞬寂寥,似是自言自語地喃喃道:「這樣呀。」
「師姐,我後來也追去找了,逢人也都問了,但一點消息都沒有,」柳夢生還想再解釋一番,可見到師姐失落的神情時,柳夢生只覺心中一悸,所有的辯駁之詞也涌到嘴邊卻也只化作一句,「師姐,對不起。」
師姐聞言輕聲道:「子林,不怨你。」
眼中失落不減,卻已是眉目舒展。
「要是…要是再往遠處找一找或許能有收穫的,只是…」柳夢生有些猶豫要不要現在向師姐說明路上聽來的消息。
師姐平靜地看著柳夢生,似是在等著他將話講完。
柳夢生見了心裡便有了底氣,遂開口道:「師姐,這次我匆匆回來,沒找到要尋的人,也是因為有要緊的事要告知師姐。」
師姐聞言淡淡一笑,抬起手指輕輕搖了搖,道:「不急,子林先隨師姐到亭中,坐下來細細說。」
語罷便擦過柳夢生身邊,往木屋相反的方向去了。
柳夢生看了看那木屋猶豫了一下,回頭看見師姐又在淺笑著盯著自己,道:「不用擔心,那位姑娘已無大礙,只是還有點發燒,等燒退了應該很快就會醒來的,眼下讓她好生修養便是。」
「嗯,好,」柳夢生木木地應著。
隨著師姐繞過幾小叢修竹,映入眼前的是一片水域寬闊的清湖,湖面十分平靜,偶有清風徐來,吹起細細漣漪。
路上兩人並無交談,但此時柳夢生的心緒卻已是舒緩了下來,先前心中那一份忌憚林中陣法的憂慮、尋人未果的遺憾還有些許愧疚之感都已煙消雲散。每每在師姐身側總是會讓柳夢生無比安心,仿若世間的種種都無所謂了一般,想來這種感覺自他從昏迷中醒來,見到師姐的第一眼時便有了,至今未曾淡去。
不過柳夢生自醒來后卻失去了竹林前的記憶,師姐告訴他可能是傷勢過重的緣故。而那竹林背靠一處兩山間的斷崖,斷崖間流水涓涓,柳夢生一直懷疑自己肯定是從這山崖上摔下來的,不然怎麼會傷得那麼重。至於自己為什麼會爬到這山崖上面,又是怎麼掉下來的卻是全都記不得了。
此後,師姐便為自己起名柳夢生,與師姐同姓柳,至於為何名作夢生,師姐後來笑著說見到他的前夜曾夢見從小竹林中拾得一張古琴,結果卻不料撿回來了一個師弟。雖然給自己起了名字,但是師姐平時里總是喜歡以子林喚自己,柳夢生也因此問過師姐,便稱是給他起的小名。久而久之,柳夢生也習慣了,不如說莫名地還挺喜歡這個小名,但絕不是因為自己是被師姐從林子里撿回來的。
雖說二人以師姐弟相稱,但是柳夢生卻一直未見到過師父,聽師姐言語中的意思,柳夢生猜測師父他老人家雲遊四海,閑雲野鶴去了。所以自打柳夢生痊癒后,一切的學識、劍法、棋藝、醫術等等其實都是師姐教自己的。不過按師姐的說法這些知識與技藝都是書里來的,而師姐於他也只是將這些知識呈現給他,並不算是自己教柳夢生的,所以並不能當柳夢生的師父。雖然柳夢生一直覺得師姐這是強行當了師姐,不過他也並不介意,要是真要他管與自己年齡相當的師姐叫師父,那柳夢生才覺得不自在呢。
回想著過往發生的事情,柳夢生不覺望向了湖水遠處,那裡有一處小築,整個建築都建在湖水上,那屋內擺放有許多釀酒用的酒缸。雖然師姐與他不曾用來釀酒,師姐卻常讓他來將這些酒缸擦拭乾凈,柳夢生猜測釀酒可能是師父他老人家的興趣愛好吧。
小築門前也用木料搭了方便停船的小碼頭,碼頭的牌匾上題著三個字,筆法秀麗,標示著此地名作桃花塢。說來自從被師姐從竹林里撿回來,柳夢生就一直有一個疑問,此地明明是一大片梅花林,為何卻喚作桃花塢?柳夢生又不禁想到先前看到這片土壤下面的草木灰燼,心想莫非這裡之前真的是一片桃花林,只是不知因何原因被焚毀了,後來才生出了這片梅林。
柳夢生之前也不是沒問過師姐,只是當時話一出口,就見師姐當即一怔,說了句自己累了就回房休息去了,並未回這一問。雖是匆匆轉身卻也難掩些許悲傷的神色,還有那眼裡轉動淚光,似蘊含了無限的哀傷,這一切都被柳夢生看在眼裡。從未見過師姐流露過這般神情,看得柳夢生也是十分心疼,便決心再也不提及此事,怕再惹師姐傷心。
柳夢生望著那牌匾,想到自己可能永遠無法得知這名字的由來,心裡還是生出了些許遺憾。但轉念一想,那林子里的梅樹怎麼看都是上了年歲的,不說上百年至少也有幾十年的樹齡,那麼久遠的事情,師姐也未必知曉,遂又將那股遺憾拋之腦後了。
不過,師姐要帶柳夢生去的地方並不是這處小築,而是向著遠離小築的方向去了。復行數十步,便望見有一小洲探入湖中,三面環水只有一條細細的小路與湖岸相連,那小洲上倒是真有一株桃花樹,桃花雖然四季常開,卻向來開得奚落,甚無精神,即便是微風拂過,也似能把這一樹殘桃盡數吹落一般。
令人意外的是,在那株桃樹最為粗壯的樹枝上還系著一鞦韆。只是見桃樹已是這般病容,柳夢生也不忍坐上去,至於一向端莊嫻靜的師姐,自然也不會去盪鞦韆。這該不會是師父他老人家的興趣吧?每每想到這裡,柳夢生總覺得自己這個素未謀面的師父愈發不靠譜了。
那株桃樹旁有一座小亭,亭中設有一琴案,琴案上一張琴和一隻小香爐,另有一透紗屏風將這琴案掩在桃樹一側,琴秋師姐常常在這亭中撫琴。亭旁立有一塊無字斷碑,碑前又有一張書案緊鄰入亭的台階,柳夢生平日里只要是被師姐抓住不好好練劍修行,就會被罰到這裡抄碑文。雖說是無字石碑,但只要是琴秋師姐撫琴一聲,上面就會浮現出碑文來,琴聲斷歇一個時辰之餘才會褪去。只不過這碑文也不知是何種文字,模樣十分怪異,很少有橫平豎直的筆畫。柳夢生當然是不認得了,有時向師姐請教這些鬼畫符的含義,師姐也只是讓他認真抄著,而柳夢生每次抄碑文的時候都是自己理虧的時候,自然也不敢多追問,否則只怕是會落得多抄幾遍的下場。
所以柳夢生至今都不知道這碑文上寫了什麼內容,每每被罰來抄碑文,師姐便會在亭中撫琴陪著。柳夢生常常隔著屏風望去,雖然師姐身影可見,卻也看不真切。然而這種舉動連同開小差,居然連字寫得不端正都會被師姐一一察覺,結果自然是被罰多抄一遍碑文了。就是一直讓柳夢生奇怪的是,這碑文上的鬼畫符哪裡還有字不端一說?
起初,柳夢生覺得抄寫碑文是一種十分枯燥的事情,尤其還是這種連文字都看不懂的碑文,費力費神,著實無聊。不過有師姐撫琴作伴,倒是舒緩了自己幾分躁動的情緒,後來竟然並不抵觸這種懲罰了,當然柳夢生也不可能會喜歡上抄碑文這種事情。
師姐將柳夢生領入亭中,一起坐下,卻也不急於向柳夢生詢問,反倒是先將七弦琴收入琴匣,又沏了一壺茶,分別給柳夢生和自己酌了一杯。柳夢生端起杯口一聞,瞬間便沉浸在這杯茶的清香之中,果然是荷花清露。
說來,這荷花清露是用清晨凝結在池中荷花花瓣上的露水沏泡竹林中種的茶葉而來,露水本來就沾染了荷花的清香,再佐以茶葉的香氣,一杯入口唇齒留香,怡心安神,深得柳夢生喜愛。可是每次柳夢生自己相同的露水與茶葉沏泡時,卻怎麼也泡不出那種沁人心脾的滋味,在柳夢生再三追問下,師姐才透露了其間有一道手法的玄機,之後任柳夢生百般磨煩,琴秋師姐卻也不再透露具體是哪道手法有什麼不同。
這荷花清露本來並無名字,是柳夢生起的,師姐雖然笑他起名只顧及一方卻也應允了。只是這荷花花瓣上露水著實不好採集,不單單是需要趁太陽還未完全初升,水汽還未散去之時,就要早起撐船采露這麼簡單。這荷花清露所需的露水採集條件也比較苛刻,若是清晨湖面水汽不足或是水汽太大,甚至是採集過早都會導致采來的露水荷香寡淡,若是採集過晚又會使荷香太濃郁以致於蓋過茶葉的香氣,所以荷香適宜的露水十分難得。也是因此只有柳夢生修行有所精進的時候,師姐才會給柳夢生沏這荷花清露,算作是種獎勵吧。
柳夢生一邊將茶杯送至嘴邊,一邊遲疑地看著琴秋師姐,心想自己這一來一回除了順手救了一個素不相識的姑娘,也沒做什麼值得嘉獎的事情,更別說還沒追上師姐託付要找的人了。
柳琴秋見他這般模樣,淺淺一笑道:「子林這一路勞頓,先喝茶休息一下,再慢慢告訴師姐這一路上的事。」
柳夢生聽罷雖然還是有點疑惑,卻抵不過這荷花清露的清香,早就沉浸在其中細細品味了,既然師姐如是說,那就先好好享受一下。
同師姐一邊品茶一邊欣賞著湖上風光,待這一杯飲盡,神清氣爽,抬眼見師姐正眼含笑意地看著自己。柳夢生心想師姐今日這無功賞茶究竟是何意,該不會是自己中了那梅林中的迷陣入了幻境,現在還沒醒過來呢吧?
見柳夢生一杯茶盡,琴秋師姐又續了一杯給他輕聲道:「若是歇息好了,就把來去所見道與我聽吧。」
柳夢生雖因那妖雨擔心師姐安危而匆忙折回來,整得自己有些疲憊,可自見師姐無恙之後便也放鬆了下來,現又品過一杯荷花清露竟全然不覺倦怠。
柳夢生接過茶杯又不勝歡喜地喝了一口,隨即將尋人未果、村中聽聞的妖雨一事,以及救下那姑娘的情形詳盡地說了一遍。
期間柳琴秋神情認真地聽著不曾搭話,聽到柳夢生險些在山澗外遭遇那妖雨時,眼中染上了層層憂色,久久未散,卻也未開口打斷他。本來柳夢生很想詢問師姐那梅林中的玄機,雖然師姐說日後會告訴自己,又怕一提此事便會勾起師姐的傷心事,便打消了這個想法。
「子林與那妖雨險遇,沒出危險吧?」柳夢生剛一說完,琴秋師姐便問道。
「師姐放心,子林一直小心避開,並沒有和那妖雨正面接觸,沒有遇到危險的,」柳夢生說罷覺得有點口渴,便仰頭將杯中變得溫熱的荷花清露一飲而盡。
揚首間似是聽見師姐低語:「或許是時候離開這裡了。」
「師姐方才說了什麼?」柳夢生正想再為自己添上一杯時,卻發現琴秋師姐陷入了思考。柳夢生自然是不想打斷師姐的沉思,或者說他十分珍惜這一刻與師姐寧靜相處的時光。
山色空濛,湖光瀲灧,荷花清露,眼前伊人,好一派人間絕景。
柳夢生又一次暗暗感慨世上怎會有女子出落得宛如仙子一般,而且還是自己的師姐,簡直像做夢一樣,若真是做夢的話,就這樣一夢不醒便好,就算是中了陣法也無所謂了。
少頃,柳琴秋從沉思中回神,本來似因冷落了柳夢生而有點歉意,回眸卻看見柳夢生正兩隻手托著腦袋一臉傻笑地看著自己,便有點惱火地嘟了嘟嘴。
而柳夢生依舊不知自己惹惱了師姐,還是那般痴痴地盯著。
「這次就讓你好好看仔細吧,」柳琴秋見了將頭轉向一邊,生氣地說道,「今後就不給你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