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天下寒士
日暮時分,陶彌渡抬頭看看那晴空浮雲,宛如滄海,宛如無邊的潮水逐浪而來,一浪高過一浪。
這幾天發生的事,一樁樁、一件件,在陶彌渡心頭浮現。就像一隻只漂浮在茫茫海面上的皮球,揮也揮不去,踢也踢不走。他左思右想,想來想去,決定先牢牢抓住最近那隻浮球,集中全力將掛在心頭的菠蘿蜜公司正常運轉起來,其他的事情暫且擱置一邊。
陶彌渡心中壓力大,需要找個釋放的環境,保齡球館儼然是個好去處。將那滴溜溜、圓滾滾的球扔出去,就像將壓在心頭的頑石扔出去一般,頓時感到渾身通透,精神煥發。看著一隻只立著的球瓶被打得東倒西歪,人仰馬翻,感覺落寞的人生得到了升華。
陶彌渡來晚了。
球館門外能聽見球瓶「噼里啪啦」倒地的響聲,很是熱鬧。在陶彌渡看來,這些球瓶就像新開的企業,如雨後春筍般站立起來,又被一輪又一輪的市場風暴成批擊倒。陶彌渡祈求菠蘿蜜公司最好不在此列。
在工作人員的提示下,陶彌渡換上球館專用的鞋子,挑來揀去找到了一雙,有些夾腳。
他信步走進球館大廳。大廳寬敞明亮、簡約大方,有很多條球道,每條球道旁有一個炮台,列隊排開,像等待檢閱的炮兵。他走在球館里,突然覺得意氣風發,有種信心十足的感覺。
球道鋪著黃色的木地板,上方掛兩撞球道顯示器顯示分數。每條球道都有人在打球,三三兩兩、不緊不慢,一派悠閑舒適、溫暖祥和的景象。
陶彌渡東張西望,終於找到歐陽秋歌三人所在球道:凱利正從炮台上取下一個回球,走上球道準備擊球;歐陽秋歌和范曉春並排坐在椅子上閑聊。
見陶彌渡過來,歐陽秋歌招呼他在身旁的椅子坐下,看他情緒不高,也不多話。
陶彌渡本想問問菠蘿蜜公司那邊情況,但轉念一想,覺得還是打完球再說。
范曉春看人來齊了,提議一起打場比賽,三人欣然同意。
陶彌渡被安排第一個上場。他覺得打保齡球不需要怎麼學,只要好好看上幾眼,便能無師自通、自學成功。
陶彌渡不緊不慢地到球架上選保齡球,這個摸摸,那個拍拍,像挑揀西瓜。終於挑到一個重量趁手的藍色保齡球,捧在手裡。球還是挺沉的。
球道顯示器上四個人的成績榜全都清零,變成四行空白。
陶彌渡用三隻手指穩穩摳住藍色保齡球上的三隻小洞,走上球道。他感到煩惱暫時被拋到了腦後,身上莫名其妙生出一股力量來。
前面的燈光亮晃晃的,刺得人睜不開眼。陶彌渡感覺自己就像站在一個眾目睽睽的舞台上,準備展示一些花拳繡腿。
他先做了幾個自創的預備動作熱身,右手提著保齡球,前後擺動,連續擺了五下之後,猛地一甩手,球沿著球瓶方向被扔了出去,「嗵」的一聲,球重重地砸在球道的木地板上,橫著走了一條最短的路線,一頭栽進溝里。
陶彌渡似乎低估了保齡球的重量。
看到陶彌渡拙劣的表現,歐陽秋歌鄙視他:「把球放低點,別把球道給砸壞了。」
凱利也看得有些焦急,連忙上去用毛茸茸的手給陶彌渡指點迷津。
凱利從炮台拿過自己的白球,給陶彌渡示範怎麼持球?怎麼助走?身體和球怎麼配合?怎麼出球?當然,他沒有將球真的扔出去。
凱利調節陶彌渡手握球的姿勢,拍拍他的肩,豎起大拇指,示意他再來一次。
但凱利的動作幅度過大、比較誇張,陶彌渡一時半會無法領會其精髓,只學會了不用連續擺五次手,放平肩膀,兩手把球拿正,右手掌心托住球,三步助走上前,將球放低,小心翼翼地扔出去。
儘管得到凱利的啟蒙,陶彌渡的第二次扔球還是掉進了溝里,不過比第一個球有較大進步,球滑進溝前可以在球道上滾一段距離。
第一輪,因為陶彌渡的兩次投球都是從球道旁的溝里滾過去的,得零分,吃了個鹹鴨蛋。
他學凱利的樣子,無可奈何地聳了聳肩,兩手一攤:「我已經儘力了。」
回到座位,陶彌渡仍坐歐陽秋歌身旁,歐陽秋歌忍不住啟發他:「就你這樣,打球的時候就甭想什麼技術不技術了,只盯著兩樣東西,前面立著的十個瓶子和你手中的球,」歐陽秋歌還給他總結了一條打球指南:「不管你走正道還是歪道,能將十個球瓶都撞倒的就是好道,」末了還不忘提醒一句:「但要當心,別在球道上砸出個凹坑來。」
「至理名言,」陶彌渡打趣道:「你說的話通常都特別有道理,我要好好參透裡面的真諦,以便開啟智慧。」
「我頭髮長見識短,說出來的話特簡單,」歐陽秋歌反唇相譏:「你老人家別把事情想複雜了,到時走火入魔,把頭想出個大包、想出幾個坑來,可別怪我。」
范曉春笑道:「你們倆真能鬧。」
凱利第二個上場,很有專業選手的風範。他還是用那很沉的大白球,動作嫻熟、姿勢標準,讓陶彌渡不由得心生醋意。
凱利展示了一個大幅度的投球動作,陶彌渡覺得有點像扭秧歌。
白球在球道上畫出一條優美的弧線,像閃電一般,又快又飄。
大家都在熱切地期待一個全中。但出乎意料,那白色保齡球就像足球運動員過人一樣,輕輕繞過那堆球瓶,繞到後面去了,順帶颳走一個瓶子。剩下的九個瓶子依然堅強地屹立著。
凱利搖搖頭,顯然對這個成績不太滿意。他沉吟思索片刻,打算來個補中。
在大家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凱利的第二個球又打出去了。還是那麼優美的弧線,與第一個球的球路就像用複印機複印出來的一樣,分毫不差,有異曲同工之妙。
但非常遺憾,那白色的保齡球連一個球瓶都沒能撞倒,真是不差毫釐,也謬以千里。
凱利第一輪只得一分,陶彌渡覺得這可比自己的零蛋好太多了,忍不住鼓起掌來,讚歎道:「不錯不錯!」
凱利漲紅了臉,苦笑著搖搖頭。
陶彌渡感覺氣氛有些不對,趕緊停手,鼓掌變成了握拳:「凱利,彆氣餒,加油!」
范曉春第三個上場,她打得中規中矩,走直線,瞄準第一個瓶子打,嘩的一聲,倒了七個,剩下三個分瓶,像門神一樣守在兩旁,左邊兩個,右邊一個。
她選擇左邊兩個瓶瞄準投球,「啪」,兩個球瓶被打倒,其中一個瓶子彈跳幾下,飛到右邊,把那個單獨的瓶子也碰倒了,補中。真是神乎其技!
歐陽秋歌跟范曉春擊了個掌,表示祝賀,凱利則為范曉春豎起大拇指。
第一輪范曉春一個補中領先。
左邊一條球道被三個男子佔據著,三人都穿有領t恤,但顏色各不相同,分別為紅黃藍三原色,簡直絕配。三人看樣子不是熟手。
歐陽秋歌和范曉春坐這邊,比較引人注目,再加上凱利一張異國面孔。三人時不時會好奇地往這邊瞄一眼。
歐陽秋歌最後一個壓軸上場。她凝神靜氣,起身到球架選了個喜慶吉利的紅球。不像陶彌渡,她並不急於把球投出去,而是站在球道上,雙手捧著球觀察,心裡盤算這個球該怎麼投。
少頃,她終於想清楚了,準備出手。
忽然,「咚」的一聲,旁邊球道的紅衣男子甩球的力度太大,一脫手,將保齡球扔到了歐陽秋歌的球道上,球走了條弧線,徑直往前方那堆球瓶衝過去。那保齡球彷彿著了魔,居然不偏不倚來個全中。
「天吶,」歐陽秋歌站在球道上很吃驚,掩著張大的嘴。
片刻,她緩過神來,暼了左邊球道那紅衣男子一眼,靈機一動,心道:來而不往非禮也!只見她一甩手,也將球甩到左邊球道上。保齡球搖搖晃晃地奔向那堆球瓶,同樣也是全中,簡直創造了人間奇迹。
你幫我打個全中,我投桃報李也幫你打個全中,相互成全,這是什麼魔幻操作?看得陶彌渡、范曉春、凱利目瞪口呆。
歐陽秋歌等了一會,等球回到了炮台。她招呼陶彌渡過來,在他耳邊耳語了兩句。
陶彌渡將那個烏龍球拿到旁邊球道換回歐陽秋歌的紅球。那紅衣男子抬頭看了看球道顯示器,看到自己的成績欄上出現一個叉,嘟嚷道:「這也太神了,不是我打中的都知道,給我打了個叉。」
……
第二輪開始。由於成績排名墊底,陶彌渡摩拳擦掌,決心要打出幾個好球,讓大家刮目相看。
這回他雙眼緊盯著前面的球瓶,瞄準中間那個領頭羊將球扔出。
陶彌渡扔出的球似乎聽懂了歐陽秋歌的教誨,球速很慢,像個喝醉的酒鬼,跌跌撞撞、東倒西歪,走出一條令人印象深刻、難以琢磨的歪路。儘管球路歪歪扭扭,但方向卻沒錯。那藍色的保齡球闖入了十隻球瓶組成的三角陣,左碰右撞,嘩啦一下,撞倒了九個球瓶,最後一個球瓶搖晃了兩下,也支撐不住,一頭栽到在地,全中!看來運氣和手氣比球技更重要。
歐陽秋歌微笑著問陶彌渡:「你這球很有意思,很特別,要不要我給它起個好聽的名字?」
「啥好聽的名字?」陶彌渡對自己親手打出的一個全中有點驕傲:「你說來聽聽!」
「別人打的叫香蕉球、飛碟球、直線球。」歐陽秋歌調侃道:「你這球就像醉鬼走路,我覺得叫『醉球』最合適。」
「醉球就醉球吧,能打出這樣的球我也是醉了。」
……
在大家鄙視的目光中,陶彌渡的「醉球」一路披荊斬棘,闖關奪隘,所向披靡,不是掉溝里便是全中,而且只有這兩種情況。
不過他似乎逐漸掌握了要領秘訣,全中的概率越來越高,掉溝里的概率越來越低,最後掉溝里的球幾乎絕跡。
歐陽秋歌有些意外:「小陶,你可以阿!」
范曉春和凱利也對陶彌渡能打出最高分有些驚訝。
「這叫無招勝有招,是武功的最高境界,」陶彌渡一臉自得的神色:「有時聆聽內心的聲音,遵循自己的直覺,上天就會幫助你。」
……
正當范曉春跟大家商討要不要再來一局。突然聽到左邊球道傳來「砰」的一聲巨響,大家目光不由自主地聚攏過去,只見球道顯示器被穿紅t恤的男子一記保齡球打下來了!墨菲定律又一次得到了證明:如果誰不慎摔跤,通常會臉先著地而不是屁股。顯示器的屏幕先著地。不過由於被一根很粗的線纜牽扯著,屏幕只是輕吻了幾下地板,像彈簧一樣,上上下下伸縮振動。整個顯示器毫髮無損。
紅黃藍t恤的三名男子被眼前的變故驚呆了,球場的工作人員也圍攏過來檢查顯示器,檢查沒問題后,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將顯示器重新放回原位。
開機檢查,整個顯示器可以正常顯示。
三名男子鬆了口氣,黃衣男子對紅衣男子說:「你小子運氣真好,要是顯示器被砸壞,今晚可要賠大了。」
在這邊,陶彌渡跟歐陽秋歌和范曉春說:「這人第一次在咱們的道上打個全中,第二次,好傢夥,把顯示器都給打下來了,而且居然還沒事。我猜他今天不光外面衣服是紅的,穿在裡面的衣服也是紅的。」
「這幾個人最近運氣肯定不太好,」歐陽秋歌說:「打個球都能把上面的電視機打下來。」
陶彌渡注意到那三個人穿的t恤上印有幾個字:「朗景通訊」,這是一家國外著名的通訊企業。他心念一動,過去跟他們搭訕。
陶彌渡了解到他們來自同一個貿易公司,是朗景通訊的國內代理,老闆由於炒國外原油期貨,欠下一屁股債,跑路了!公司倒閉。已經幾個月沒給他們發工資了,今晚三人打算吃完散夥飯、再一起打場保齡球,便各奔東西。
陶彌渡跟他們說自己的通訊公司正在招人,邀請他們明天過來面試。
……
別過范曉春和凱利,陶彌渡送歐陽秋歌回極樂門。
陶彌渡問歐陽秋歌菠蘿蜜公司的籌備情況,歐陽秋歌說左總公司派來的兩個人幫他處理了很多事:公司人員招聘、工商稅務、管理規章制度制定,簡單裝修,固定電話安裝等等都在有序進行。
「這太好了,幫了我大忙,非常感謝!」陶彌渡說:「但招聘來的人員包括他們的薪資我想看過再定。」
「招來幾個人,開始薪資開得比較高,」歐陽秋歌說:「我提了意見,後來改成降低基本工資,把提成和績效提高。」
「我正是這個想法,」陶彌渡說:「你跟我想到一塊去了。」
「是阿!新開公司不比左總他們公司,根本沒那條件。」
「哪一天能正式開業?」陶彌渡問。
「如果一切順利,周六可以開業!」歐陽秋歌說:「到時請左總過來剪綵!」
陶彌渡看著歐陽秋歌:「這兩天你辛苦了。」
「那你要怎麼謝我?」
「等公司賺錢分紅我送你一枚『永恆之心』鑽戒。」
……
晚上回到盛富花園,陶彌渡專門到符峻峰住處找他。符峻峰剛從極樂門帶行李回來,整個人顯得有些心灰意冷。
符峻峰請陶彌渡進屋,在沙發上坐會。
陶彌渡環顧四周,沒看到想象中的凌亂情景:紙堆上啃了一半的麵包、扔在椅子上的臭襪子、衣服雜物亂成一團的卧室等等。整個屋子收拾得比較溫馨整潔,陶彌渡覺得應該是娟子的辛勞。不過屋裡還是堆了不少計算機類的技術書籍。
陶彌渡注意到茶几上擺了副圍棋。
符峻峰說:「我打算去廣州。」
「去廣州接娟子吧?」陶彌渡問他。
「主要去找事做,」符峻峰說:「小娟回來順便去接她!」
「左總不是讓你入職得勝凱旋公司嗎?」陶彌渡有些驚訝:「這可是個好機會!」
符峻峰搖搖頭:「現在情況變了。」
陶彌渡不知道左總現在怎麼想的,也不好說什麼,所以轉換話題:「你打算做操作系統還是信息安全方面的事?」
「我也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
陶彌渡忽然想到什麼,問:「狄亞虎也在這屋裡住過?」
「住過,」符峻峰說:「我們經常一起下圍棋。」
「他住哪個間房?」陶彌渡問:「可以參觀一下嗎?」
符峻峰將陶彌渡帶到一個房間,房間里放了張高低床,還有兩張桌子。
「他住上鋪,」符峻峰指著一張桌子:「他的電腦放這張桌上。」
陶彌渡打開抽屜,看到抽屜里有很多廢紙,廢紙上畫滿了各種軟體設計圖、結構圖、流程圖、數據結構……
一張不起眼的單據引起了陶彌渡的注意。他將單據拿起來細看:這是一張符峻峰賣血的單據。
陶彌渡心中一緊,忽然想到杜甫的一句詩: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陶彌渡悄悄將單據收進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