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第 169 章

第169章 第 169 章

康熙五十三年,還有一件大事,《律歷淵源》一書共一百卷編成。

去年過大壽擴選了一倍有才年輕人,梅文鼎的孫子梅珏成,蘇州府學教授·精通天文歷算的陳厚耀,欽天監五官正何君錫之子何國柱、何國宗,蒙古官學生安達,原任欽天監監副成德……康熙把這些人組織起來,在無逸齋附近的蒙養齋纂修律呂、演算法等書,以胤祉及胤隅、胤祿充任纂修,何國宗、梅珏成充任彙編,陳厚耀、魏廷珍、王蘭生、方苞充任分校。到秋天來臨,論述算學的《數理精蘊》、論述曆法的《曆象考成》、論述樂理的《律呂正義》等書相繼編成。康熙將這三書合為一部,賜名《律歷淵源》。

這是一部反映目前自然科學最高水平的帶有總結性的著作。它不僅系統而又條理地收集、編排了明末清初傳入的西洋數學、幾何學、天文學以及聲律學知識,而且也彙集了這片土地上傳統的歷算及聲樂精華,頒行以後,流傳很廣,影響很大。

此外,通過這部書的編纂、各大學院的學習,大清新一批科技人才也在成長起來。

四爺在南海得知后,開心地一笑,命令王之鼎:「去請來馬六甲親王。」轉臉看向弘暉,因為他張大了嘴巴的驚訝,笑道:「你認為,馬六甲親王,適合做什麼?」

弘暉真真驚訝了,扭頭看著王之鼎的背影,再一轉頭,嘴巴合上,幾步竄到阿瑪跟前,倒杯茶端給阿瑪,不敢信地問:「阿瑪,你要馬六甲親王帶頭辦學?」

「有這麼個想法。」四爺搖著搖椅品著茶,頗為享受兒子的孝順。

弘暖大步從外頭進來,打千兒行禮:「給阿瑪請安,給大哥請安。」四爺笑道:「起。」抬頭看看牆上自鳴鐘的時間,原來到了中午下學了。「怎麼一個人過去了?」弘暉一眯眼,瞅著弟弟:「是不是聽王之鼎說,阿瑪要去請馬六甲親王?」

弘暖重重地點頭,眼巴巴地看著阿瑪和大哥:「阿瑪,兒子聽說了瑪法編書加大力度培養高端人才的事情——為什麼要請馬六甲親王?」

四爺喝茶的動作不停,俊臉在茶香裊裊中顯露幾分朦朧:「馬六甲的歷史,你熟悉了嗎?」

「兒子熟悉了。」弘暖正襟危坐,認真回答道:「馬六甲原為一無名漁村,四處草莽叢生,一片荒涼,位於馬六甲河邊,背山面海,形勢險要,又有便於停泊小船的港灣,海盜出沒,僅有居民數十,多為來自暹羅屬地淡馬錫的難民。土地貧瘖,糧食不足,居民多以捕魚為生。」

「唐代開始,馬六甲海峽成為東西交通孔道。三百年前,來自蘇門答臘深受印度文化影響的巨港王子拜里米蘇拉初到馬六甲並建立起馬六甲王朝,其隨從占居民人數的大半。當地居民主要信仰佛教或印度教,許多地區甚至仍處自然崇拜、圖騰崇拜。為了穩定國基,拜里米蘇拉等人和當地土著和睦共處被視為馬六甲立國國策。此外,因其與室利佛逝的淵源,在國防軍事上得到了以海為生的海人之絕對效忠和配合……」

四爺隨意聽著,弘暖說著說著,卻是說不下去了,面露尷尬,卻又有少年人的不服氣。

「阿瑪,兒子以前沒有注意到,兒子……知道了,要獲得當地人的支持是關鍵。而馬六甲親王代表的不光是守舊貴族們,更是當地三百年來的民心民意。可是……」他抿了抿唇,不甘心地找理由道:「我們大清和當初的巨港王子不一樣。這裡已經有一半的華人定居,更有二十多年來朝廷不斷移民駐軍,我們的文化已經是主流文化,民眾都很認同我們。」

四爺含笑看一眼弘暖。看的他臉上微紅,越發尷尬,但也越發倔強。

弘暉微微一皺眉,因為他的態度。

四爺了解弘暖看似最是溫和,其實最是驕傲的脾氣。他自從來到馬六甲,就是一副主人的姿態,完全沒有將當地貴族們看在眼裡。所以那次抓刺客驚擾到馬六甲親王,他壓根看不見,還是四爺生氣要他過來道歉,他才意識到基本禮儀都忘記了,忙慌地道歉。

「拋開來馬六甲親王的出身身份,我們用看人才的眼光來看他。要辦學,需要人來操辦。做事用人,用人做事,有何區別?弘暉先說說。」

弘輝不再管弘暖委屈地紅了臉的小樣兒,略加思考,快速回答:「兒子認為,做事用人,就是把事情怎麼做,想得清清楚楚,但……越管理的人越來越多,越來越複雜,要考慮整個局勢某個方面結構怎麼操辦,就不夠用了。」

瞄一眼發愣的弟弟,端起來大哥的模樣嚴肅道:「我目前也處在中間階段。『做事用人』的法子不夠用了。這事兒怎麼干你也沒搞清楚,你根本不是這方面的專家,但要找到最有可能把這個事情想清楚和做出來的人,讓他來管著一方面。和小時候打架一樣,有放哨的,有打探消息的,有沖第一個的……要做排兵布陣的事情。這就是用人做事。」

「阿瑪!大哥!」弘暖瞪大了眼睛看著這個,看著那個。「阿瑪和大哥認為,我們不懂怎麼在馬六甲辦學,要請馬六甲親王出面?」話音落,呆呼呼的越發不敢置信的表情。

氣得弘暉抬手給他一個響亮的腦崩兒,瞧著他捂著腦門無辜含淚的模樣,更氣。

「用人做事!用人做事!你需要辦這件事,不好直接出面,也沒精力,有比你更好的操辦之人,你為什麼不用?識人用人,這才是你應該學習的!而不是你知道怎麼找地址,怎麼找老師,怎麼找學生……懂?」

「……懂。」弘暖委屈地低了頭。「我知道,有事情要找大臣們做……我以為……」

「你以為,馬六甲親王不是我們的大臣?凡是大清子民,都是我們的人。凡是能用的人,即使是西洋人,也要用。」弘暉表情嚴厲。「馬六甲親王一方親王,當地土著領袖之一,你知道他的身份重要嗎?他若也有能力,我們為什麼不用?」

「我知道了……」弘暖還是勾著腦袋,那腦袋都要勾到胸口上。吸鼻子的聲音匆匆的。四爺搖頭失笑:「我們是流放,就是流放。弘暉,弘暖,不要覺得承認這件事,是沒有面子的事情,生怕被別人欺負瞧不起。該有的面子不體現這個方面,該有的裡子更是關鍵。」

「阿瑪!」弘暖一抬頭,眼淚花花,眼睛紅紅地看著阿瑪。哭聲道:「阿瑪,是兒子想差了,兒子……擔心……」

「你們要記得,你們是自己。是阿瑪的孩子,愛新覺羅家的好兒郎、八旗子弟,是優秀的大清子民。不管在哪裡,都是。不管什麼處境。」四爺略嚴肅,抬手揉揉兩個孩子的青瓜腦門,慈愛道:「這段時間,你們都承受住很大的壓力,阿瑪看在眼裡,很心疼,也很驕傲。」

「阿瑪!」

弘暉和弘暖一起呼喚一聲,一時情難自已。人一旦有這樣擔憂害怕的心理,就容易會有偏激心態。看人看事帶著情緒,做事方面就拘謹了起來,不大方不大氣沒有理智。

「阿瑪,我們知道錯了。」兩個孩子都低了頭。回憶他們來到馬六甲的表現,確實好似一隻生怕被人欺負的小幼崽,處處張牙舞爪,拿鼻孔看人。

「什麼錯?」四爺樂了。「阿瑪很高興,你們這段時間都克制住了自己。在你們這個年紀做到了最好。」四爺挑著一邊眉毛笑,黑亮澄明的眼睛滿滿的都是為人父親的自豪。

弘暉和弘暖對視一眼,弘暖搶先一步撲到阿瑪的懷裡。弘暉瞪眼,喊一聲:「阿瑪!你看弟弟。」

弘暖在阿瑪懷裡開心地蹭蹭腦袋,哼笑一聲:「大哥是羨慕我。大哥長大了,要娶媳婦了。不能和阿瑪撒嬌了。」

「我哪裡要娶媳婦了?」弘暉鼓著臉,不服地看著阿瑪。「瑪法說不知道我什麼時候回京,所以暫時還是選福晉,不定下來。額涅說我還不到十五歲,不給我身邊放伺候格格。」

弘暉也很委屈。

堂哥們都娶媳婦生娃,就他,現在還是單身!

他一路南下看見喜歡的女孩兒,不能勾搭進門。在馬六甲遇到喜歡的女孩兒,也不能勾搭進門。

弘暖奇怪地看看大哥,兩雙和父親一模一樣的眼睛互瞪一會兒,都是天真的納悶兒。

「阿瑪,為什麼不到十五歲就不能有伺候格格?老祖宗說,阿瑪當年,十一歲身邊就放了很多伺候格格。」弘暉不懂,他為什麼要等到十五歲。

「阿瑪和你額涅十一歲大婚。但是一直到你們額涅十八歲方圓房。康熙三十九年弘暉出生。你們若有這樣的定力,阿瑪就給你們放伺候的人。」

兩個孩子聽傻了。

「怪不得大哥比叔叔伯伯們家裡的堂哥們小好多歲。」這是弘暖。年齡小打架吃虧啊,堂哥們曾經欺負大哥,他都記得。

「阿瑪,為什麼要等到額涅十八歲?」這是弘暉。難道他將來有媳婦兒,也要等到媳婦兒十八歲?弘暉瞳孔緊縮!

「其中一個原因是,十一歲不適合有孩子。你們額涅在娘家的時候,……你們也知道外公家裡的情況。身體沒有保養好,不好有孩子。」

!!!

弘暉和弘暖都在震驚中。烏拉那拉家當年因為外公迎娶繼福晉家裡混亂他們知道,但他們不知道這麼嚴重,嚴重到額涅養到十八歲才能生娃娃!

「個人事、家事、國事。要先顧好自己和家裡。你們要切切謹記。」四爺不放心地叮囑,看見王之鼎從外面進來,聽他行禮說:「爺,馬六甲親王出海去了。奴才已經通知了他的管家。」

四爺點點頭,輕輕拍拍弘暖的背:「既然如此,起來,我們去逛逛街道,今天太陽好。」

馬六甲上百年的老房子依然朝氣勃勃。街上多數都是娘惹住宅,你看他們門都不闊,因為當時的官府以門的闊度來增稅,聰明的峇峇就把門弄的窄窄的。別看他們門小,進去就是另一番天地了,深深的庭院,別緻優雅。

父子三個一路逛著,聽著半生不懂的當地話、葡萄牙語、西班牙語……吃本土的豆醬雞,也有閩南的鹹菜鴨湯,這裡的一切都是各地方各民族各國家的相互依存,呈現文化交流之美。

這個城市位於馬六甲海峽北岸,與印尼的蘇門答臘隔海相對。是鄭和下西洋的停靠點,是東西方航運的咽喉,承擔著全球三分之一的貨運量。

放鬆下來的弘暉笑眯眯的吐糟自己:「我原以為馬六甲海峽是一個放大幾倍的三峽那,兩岸有高高的山峰聳立,眾多的船隻摩肩接踵穿梭其間。來到一看,和想象大相徑庭,海峽原來是一個一望無涯寬闊的海面,遠處的巨輪飄渺得如同小舟,海峽最窄處也有37公里,西北最寬處達370公里,全長l080公里。」

弘暖嘿嘿笑:「望山跑死馬,這是眼睛害自己。想象之下的落差,這是期待害自己。大哥笨笨!」

弘暉抬腳就踹。

弘暖舉著一個烤肉串閃身就跑。

「你別跑!」弘暉生氣地追。

「我就跑!」弘暖跑的越發快。

四爺瞧著兩個孩子打打鬧鬧的,無聲一笑。

馬六甲海峽很小。相比之下,離此不遠的馬六甲古城實在更小,是一個完全步行就可以走完的小城。小城上的荷蘭式建築物紅屋,又名荷蘭紅屋,曾是機關要地。一座純木質的房屋——蘇丹故宮,經過歷史的洗禮,已經顯露出滄桑,但尖尖的屋頂,顯示了東南亞的獨特建築風格。

其中有很多閩南式的住宅。街道曲折狹窄,屋宇參差多樣,很多住房的牆上鑲著圖案精美的瓷磚,瑞獅門扣,鑲龍嵌鳳,處處顯示出馬六甲的獨特風貌。

沒有北京城的宏偉,沒有南京城的富裕,當然也沒有嘈雜和擁擠。馬六甲的街、巷、老房子向每一個來這裡的人們講述著古老的故事、質樸的生活、恬靜的心情。可能是因為戰火不斷,人為災難頻繁,這裡的人格外珍惜生活,珍惜活著的每一天每一刻,平靜生活。來到馬六甲往往讓人不由自主地回想起童年,那古樸和醇厚需要純真去體味。

四爺在馬六甲海峽邊久久站立,因為無論在經濟或軍事上,這可與蘇伊士運河或未來的巴拿馬運河提並論的國際水道,對大清都太重要了。四爺也喜歡放棄那份遠見卓識,眼中只有點線面、構圖和和色調,只以一個流放之人的視角觀察和融入自己眼中的所見所聞。

父子三個在海邊漁民客棧簡單午休用膳,恰好馬六甲親王從海上回來,被人簇擁著,手捧一條紅色的大魚,滿是收穫的自豪。和四爺迎個對面。

「四爺,你今天又出門逛街?」

「逛街,也是等你。」四爺好暇以整,上下打量馬六甲親王少年人一般的精神蓬勃,倒是沒有了初見之時的抑鬱。

「等我?」

馬六甲親王一個激靈,抱緊了手裡的大魚,目光警惕:「你是不是知道我今天釣到一條好魚了?」

「好魚爺多的是。找你另外有事。」

「那什麼……好魚和四爺一起分享,是我的榮幸。」馬六甲親王嘿嘿笑,四爺找他有什麼事情?他和人群說一聲:「你們先回去,要好的廚師去處理這條魚。」

兩個人漫步朝馬六甲親王在海邊的豪宅走,馬六甲親王仰頭看著碧藍的天空,聽著大船的汽笛聲、波濤聲,很是感嘆地說道:「我們這裡地方不大,從來都是做工的人,想要讀萬卷書走萬里路的幾個文人來這裡。可我最近發現,帶著家眷來的富商遊客也多了起來。單純的遊玩。嘿!」

「估計是四爺來了,引起來的。」馬六甲親王越說情緒越複雜。「他們的到來給客棧酒樓帶來生意,也帶來外面的花花世界。我聽說,不少當地貴族,都想要去江南、北京買宅子。」

「雖說地方不大,卻是舉世聞名,具有豐富的旅遊條件。……有沒有想過,將蘇丹王宮,作為馬六甲博物館使用?裡面收藏代表馬六甲文化的各種文物,文化代表物件兒。包括荷蘭人以及葡萄牙人的紀念物,稀奇的錢幣和各個時期的紀念章……。」

「你說什麼?」

馬六甲親王轉頭,好似地球自轉一般,咔嚓咔嚓地轉向說話的人,眼睛直勾勾的全是驚恐。

「……我說的是真的。」四爺一聲嘆息,落在鹹鹹的海風和波濤聲中,轉瞬即逝。「我已經寫信請示過汗阿瑪,汗阿瑪答應了。你若想辦,就來操辦。……我只是擔心,這位古老的建築如果不好好保養,慢慢的,就會被蟲子蛀沒了。」

「你!」馬六甲親王怎麼能信這個理由?「你不是應該一把火燒了,或者推倒重建,或者你自己住進去嗎?」

四爺很是嫌棄,那表情淡的,好似連嫌棄都懶得表達。

「好好的房子,爺燒了做什麼?推倒重建,比直接建造還花錢。」

「幾百年的老房子,木頭的,爺才不住去。北京的紫禁城也是木頭建造的,老的到處都是一股子腐朽木頭的味道,幾次翻新大修,花的銀子無數,可你看,汗阿瑪不想住,建造暢春園和承德山莊,小湯山園林。爺也不想去,兄弟們都不想住。」

馬六甲親王有點懵。

那不是房子。

那是蘇丹王室的代表。

可他面對一點興趣沒有的四爺,恍惚發現,那就是一座房子。一座老的,不能住人的房子。

——四爺在哪裡,都是四爺。

他不需要住進去那老房子表示身份。

康熙大皇帝住在農家小院、荒山野嶺,他也是康熙。

相反,這個提議一旦實行,會要當地人越發感動,認同和尊重大清朝廷,進而效忠。

好一個四爺!

馬六甲親王驀然仰天大笑,笑得暢快淋漓!滿腹的心酸痛苦盡在其中。

聽得四爺唯有沉默,負手而立望著海峽的方向的俊臉上,竟然有幾分肅穆之色。

馬六甲親王笑到彎了腰,笑到笑不下去了,自嘲地問道:「四爺,其實我一直納悶,你身上沒有一點流放之人的悲慘氣息,你身上也沒有來到馬六甲的主人姿態,其他人反而一點不奇怪,為什麼?」

「因為這才是正常。流放的心態,端看自己。至於主人的姿態?親王你難道還不明白,權利,永遠不會在一個人的手中。馬六甲永遠只是馬六甲,默默地見證風雨變換。而人的一生,能做好自己的主人,已經殊為難得。」

「……」

馬六甲親王發痴地看著藍天白雲,海峽海洋海岸線,沙子海鳥花草樹木,是啊,這裡怎麼可能是屬於哪一個人的那?馬六甲只是馬六甲。

他轉身獃獃地看著四周,淚流滿面都沒有發覺。

四爺因為他的悲傷,解下來腰上的酒皮囊,打開蓋子,默默地喝酒。

「酒,真是好東西。」馬六甲親王搶過來酒皮囊,猛灌酒,太猛了嗆得他咳嗽,眼淚又出來,他還是喝酒。

四爺見到他的列性子,薄唇一勾,一個愉悅的弧度。

「人出生,別人喝酒。人去世,別人喝酒。自己能喝酒的念頭,也就這麼幾年。不能荒廢了。」

「哈哈哈哈哈!四爺說得對,人生啊,短短几十年,不能荒廢了!」馬六甲親王因為他的話,再次大笑,這次是肆意的,張狂的,這才是他身為曾經的馬六甲蘇丹,如今的馬六甲親王該有的風采。

手持酒皮囊直面四爺,臉上酒水淚水混合著,眼睛卻是亮的驚人,比任何時候都亮。

「四爺你說吧,想要我做什麼?」

「馬六甲大教育家的身份,怎麼樣?」

「好!好極了!好的不能再好了!」馬六甲親王臉上開始發紅,額頭青筋蹦蹦直跳,大喊一聲:「好你個四爺!」舉拳頭直奔四爺面門。

早有準備的四爺抬胳膊就擋。

你一拳我一腳的,兩個人在沙灘上真就打了起來。

這是馬六甲親王壓抑很多年的仇恨。

憑什麼你小子想吃南海的海鮮一句話,就要馬六甲從國家變成大清的一塊地方?

憑什麼你小子有康熙大皇帝疼著寵著?憑什麼大清這麼強大?憑什麼你做什麼都天經地義?

「憑什麼大清不和前朝一樣,對馬六甲不管不問?!」他滾在馬六甲柔軟的沙灘上,那份柔軟好似永遠存在的馬六甲包容一切,他哭著大喊。「憑什麼你們要管就管,要不管就不管?」

憑什麼?憑什麼他上輩子沒有直接稱霸馬六甲?憑什麼他上輩子不夠任性!憑什麼他上輩子只活了五十八年!

筋疲力盡的四爺一身的汗很不舒服,踢他一腳:「起來去海里游泳。憑什麼?你說憑什麼?身為大國寡民、小國富民、大國富民……就好像是人出生的爹娘一樣,是能自己選擇的嗎?命運的安排,你要坦然接受。」這話說的是馬六甲親王,也是他自己。

「我就不能坦然接受!」馬六甲親王好似鬧脾氣的孩子。「我知道你這人其實任性講究得很,瞧瞧你,沒有人伺候你照顧你,你一個人一天都活不了!」

「這就是爺的命,被人伺候照顧的命。你別羨慕啊,越羨慕你越嫉妒爺。」

我!!!

馬六甲親王頓時滿血復活,爬起來再次和他廝打在一塊。

「你還打!」四爺趕緊迎上去。

「我就打!」

馬六甲親王眼珠子都紅了。這人太討厭了。世界上怎麼有這樣討厭的人!

「好好好!陪你打。」

四爺很是無奈。他身上實在不舒坦,不光有汗水,秋天裡馬六甲就開始熱了,只穿了裡衣和長袍,沙子灌進去和汗水一混合,那難受的。可他面對馬六甲親王發瘋的模樣,又有點小愧疚的心虛,只能陪著他發泄出來。

末了兩個人光溜溜的躺屍一樣地躺在海水裡,馬六甲親王恨聲咬牙:「四爺你這人,多招人恨你知道嗎?憑什麼我要幫你辦學?」

「不是幫我。是幫你自己。有生之年,給馬六甲做點兒事情。孩子是馬六甲的未來。」

「學習大清的四書五經,都去科舉效忠朝廷?」

四爺面對他濃濃的諷刺,一點兒也不生氣。

「不去效忠朝廷,難道去做海盜?」

「……」

馬六甲親王閉上了眼睛,午後太陽光最烈的時候,落在眼皮上,酸酸的難受刺眼。一陣風吹來吹動海浪,人隨著海浪翻湧著,他多想,時光回到兒時,一切都有大哥做主。

他多想,病逝的人不是大哥,是他。這樣他就不用面對這一切。

不需要去做這樣恥辱的決定。

馬六甲親王扯著嘴角想笑,笑不出來。嘴巴里苦苦的,比馬六甲的海水還苦千倍萬倍。

「四爺,你做每一個決定的時候,有沒有猶豫過?你決定每一個人的人生的時候,可有心疼過?膽怯過?」

「……沒有吧。」四爺認真思考一會兒,還是不明白這種情緒。「這不是應該的嗎?」

馬六甲親王狠狠地閉上眼。

和四爺說話,那還不如找把劍對著胸口自己戳自己!

可是四爺是真的不明白,很是納悶地轉臉看他。

決定別人的人生,安排事情,這不是他最應該做的事情嗎?

馬六甲親王感受到了他的疑惑,實在是,連恨都恨不起來了。

他可算理解了,八爺對四爺的奇怪態度。

馬六甲親王第一次認識到,不得不妥協的,命運的捉弄和無奈。

馬六甲開始辦學的消息發到北京,滿朝上下哭笑不得。

四爺呀,就是有這個本事折騰。

康熙摘下來頭上的瓜皮帽遞給身邊的小太監,坐到竹子椅子上,接過來毛巾擦擦臉,無奈地笑:「還以為他小子能清凈一會兒,哪知道他能使喚馬六甲親王出面。朕也是服氣了他。」

暢春園裡的秋天景色很美溫度宜人,諸位跟著康熙一起種地的大臣們跟著擦擦汗,用口茶緩緩饑渴,也是無話可說,只能佩服。

蕭永藻苦笑問:「皇上,辦學是大事。我們必須派老師們過去。」否則教導出來一群頭升反骨的,學了點本事都去做海盜?

眾人齊聲附和。張玉書抖著白花花的鬍子連連搖頭:「皇上,四爺可能就是摸准了我們無法不管那。」

「四爺也是一心為了孩子們。讀書識字是大好事。」溫達忍不住幫四爺說句話。放下茶杯,環視一圈同僚們,最後看向康熙。

康熙正在用茶,隨口回答:「這話對,就當是大好事一件,日行一善。給辦了吧。」

「……」

大臣們臉上的苦笑越發濃郁,嘴巴里好似吞了黃連一般。卻一句抱怨的話也沒有力氣說了。

皇子阿哥爺們聽說了這件事,一臉「果然如此」的搖頭嘆息。

居然能使喚馬六甲親王?還有你不能使喚的人嗎?八爺覺得,他的人生遇上這樣的一個人,你能怎麼辦?打,打不過。拚命,他不怕你拚命。鬧自殺,他不在乎,反而覺得你無理取鬧。

人渣!

混賬雍正就是妥妥的人渣!古往今來天字型大小第一個人渣!

聽著親信們在他面前唾沫橫飛地議論,自己這一方該派誰過去,只覺得荒唐得緊。

八爺咳嗽一聲,問:「三哥那邊派來誰過去?」

揆敘回答:「聽說三爺要派李紱過去。李紱原來做到了知府。被鄂爾泰彈劾被上官責備,他鬧了情緒。又因為一件事鬧起來,被人彈劾,如今在家賦閑。」

「哦~~」八爺點點頭,李紱是有能力的。但可能是出身落敗寒門家族的心理問題,他一心要朝上爬,不擇手段。行事難免偏激。上輩子他到了雍正朝是能臣大臣,很受重用。

坐在八爺下首第一位的蕭永藻不屑道:「李紱那個人呀,看著桀驁,到了四爺手裡,估計就是一個麵糰兒。指哪打哪。三爺派李紱去南海,孫權嫁妹——賠了夫人又折兵。」

這倒是。

眾人會心一笑。

進京敘職的田文鏡眉心一皺,不認同道:「跟著四爺,是做正經差事。如果李紱到了南海,聽四爺的話更是應該。」

眾人:「……」

好吧,我們這群里也有一個崇拜四爺的人。

八爺心想這才是哪裡?上輩子田文靜那真是心甘情願做混賬雍正的一把刀!

「諸位商議商議,誰過去?事情已經這樣了。各方都派人去馬六甲。我們也不能落後。」

得嘞,形勢起來了。必須隨大流幫助四爺將事情辦好了。

可是派誰去?

田文鏡發現沒有人說話,直言:「我去。」

!!

你去了不是另外一個孫權嫁妹——賠了夫人又折兵?

眾人牙疼看著田文的時候,揆敘出聲了:「我去。」

「我有理由。諸位請聽。」揆敘一臉苦澀,努力睜開濃濃黑眼圈的眼睛,摸著保養得宜的鬍子,面對八爺,有愧疚,也有不得不去的無奈。

「我大哥說,我再不認真辦差,做一些事情,人生就要過去了。這話,要我幾夜無法安睡。我大哥,也是去過邊境,去過沙俄的人。我那?昨兒聽說,阿靈阿派他的長子去了,我只有兩個女兒,沒有兒子。女兒都出嫁了,家裡也沒有要我操心的。我就自己去吧。」

揆敘的話音一落,在座的人都是靜默。

普通人追求點小錢,吃飽穿暖。追求點小權利,為了不被人欺負。他們那?到了他們這一步,一出生就是天之驕子,至少不是普通人,沒有普通人煩惱的他們,大多更追求功名了。

功成名就,青史留名,這才是為官做宰之人的夢想。

田文鏡第一個反應過來,問他:「你不怕?」他以為,這些天生的貴胄子弟們,都一心圖安逸的。

「怕什麼?」揆敘搖頭。「噶禮都能上岸,我們還怕什麼?」

得嘞,四爺要噶禮從臭名昭著的皇上的一把刀,變成大清改革榜樣。這真是,要他們感慨萬千,不得不服氣。

八爺苦笑道:「爺的四哥,爺也是……哎,你要去,就去吧。」

思及上輩子因為跟著他做事,牽連到胤祥被圈禁的事情裡面,阿靈阿最後被雍正挫骨揚灰,一家流放關外,揆敘也落個抄家的結局,乾隆那小子一看到《紅樓夢》就說是寫的納蘭家,八爺也是愧疚的。

「去吧。」看向揆敘猶豫不敢信的模樣,眾人的疑問,八爺驀然釋懷道:「揆敘想去就去。人生短短几十年,我們不說『匈奴不滅何以為家』。成家了,家裡人都安排好了,完成了為人子為人夫為人父的責任,再不去建功立業,等到什麼時候?」

安靜。

萬萬沒想到,八爺能說這番話,還答應了。

眾人看著八爺,八爺端的溫潤如玉風度翩翩,真有幾分賢王的姿態了。

眾人心潮起伏,轉臉都看向揆敘。

揆敘定定神,起身,面對八爺鄭重地打千兒行禮:「八爺之恩,臣用記於心。」

八爺含笑點頭。

揆敘本人能力不大,他是一個文人,主要是背後的家族勢力撐著。八爺放他走並沒有不捨得。八爺最關心的是,康熙到底還會不會要隆科多做步兵統領,九門提督。

死鷹的事情沒有方向,想防備也無從防備。八爺絞盡腦汁地琢磨,怎麼能要八福晉的舅舅,或者郭絡羅家的誰做步兵統領,或者提拔起來自己母家的人。哪怕沒有血緣關係,是自己的親信那。

但八爺沒有想到的是,他回京后,雖然被精神上打壓,但他一番孝順和康熙關係緩和,看在外人的眼裡,他還是在京的最有希望奪嫡的皇子,還是各位大臣最想要的皇太子人選。再有這件事,親信都見識到八爺的大度能容,越發幫他宣傳拉攏人,勢力又開始冒頭。

四哥坑我!

八爺是真急得要跳海。

四九城中,幾方勢力各自派人去南海,參與南海辦學,劃地盤打造南海勢力基地,那是風風火火,你追我我追你生怕自己慢了一步。各地方的老百姓看著小報,江南日報,也聞風而動,都聽傳聞「馬六甲海峽流淌的都是黃金,南海島嶼上金礦銀礦遍地……」心動不已。

三爺胤祉也心動。

不管怎麼說,四爺/四哥/四弟要在馬六甲辦學,要大力支持呀。祈求四爺在南海生活幸福,最好幸福的皇上要他回來他都捨不得回來!

宗室郡王滿都護,找到八爺商量道:「我阿瑪在世的時候,一直說八爺好。但是不能得罪四爺。我也要派一個兒子去南海。保泰堂兄家裡,也派了一個孩子去南海。」

保泰和滿都護,在宗室中地位非同尋常,身為康熙的侄子,自從他們的父親去世,康熙一直對他們很是照顧。八爺硬生生地咽下去那股不服氣,勉強笑道:「這是好機會。堂兄派人去看看南海風光,也是好的。」

滿都護點點頭,他隨了他阿瑪恭親王的脾氣,混不吝的,也不在意八爺的勉強,自覺打了招呼了,轉身就走了,直接進宮去找皇上伯父去了。

這點事情,康熙自然是答應。康熙眼看所有人的舉動,一直笑呵呵地看著。

和皇貴妃偶爾說起來,很是樂呵:「這就好比是,一個女子嫁了人,從一開始的反抗,到以死相逼,到消極對待,到積極相處。」

皇貴妃把玩手裡的木頭馬六甲模型,隨口應著:「那儒家人說,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夫夫妻妻,是不是就這樣?新上任的順天府尹夫人進宮請安,埋汰她家老爺說『在家裡一派老爺派頭,一家之主。到了外頭,那也就一個小媳婦兒,比我還為難,幾重婆婆那。』」

康熙:「……」

「你們都瞎說什麼?這是能亂比喻的?」康熙氣得放下茶杯吹鬍子瞪眼。「媳婦兒孝順婆婆是天經地義的孝道。和君臣關係能一樣?」

「哪裡不一樣?」皇貴妃給康熙一個白眼,愛惜地示意康熙看模型。「皇上看看,弘暉雕刻的模型就是好。弘暉的福晉人選不管是誰,都要面對四福晉。四兒媳婦當初剛嫁進來,不也是面對幾重婆婆天天周全著?」皇貴妃一副皇上不知人間煙火的不屑:「婆媳鬥法,和朝堂相爭,一樣激烈!」

「這都什麼和什麼?」康熙納悶了,疑惑了。「難道兒媳婦們嫁進來,你們做婆婆的,還為難人家了?」話音一落,開始氣惱了。有這樣做婆婆的嗎?!「你進門的時候,皇太后和太皇太后可有為難你了?」康熙生氣了。

「那當然有。我進門的時候,情況不同。有鈕鈷祿皇后在孝順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那。至於我做婆婆,我好不容易養大的孩子,賺錢不孝順自己都養著媳婦兒了,天天顧著媳婦兒高興不高興了,我能高興嗎?」

康熙沉住氣。

「弘暉如今的雕刻手法,比他阿瑪還差點火候韻味,還要練習。弘暉的福晉人選,不著急。康熙三十九年才出生的小子,還不到十五歲——外頭人說娶了媳婦忘了娘。我們家沒有這樣的。你怕的什麼?」康熙真奇怪了,龍臉沉沉的。

「弘暉才多大?皇上您不能拿弘暉和老四比。弘暉比老四可愛多了。」皇貴妃哼哼。「那也怕。孝道和君臣之道一樣,那是光是道德和道理就能掰扯明白的嗎?一家只有一個女主人。媳婦兒進門了,有了管家權,還會孝順婆婆?我們這是孩子們出府分開住好一點兒,若一大家子住在一起,你看看?太……」思及太子妃,心裡一嘆。

「二福晉當年呀,是個好的。我一開始真擔心她管家,對年幼皇子皇女不好,對婆婆們不孝順。」

皇貴妃的話,要康熙也是難受。

太子妃是個好的。

即使他廢了太子,他也認可二兒媳婦,是大清國的太子妃,合格的當家媳婦兒。

皇貴妃發現康熙表情不對,知道他難過,小心翼翼地將模型放好在柜子里,起身坐到他身邊的榻上,握住他的手安慰道:「老二日子還行,沒有委屈。之前其他兒媳婦們經常送東西去咸安宮,現在老五經常去看看,下人僕婦們一開始作妖偷東西,如今都不敢了。」

康熙眼睛微合。

面無表情。

「有一次十三福晉進宮,說起來。說她二嫂如今精神頭好著,也有心思打理家務了,管著孩子們讀書習武,大人們繡花念佛的,都安安靜靜的。沒有頹廢。」

這話要康熙的心尖兒一顫。

弘皙。

三格格。

「當初老二給三格格取名昭兒,寄予厚望。」誰能想到那?曾經以為會是大清國的嫡出公主,固倫公主。如今被圈禁中。康熙嘴唇哆嗦著,廢了太子,不光是他對太子幾十年的培養付諸東流,還有對弘皙的。他曾經多麼希望弘皙能好好的,比老二更好,將來做皇太孫。

「三格格,是個好的……」皇貴妃握緊了皇上的手,滿是疼惜:「老四幾次都說,三格格是好的。他疼著侄女兒那。」

康熙點頭又搖頭。

卻還是傷心的說不出來話。

皇貴妃嘆氣道:「我知道皇上一定想著,老百姓家裡多好?一家人和和氣氣的。我們也不要羨慕,相信孩子們能過得好。」

康熙苦笑搖頭。老百姓家裡分家的時候為了一口鐵鍋、一頭毛驢打的頭破血流的,多的是。各家有各家的事情,誰都以為別人過的更好。帝王家羨慕老百姓家,老百姓家羨慕大戶人家,幻想帝王家。

人的悲喜並不相通。

時間在按照既有規律溜走。

出發去南海的事情朝廷定了下來,順順噹噹的。倒是隆科多來找皇上。

這一天也是巧了,康熙剛下朝回來清溪書屋休息,心情挺好。八爺看準機會,來給康熙請安,試探地提起來:「汗阿瑪,景煦貝勒在家裡賦閑,人有能力,兒子舉賢不避親,想給他求個差事。」

康熙不置可否地「哦」一聲,端著茶杯用茶的動作不停。

「他有什麼能力?」康熙公事公論的語氣。「他打過仗?他知道那些大頭兵們,要怎麼帶?見天兒在家裡收藏古玩,還親自下墓地,他有那精力,和兵痞子們混在一起罵娘吹牛打屁?」

八爺一噎。

難道就隆科多有能力?!

「兒子知道,大頭兵們不好帶。尤其見了血的將士們。只是,兒子認為,景煦貝勒有能力,兵法也學得好。汗阿瑪您給景煦貝勒試一試?鍛煉一二?」

「朕考慮考慮看看。」

這就是拒絕了。

八爺心一緊,總也不甘心。

「……汗阿瑪,今年您還去木蘭打獵嗎?」

「過幾天就去。你有事情?」

「兒子想和汗阿瑪一起去。」八爺祈求道。這輩子,他和老父親一起去木蘭,就不會因為沒去成給康熙送禮物,就不會有死鷹事件了吧。

康熙一眯眼,有點納悶他的表情。明顯有事情。

但他也沒問。

「這次去木蘭,老十二、十五、十六、十七、隨駕。老五和老七監國。你要去,就去吧。」

「兒子謝汗阿瑪恩准。」

八爺行禮退下。

康熙這兩年看似寵愛老十四,其實是一般般的。不似以前寵著老十三,走哪裡都帶著的真心疼愛。對三哥也是有防備的,監國也不要他監國。

這要八爺有點恍惚。

可能康熙自己都沒有發覺他的偏心。他已經可以想象老十四得知消息后的錯愕和驚怒傷心。

是不是人的心就有那麼大,愛就有那麼多,他疼著一個愛著一個照顧另兩個弱的孩子,就沒有精力時間真心顧得上其他幾個孩子?八爺唯有苦笑。

清溪書屋院子門口站崗的隆科多,眼見八爺一臉緊張地進去,一臉不安地出來,心有戚戚焉。

康熙老佛爺就是看不慣八爺,就是要精神上打壓。偏偏八爺就是要拉攏大臣們,這不是上趕著找罵嗎?

再一想想自己,也是上趕著不是買賣。再怎麼求皇上,皇上就是不答應給官兒。

嘆了口氣,思及皇貴妃姐姐上次見到他不顧一切大罵他的憤怒,再嘆一口氣。

和一起站崗的郭木布,這位也是一直站崗,估摸著是因為四爺的小舅子,身份敏感,再怎麼立功也不給陞官兒。

隆科多更想嘆氣了。

「郭木布,你看著一會兒,我進去找皇上有點事情。」

郭木布老實地點點頭:「好。放心。」

郭木布站崗一直是矜矜業業不耍滑頭的,隆科多對他很是放心。

隆科多進來偏殿,「撲通」跪下。

「奴才給皇上請安。」

「隆科多呀,你有事情?」康熙坐在御案後面翻看一本摺子,沒有抬頭。

「皇上,奴才也去南海吧。」隆科多很光棍地直言,「皇上,奴才在北京也做不了什麼,站崗也沒有年輕侍衛的精神頭了。皇上,奴才想去看看四爺。」

說著話,他真想四爺了。

四爺在,即使他還是沒有官職,那也是四爺的人,頭上有人罩著的人。

四爺在,可以一起喝酒聊天,多爽?和其他人在一起,就是沒有滋味兒。

「皇上,四爺走了,奴才對這四九城,也沒有什麼留戀的了。奴才也走吧。求皇上恩准。」隆科多俯身,給康熙行大禮,腦袋挨著清溪書屋青色地磚,眼淚吧嗒吧嗒落下來,在地面上暈染開來一片水跡。

康熙放下摺子,端起來茶杯,品著今年秋天新上來的雲南普洱,好奇地問:「你不想做官兒了?」

「不想了。」

隆科多又哭了。

關押托合齊、耿額等人,二廢太子,那麼多人被牽連下去,那麼多人升官發財,他連一個順天府尹的官兒也沒撈到。他還想什麼?

隆科多真心絕望了。

「皇上,奴才去四爺身邊,照顧四爺。奴才也是沒有遺憾了。」餘生就這樣過吧。別折騰了。

康熙笑了。

「要想。怎麼能不想那?」

「不想了。奴才真的不想了。」

「真不想了?」

「真不想了。」

康熙眼裡帶著笑兒。

隆科多越說越傷心,眼淚嘩嘩的。

「可是朕將步兵統領、九門提督的位置,一直給你留著呀。」

「……」

「原來你不想做官兒了。」

「!!!」

隆科多猛地一抬頭,瞪大了眼珠子不敢置信地看著康熙。

康熙好暇以整地笑:「既然如此,朕也不勉強你。正好剛才你們八爺舉薦……」

「皇上奴才想!」

隆科多大喊一聲。急得眼珠子都紅了。

「皇上奴才想!」

他再喊一聲,迫不及待地看著康熙。

從腹腔裡頭喊出來,洪亮響亮!

從靈魂深處喊出來,精神抖擻!

康熙更樂了。

「這個位置不好做。你坐上了,就要知道管住自己。若有人為難你,你只須行為端正,勤謹為之。此任得到好名聲難,得壞名聲易。兄弟子侄及家人之言,斷不可取。這些人初次靠辦一兩件好事,換取你的信任,之後必定對你欺詐哄騙。先前的步軍統領費揚古、凱音步、托合齊等,都曾為此所累,玷辱聲名。須時刻防範。慎之!勉之!」

言語間透漏出康熙對隆科多的關愛之情。

但是此刻隆科多滿腦都是「陞官兒」!哪裡聽得進去?

「皇上,奴才一定盡忠皇上,用心辦差。」

康熙搖搖頭,就知道他這脾氣是一輩子改不了了。一時克制掩飾都難上加難,誰又能改得了自己的真實脾氣那?

康熙也不強求。

「隆科多,你呀,這麼多年,朕壓著你,你的脾氣,能收盡量收一收。你必須同自己的家人以及朋友保持距離,不參與結黨才可以保住步軍統領的位子。」

這句堪稱威脅警告的告誡之語,宛若一盆冷水兜頭潑下來,要隆科多發熱的腦袋一下清醒。

「皇上,奴才明白。奴才一定不結黨。」

康熙搖搖頭。

他也就只能提拔佟佳家到這一步了。至於將來……,端看隆科多的造化了。

揮揮手要他退下,康熙繼續批複摺子。

隆科多激動的高聲喊著:「皇上,奴才告退。」鄭重地退下,同手同腳地出來偏殿。一張紫棠臉紅的發亮發紫光,眼珠子更亮。

隆科多升任步兵統領,滿朝震驚。

八爺直接病倒了。

後宮也是風起雲湧。

步兵統領、九門提督,這個位置太敏感了。

皇貴妃驚喜的同時,更有擔憂。

卻只能說一些好好辦差,盡忠皇上的套話。

隆科多在家裡大宴賓客,呼朋喚友好不揚眉吐氣。

佟國維沒喝酒,誰來慶賀也不見,第一時間派人去宮裡表示要請見康熙。康熙答應了。他一身大紅蟒袍喜氣洋洋,進宮謝恩,大禮參拜,三呼萬歲:「皇上,您給予臣等的恩德,重於泰山,臣愚笨,臣的孩子們愚笨,只有一顆忠心追隨皇上,萬死不辭。」

康熙喚起來,他也沒有起來,接著和皇上說:「皇上,臣老了,最近在家裡含飴弄孫,頗有樂趣。以前呀,都是臣想歪了,錯過多少和兒孫們相處的好時光。」

這就是表態了。

隆科多位極人臣,提督九門。他心愿已足。隆科多和四爺處得好,但他也是忠心於皇上的人。他手握京城重兵,將來不管哪個皇子登基,他作為護駕大臣,都是大功臣了。

就算隆科多為了四爺興兵,那也是他的事情了。他也管不了了。四爺是什麼樣強勢的人?他反正是認清四爺的能力了。哪怕隆科多將來真跟著四爺興兵奪皇位,他也不擔心。

至於康熙明知道隆科多和四爺關係好,還要提拔隆科多,而不是佟佳家的其他人,比如跟著八爺的舜安顏,……那就不是他該考慮的事情了。

「皇上,臣真的老了。只想著,多陪陪家人一些日子。」佟國維再次表忠心,表示他真要退出來朝堂紛爭,甚至皇位爭鬥,安心在家裡養老。

康熙正在翻看禮部送上來的木蘭名單,微微抬頭,看一眼跪在下方的佟國維,笑道:「這要朕很有感觸。朕過了六十大壽,也覺得自己老了。老了就是老了。不服老不成啊。」

「皇上,您不老。」佟國維趕緊拍龍屁。「皇上,您身體好著,比人家五十多歲的人還顯年輕那。」

康熙只一笑,他早年操勞多,比同齡人更顯老,這是事實。他年過六十古稀,也是事實。

「弘皙弘昱家的孩子們,都能跑了。朕都是曾祖父了的人。天天聽著人喊『萬歲』,哪有什麼『萬歲』?朕倒是羨慕你呀,能退休養老,能含飴弄孫。」

佟國維一聽這話里的傷感,知道康熙是想四爺的孩子們了,尤其皮孩子弘暉。佟國維也想啊。

「皇上,今年的選秀指婚?」您到底要給弘暉選一個什麼樣的福晉呀?「皇上,臣聽說弘暉阿哥在馬六甲天天辦差,很是忙碌。臣問他,身邊有伺候格格了嗎?他說有遇到幾個喜歡的女孩兒,可四福晉不答應,要等到十五歲的。四爺也不答應。」

「還說,他年紀還小,確實還不大明白怎麼照顧好家人,還有一大家人要照顧,也暫時顧不上有侍妾格格,娶福晉的事情。」佟國維很是納悶,更心疼小弘暉。「皇上,弘暉阿哥十四歲了?臣記得他是康熙三十九年生人,夏天那,四爺專門求皇上要四福晉在青蓮苑避暑。」

「難為你都記得。」這就是康熙喜歡和老臣們聊天的原因了。新人就算知道這些,也沒有共同感受。康熙表情越發緩和,放下手裡的摺子,站起來,溫和道:「起來說話。」

佟國維起身,眼睛還是看著康熙。今天機會難得,一定要趁機和康熙問一個明白。

康熙在屋子裡踱步,活動手腳,眼睛望著外頭的竹林蕭蕭,陽光慵懶。眼裡的那抹傷感越發明顯,思念越濃。

孩子小了,牙牙學語,覺得操心勞累。孩子大了,撲棱著小翅膀飛走了。他又覺得空虛寂寞。

「……這事情,老四寫信來說了。弘暉這孩子重視家人,要找一個脾氣和順,能孝順長輩的,還和他弟弟妹妹們處得好的,還能管家理事的,還能知書達理懂一些書本的,……今年選秀,朕看著,沒有合適的小姑娘。朕記得,老四是二十多歲了,才有的弘暉……弘暉這才十四歲,不著急。」

佟國維傻眼了。

弘暉要是等到二十齣頭大婚,康熙能等到,他能等到哪一天嗎?

「……那,弘暉阿哥也不先娶側福晉?」

「暫時,不考慮。」

康熙也是無奈。

「這事情,皇貴妃也提過。朕本來也著急。可她說,老四家裡情況特殊,一大家人被老四寵著的無憂無慮,弘暉身為大哥,他的福晉是長嫂,身份非常重要,確實要謹慎一些。朕記得當年,朕給老大和老二選福晉,也是這樣猶豫不決。弘暉還是嫡長子,這長嫂的身份更重要。」

佟國維更傻眼了。

康熙給大爺選的大福晉,大家閨秀,不爭不搶賢惠孝順。身為庶長子媳婦,確實難得。

可康熙給二爺選的二福晉,那是精挑細選的呀,選了五六年。硬生生將二爺選成了大齡青年。當然,太子妃,二福晉,那真是人人誇讚的完美太子妃,至今他們做臣子的都承認。康熙選兒媳婦的眼光,個頂個的好。

可是……他是真想看到弘暉阿哥娶媳婦兒,生小娃娃。

「皇上,有時候,我們不能太謹慎了。」佟國維試探勸說。「臣知道皇上顧慮多。可是當年,四爺選四福晉,自己選的,我們都不看好,如今再看,多好?滿四九城,滿大清國,就沒有不誇四福晉的好的。」

康熙聽得牙疼。

老四有多被討厭痛恨,老四媳婦有多被歡迎。

「你說的也有道理。」康熙笑呵呵的點頭,也沒說他當年為了老四有個合心的媳婦兒,特意叮囑親家費揚古不給四福晉學規矩等等。「皇太后也說。弘暉、弘時都是主意大的,要問問他們的意見。朕正愁那。這做長輩的,都想給孩子最好的,可我們認為最好的,他們不認為。」

「正是那。」佟國維一心想要弘暉阿哥早點大婚,就算不能娶佟佳家的姑娘在福晉,至少有一個側福晉的位子吧。

「皇上,您看四爺寵著一家人寵的。弘暉阿哥被四爺教導長大,將來必然也是。這人選的第一條,要穩住,不能持寵而嬌。更要大度,孝順長輩,照顧弟妹們,打理一大家子,……臣也在考慮不好選。可皇上,……」佟國維略一定停頓。他想起來,皇上為了要年家姑娘嫁給四爺做側福晉,硬生生地將年側福晉的選秀延後一期。難道皇上看中了哪個姑娘,年齡不到選秀歲數?

「還是早點大婚,早點生娃娃好。和四爺同齡的人,都做瑪法了。四爺這還沒娶兒媳婦兒。」

佟國維一點不心疼四爺,他只心疼小弘暉。將來難道真的和他阿瑪一樣,年過二十才有孩子?

康熙笑一笑,吩咐一聲:「太陽光好,我們去湖邊走一走。」

兩個老頭子漫步湖邊,說著年紀大了身體哪裡不中用了,吃飯越發要重口了因為舌頭不靈敏了,清淡的菜唱不出來味道了……說兒女們的瑣事……說朝堂老臣的瑣事,陳廷敬的病情有好轉了……

最終,康熙也沒吐口答應,要佟佳家的姑娘做弘暉的側福晉。

但是佟國維知道康熙很快要給弘暉選福晉,他也滿足了。

兩個老頭子看天氣好,興緻起來去釣魚,再找來幾個退休的老頭子,比如年遐齡、李光地、王剡……一起在湖邊揮舞魚竿。

李德全來報說:太醫診斷廉郡王病情好轉,四爺來信。

康熙聽了點點頭:「要老八在家裡好生休養。」接過來那厚厚的一疊子信件看起來。

在場的老頭子們都知道八爺是「心病」,都裝聾作啞。

發現康熙看著信件,笑一聲,罵一聲「臭小子」,不由地好奇。

良妃病情好了,更沒有上被子挨著去世兩周年祭祀的事情,可八爺還是要和康熙請旨告退,說他要在家裡休養,不能跟去木蘭。

時也運也命也,八爺自覺,他該認命了。他哪裡能想到,臨近去木蘭,老父親給他這麼一個致命一擊那。

準備了這麼多年,可是隆科多還是做九門提督了。

老父親的旨意誰敢違背?

就好像無論他做得多好,老父親認為不好,就會和上輩子一樣,使勁打壓。而他拉攏的那些親信們,在康熙的聖意麵前,不堪一擊。

可是八爺還是不甘心的。

到底是誰,是誰陷害他,送給康熙一對死鷹!將他徹底打落塵埃!

八爺沒去,康熙便要胤祉跟去。康熙的大隊人馬離開京城。此次行圍康熙打獵的興緻還是很好,跟來的眾位皇阿哥和大臣都盛讚:「皇上雄姿不減當年,非我等可比!」,老年人總是喜歡別人誇讚自己年富力強,康熙也不例外。十一月末到達承德山莊,特舉行超大型宴會,君臣同樂。

眾人正談笑不斷,李德全進來奏道:「廉郡王派人來給皇上請安!」康熙笑喧他們進來。

一個八爺的老太監陳福,一個八爺的貼身小廝王柱兒,一人提著一個黑布籠罩的大鳥籠進來。跪下向康熙回道:「郡王爺向皇上躬請聖安!因遺憾不能陪駕承德,郡王爺說『等皇上回京之日,他在密雲恭候皇上一同回京』,特命奴才們帶來兩隻海東青,進獻給皇上。」

康熙聽了笑說:「難得他一番孝心,掀開來瞧瞧。」兩人磕頭,解繩結,準備掀簾。

三爺胤祉笑附和道:「八弟這禮送得極為有心,汗阿瑪向來喜歡鷹兒,昨兒打獵剛寫了《海東青》詩,贊道『神俊最數海東青。性秉金靈含火德,異材上映瑤光星……』」胤祉朗朗誦詩之聲忽地凍住。

滿堂剎那間如死一般寂靜,人人臉色煞白。所有人瞪著趴躺在籠中,奄奄殆斃的鷹,腦中一片空白,心好象停止了跳動。太過震驚恐懼,竟完全失去了反應。

驚恐中,時間過得份外慢,實則也許只是一會,可彷佛卻過了很久,久得人都覺得自己已經盯著兩隻海東青有一百年之久。一聲巨響,康熙身前的几案掀翻在地,隨著乒乒兵兵杯盤落地的聲音,呼拉拉滿屋的人全都跪倒。滿地所跪之人竟無一人敢出聲相勸。

康熙雖然豁達,可將死之鷹的背後寓意讓膽子再大,再巧舌如簧的大臣都不敢說話。

康熙一字字地對跪於地上簌簌發抖的隨從道:「回去告訴他『朕活得好好的!他絕對不會得逞!』」兩人身子直抖,沒有反應,康熙怒喝:「滾!」兩人驚恐萬分,磕頭后,跌跌撞撞地跑出。

胤祉全身力量被康熙的話徹底抽干,軟軟地跪趴在地上,老八的帝王夢就此斷了!徹底斷了……

康熙掃了一圈跪於地上的皇子大臣,吩咐李德全備筆墨傳旨,胤祉代擬:「朕前患病,諸大臣因為胤禩保奏太子復立,朕甚無奈,將不可冊立之胤礽放出,數載之內,極其鬱悶。胤禩仍望遂其初念,與亂臣賊子結成黨羽,密行險奸,……」

金口玉言,白紙黑字,連基本的查問也無,康熙竟然連解釋的機會都不給!一道聖旨,封死了胤禩的一切退路。胤祉掃了一遍頭貼地而跪的大臣,這些,這些滿口讚譽著「八賢王」,把他推到浪峰上,如今卻無一人說話。

「……朕深為憤怒,特論理爾等,眾阿哥俱當念朕慈恩,遵朕之旨,始合子臣之理。不然,朕日後臨終時,必有將朕身置乾清宮,而爾等執刃爭奪之事也……」

可能兔死狐悲物傷其類,胤祉一咬牙,心一橫,放下毛筆欲站起向前,側旁站著的胤祿和胤禮立即握住他胳膊,兩個弟弟很用力地掐著他,掐的他疼的差點叫出來——他不能。他還有顧著自己的一家人。他這個時候求情,只會火上澆油,要老父親越發震怒處罰老八。

胤祉一下頓住,拿起來毛筆繼續書寫,腦內思緒雜亂,身子直打寒顫,老父親為什麼要他寫聖旨那?是要警告他嗎?心徹底冰透,低頭緊閉雙眼,眼淚顆顆垂落。

*

康熙塞上行圍時的歡快愉悅蕩然無存,氣氛極為冷肅。胤祺、胤祐前來接駕,兩人都是謹言慎行,小心翼翼。

胤祺慎重地回報道:「八弟病倒在府邸,派人去探望,都回絕了。其他家僕下人被遣散,只留了幾個日常服侍的。」康熙問胤禵:「你派人去看過嗎?」胤禵回道:「兒臣也派人去探望,八哥避而不見。」

康熙冷聲道:「心懷不坦蕩之人,行蹤也鬼鬼祟祟。朕已經因為他以往表現寬容於他,他卻拿喬病了。」胤祺和胤禵俱不敢說話。

康熙吩咐起駕回京。一說完侍衛環繞著立即離去,胤祉胤祺狠狠盯了俯身恭送康熙的胤禵幾眼,上車而去。

八爺卧病在家。往常皇子病時,康熙定常慰問,吩咐太醫時時上奏摺呈報病情,如今對八爺卻不聞不問。

*

四爺收到消息的時候,是一個傍晚,正一個人站在馬六甲海峽邊,欣賞落日,畫落日。

聽著風聲浪聲,看著大船來往,碼頭工人們熱火朝天地幹活兒。四爺畫畫中也添加了這一抹熱氣騰騰汗流浹背的入世煙火。

王之鼎拿著信件來找他,等在一邊看著四爺畫完,眼珠子盯著畫兒拔不出來,看著看著面頰發紅,好似年輕少年一樣熱血衝動,滿眼滿心都是對這個世界的熱愛,要在裡頭盡情撲騰的興奮激動。

四爺微微一笑,也沒打擾他,悄悄伸手抽出來他手裡的信件。

看完后,他唯有沉默。

他可以想象,他模糊記起來,上輩子因為這件事,四爺也跪在地上,腦中只一個念頭,老八絕對不會如此做!絕對不會!雖然康熙對他不喜,他心有怨懟,但他絕不會咒康熙死。最重要的是他絕對不會這麼蠢。

這輩子,更不可能。

老八一直防備著。寧可不賠罪送禮,他也不會再送什麼鷹兒。

老太監陳福有可能被收買。

王柱兒有可能被收買。

中間接手過兩隻鷹兒的人,也會被收買。

甚至這輩子有關送禮送鷹兒的事情,老八壓根就不知道。是有誰在暗中操作。

八貝勒胤禩原該隨侍在旁,但因當時恰是其母良妃去世二周年的祭日,前去祭奠母親,派了太監去康熙處說明緣由,表示將在密雲等候皇父一同回京;還挂念康熙,為了表示自己的忠心,於是他想到了一個辦法:為康熙送兩隻海東青。

因為康熙好打獵,打獵要有誘惑物,以便將更大的獵物吸引過來。後來胤禩就挑選了兩隻上等的海東青派人送給康熙,卻不想等到了康熙手裡時卻變成了兩隻奄奄一息的死鷹。

這輩子,原來該是他跟去木蘭的,卻因為隆科多做九門提督的事情順不過來氣,病了。於是不能去了。於是他派了貼身太監和貼身小廝,表示將在……

上下兩輩子,邏輯都是嚴密合縫。

四爺都可以想到,即使老八這次跟去了木蘭,他也會經歷這一遭。即使他當時就在場。

即使他出京辦差,不再京城,也會發生這件事。

至於康熙,四爺望著碧藍碧藍的天空,蔚藍蔚藍的海水,人們喜歡藍色,說男穿紅女穿藍。這世間,除了火焰太陽的紅,就是海洋天空的藍最有魅力、要人放空腦袋專註地看。

老父親很忌諱自己的身體,老年人都這樣。當老父親看到奄奄一息的死鷹時,心裡很是不高興,這是在變相的諷刺我命不久矣?等不及回京后召集文武大臣,對胤禩的這一作為大加訓斥,並說出從此以後斷絕父子關係的話;從此胤禩也因這件事鬱鬱寡歡,最終也積怨成疾。

好在,好在,這輩子沒有那句:「胤禩系辛者庫賤婦所生。自幼心高陰險。聽相面人張明德之言、遂大背臣道。覓人謀殺二阿哥。舉國皆知。伊殺害二阿哥、未必念及朕躬也。」

也沒有更狠的一句:「自此朕與胤禩、父子之恩絕矣。胤禩因不得立為皇太子。二阿哥悖逆、屢失人心。胤禩則屢結人心。此人之險、實百倍於二阿哥也。」

否則老八真要跳海自殺了。

良妃娘娘也要自絕於人。

但這似乎還不能完全表達康熙對於皇八子胤禩的憤怒和失望,在這份諭旨中還有更為絕情的言辭暗示。

這分諭旨中所提到的「朕甚無奈、將不可冊立之胤礽放出」,乃系康熙首次公開說明復立胤礽太子之位的真實原因,就是為了應對「諸大臣迎奉八阿哥」的無奈之舉。這也幾乎直接表明了皇八子胤禩繼承皇位的零可能性。

憤怒的康熙甚至直接宣布了和皇八子胤禩和因「不法祖德,不遵朕訓,惟肆惡虐眾,暴戾yin亂」而被廢黜太子之位的胤礽相比較。

這說明什麼?

上輩子,康熙五十三年的「死鷹事件」被後世普遍認為乃系皇八子胤禩奪嫡失敗的直接原因。

這輩子,也是。

四爺突然覺得,今天的海風真大,吹的他眼睛都睜不開。

一個七八歲的小胖姑娘,一邊大口吃著烤串喝著椰子一邊看著夕陽正要吟詩一首的時候,對四爺說了一句:「馬六甲的美食特別多,你一定要去看看哦。」

四爺抬起來手腕看看腕錶上的時間,笑容慈愛:「原來是晚飯時間了。多謝提醒。」

「不謝。」胖姑娘眨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張大油汪汪的小嘴巴:「大哥哥,你成親了嗎?你是為了躲避父母訂婚來這裡遊玩的嗎?」

「成親。不是。我是被流放來的。」

「哇,你好厲害。你是不是得罪了傳說中的四爺?我爹說,四爺可凶了。如果我大哥再不聽話老實訂婚,就送大哥去四爺府上做小廝。」

四爺:「……」

「你看,那就是我大哥。我爹我抓我大哥,我大哥帶著我跑來這裡避難的。」小姑娘油油的胖手指著一個方向,驕傲地介紹她的大哥。「我大哥還要我不裹腳哦。說將來哪一天我不老實定親,大腳能去四爺府上做丫鬟。」

四爺:「你大哥真聰明。」

「我大哥最聰明了!」小姑娘驕傲地點頭,頭上的雙丫鬢和紅色絹花一晃一晃,眼睛亮亮的。仰著油嘴巴對幾步衝上來的大哥甜甜地笑。

那位書生打扮的年輕人幾步上來岩石,一把抱住妹妹警惕地護著在身後,皺眉看著對面這人。

太俊。

妹妹平時不和陌生人說話,怪不得對他笑得這麼甜。

一看就是擅長勾搭小姑娘的!

待要怒吼一嗓子,一眼看見這人身邊的侍衛和僕人,不是普通人!他更警惕了:這樣的人最吸引小姑娘!

「在下來自蘇州上海縣馬家。這是妹妹。請問閣下尊稱?」這人試圖放緩語氣,但格外生硬。

四爺無辜地一眨眼。年輕人的身後,胖姑娘奮力掙脫他的胳膊,氣呼呼地喊:「我要和大哥哥說話。」

年輕人的臉黑黑的,那臉色好似他妹妹被拐賣了。

王之鼎從畫兒里一回神,訓斥一聲:「無禮!……」

四爺擺擺手,制止他的話頭。

「是個疼妹妹的好兒郎。海邊人多且亂,帶著你妹妹快些離開吧。」

那年輕人環視一圈海邊的環境,拐孩子的人哪裡都有,不拘北京還是南京還是馬六甲。他不顧妹妹的掙扎,強行扛著她離開,一邊走還一邊訓斥:「告訴你了不許獨自出來,你怎麼不聽話……」

「哇哇……大哥哥……」胖姑娘憤怒的哭聲隔著老遠都能聽見。

王之鼎猶自生氣道:「四爺,這些年輕人,不知道天高地厚,一心要迎娶自己喜歡的姑娘,去哪裡迎娶自己喜歡的姑娘?哪家好好的姑娘給他白白相看不成?除非是青樓楚館的風塵女子。」

四爺只笑:「時代不同了。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追求和活法兒。」

王之鼎聽著稀里糊塗的,什麼時代不同了?什麼時代不都是一樣的人?

記起來小姑娘好意的囑咐,四爺笑得燦爛:「收拾東西,我們回家。」

「哎。」

前世今生,四爺都是記得人的好的人。老八擋在自己身前的一幕走馬燈地眼裡晃啊晃,四爺看著已經風乾的畫兒,收拾收拾畫具回來宅子,坐到書房裡挽袖提筆給老八寫信。夕陽慢慢落下,蘇培盛端著燭台進來,挑著燈光更亮一些,四爺正寫著,年側福晉端著托盤進來。

這裡是馬六甲,不是京城規矩大,她漸漸的出入四爺的書房。

「爺,您去海邊吹風了,用點兒湯水。雖然這裡不冷,可到底是冬天了。」年側福晉語氣柔柔,放下托盤,捧著小碗到四爺的面前,人靠近,身上的玫瑰熏香也靠近。手腕上用當地黃金做的金臂釧隱隱露出來袖子,金黃映照白皙的手腕,美不勝收。

四爺好脾氣,也是習慣了被各種投喂,端起來一仰脖子一口氣喝完,放下碗笑道:「多謝。這湯很好。」

年側福晉抿唇嬌羞一笑,接著氣不過瞋四爺一眼:「這是當地的鴨湯,我熬了一個時辰那。爺都沒有喝出來。」

四爺:「……爺的不是。下次一定慢慢品嘗。」

「哼」,年側福晉收好當地海波花紋的木頭小碗在托盤裡,嬌氣地皺著秀挺的小鼻子,「爺經常在外頭吃飯,外頭的飯菜比家裡的香?」

四爺驚訝:「經常一說從何而來?」

「就是十天之內,爺在外頭用午飯四次,用晚飯三次。」

四爺:「……」

年側福晉麻利地收拾地上孩子們玩的亂放的抱枕,拼圖,又問:「爺今晚上這麼早回來,是不是有事?待會兒還要出門嗎?」

「不出門,待會兒一起用飯。」

「那我去告訴姐姐。」

年側福晉很有經驗地簡單快速收拾好,端著托盤,腳步輕快地離開,背影里都洋溢著歡喜。

四爺無聲一笑,提筆快速寫了幾句話,用蠟封了信封,遞給蘇培盛,四福晉進來。

「爺,今晚上在家裡用飯?」

「嗯。」

「爺是不是有什麼事情?」

四福晉有點擔心,爺今天是不是有上門事情突然回來這麼早。

四爺:「在海邊遇到一個上海縣來的小姑娘,一邊吃著烤串喝著椰子一邊看著夕陽正要吟詩一首的時候,對我說了一句『馬六甲的美食特別多,你一定要去看看』,於是爺就發現,晚飯時間了。」

四福晉笑著搖頭,理一理用當地布料做的容易發皺的旗袍。

「我來之前聽說在馬六甲海峽看過落日很美,但是不知道馬六甲其實是一個南京一樣的城市,不過這個城市真的很小。沒什麼風景,最漂亮的地方可能就是這個海峽清真寺了,要趕著落日來,其他時間暴晒。」

「另一個出名地方就在馬六甲的中心——荷蘭紅屋,來畫畫拍照的文人不少,原諒我始終沒明白到它的點,一個紅房子有什麼稀奇的,還不如北京的荷蘭大使館精緻,沒什麼意思。當然,這裡的美食是真的不少。只是也只有幾樣吃的習慣的。其他都不習慣。」

四爺附和地點頭,馬六甲這個城市小到什麼程度呢,如果誰跑的快點,一天可以在馬六甲跑上好十幾圈。但是他的時間很慢很慢,慢到你忘記時間的程度。這對於北方人和江南人來說,完全陌生的體驗,格外吸引人。

「東頭那家幾乎來馬六甲的人都會去的糕點店,最有名的千層蛋糕真的吃不下,甜的發膩,跟直接吃糖漿一樣,剛來的時候逛街所有人都強力推薦這家店,可能當地人真的喜歡甜食。西頭那家串串火鍋店,馬六甲親王一邊流口水一邊推薦,說是他以前的廚師開的,看著他日益肥胖的身軀想著味道一定差不了。哪知道這家店的鍋底當天是不換的!」

四福晉噴笑出來,頭上的鳳釵紅寶石流蘇一晃一晃,映照她微胖白皙的面堂,和亮亮的眼睛相映成輝:「爺,你本就不喜歡甜食,乍吃那麼甜的,更受不了。我一來就聽我們新雇傭的當地僕婦們說了,她們也是極力推薦那。」

四爺皺著俊臉,還是很無法理解:「鍋不大,用料特別足,客人吃的時候一直在往裡加料,沙爹醬的味道特別濃郁,估計成本很高,吃一桌一換成本划不來。馬六甲親王硬拉著爺去試試,說下午一開業到店,保證乾淨的最新的一鍋料,還是被吃的猛喝水。」

那家店裡,配料蔬菜都挺奇葩的造型,反正是外來人不理解美感的形狀。

在吃的時候店小二一直往裡面加料熬料,濃郁到什麼地步呢,吃任何菜肉都沒什麼菜肉本身的味道,都在跟直接吃沙爹醬差不多,四爺也理解為什麼店小二一直問自己要什麼水了,是真的咸。

四爺這樣的人吃這個真會瘋的,沙爹醬太濃滴的到處都是,讓他很不舒服,他以最快的速度吃了幾口就走了,馬六甲親王還在裡頭大吃特吃。

「不過東街有一家新開的辣椒包魚丸挺好,魚丸非常新鮮肉嫩,福晉有空去嘗嘗。西街口大樹下鴨麵店,鴨湯是用藥材熬制,鹵貨也確實不錯,鴨貨燉的特別爛,入口即化,價錢也便宜的嚇人,都是幾銅錢一碗。」

四福晉一樂:「爺說的那一家,我今天下午帶著幾個妹妹出去嘗過了。到店鋪的時候老闆正在殺魚,還邀請去看製作過程,以為我要學做法,無償傳授。不過被我婉拒了。好多附近女子去學,魚丸是真的做得好。吃魚丸的時候能真切強烈感受到魚肉的味道,腦子裡會出現店老闆拿著雙刀暴打魚肉的畫面。」

用心做出來的美食就是會讓人有畫面感,讓人可以微微一笑然後產生惡趣味的聯想。四爺非常理解。

「福晉喜歡,下次要孩子們去學習做法。」

四福晉噴笑,想要板著臉卻又忍不住笑了出來,因為四爺理所當然使喚孩子們的樣子。

四福晉笑著感嘆:「雖然這裡的東西不是最好吃的,可能有的時候就是這種平平凡凡的地方,可以打發掉很多不開心的時光,並成為難忘的回憶。怪不得越來越多的文人喜歡遊玩,瀝青路面方便了,海上坐船也方便了。今天我還聽鄰桌的書生說『憋屈了幾千年,可算能輕鬆出門了。』」

四爺:「……」

這都是什麼話?

「這一代年輕人呀,上了學,大多不缺吃穿,體會不到先人們困在田間灶台的感受了。」

「是呀,我也沒想到自己會來到這裡。我以為自己這輩子就在府邸後院轉悠了那。」

「福晉喜歡這裡,我們多獃獃。」四爺微微沉吟:「過幾天,我們一家人去印度洋看看,印度莫卧兒國王和法蘭西總督、英吉利總督都會過來。」

四福晉微微驚訝:「在船上會面?」

「不確定。他們邀請我們去都城拉哈爾和德利。」大莫卧兒帝國的無限權力被他的總督們打倒,總督們的權力被馬拉塔人打倒,馬拉塔人的權力被阿富汗人打倒,而在大家這樣混戰的時候,法蘭西人和英吉利不列顛人闖了進來,把他們全部征服了。而四爺這次去談判,是因為大清朝廷不能答應自己的鄰居被歐洲殖民瓜分,要先禮後兵。

四福晉正要說話,門口王之鼎來報:「爺,九爺和十爺來了。」

四福晉一個愣神,兩位弟弟都來了,絕對是有事情。她看向四爺。四爺道:「九弟和十弟估計沒有用飯,在書房擺一桌。」

「哎。」

四福晉答應著,胤禟和胤俄已經進來了,兩個人的身後跟著弘昱。都是一臉的愁腸百結,卻只能無可奈何看著一切。

彼此請安行禮,下人上來茶水點心,四福晉看一眼四爺轉身離開,順手給關上門。

四爺道:「先吃飯。」

胤禟苦著臉:「四哥,我們哪裡吃得下?」一想想如果自己沒有跟著四哥離開京城,可能就跟著八哥一起被污衊算計,老父親查也不查雷霆暴雨的大罵一頓,越發難過。

胤俄板著臉,臉色蒼白,眼睛發直,一開口聲音都是嘶啞的:「四哥,我們在路上互相研究了,究竟是誰幹的?思來想去,卻無定論。」

聞得腳步聲,四爺一抬眼,弘暉立在書房門外,胤禟和胤俄忙要喚他離開,他卻一腳踏入道:「我也收到消息了。我要聽。」叔侄幾個都固執地看著對方。如此僵持,不是辦法,四爺點頭,要他們都各自坐下來。

一陣安靜后,胤俄受不住地起身推開窗戶道:「四哥,八哥會恨九弟和我離開京城扔下他一個人嗎?」怎麼會?他自己都未做到跟著你們出京,又怎麼會怪你們離開京城?想了想,放緩臉色,試探地問:「打算做什麼?」

胤禟頓時紅了眼睛:「不知道。當年一廢太子時,他為了替八哥求情,不惜以死相挾汗阿瑪,以至汗阿瑪氣得要殺他。想不通他這次為何自始至終一句話也無。」

弘昱緊繃著年輕的面孔,沉聲道:「這事情我知道一點。阿瑪寫信來說,他也這樣問過十四叔。十四叔說:『當年我那樣做,結果幫到八哥了嗎?為了兄長反抗老父親,這是大逆不道。……』說,『上次只因為百官因為八哥的安排保舉二哥復立。可這次卻是忤逆不孝,詛咒汗阿瑪的大罪。』」

他默了會,低頭道:「送鷹的太監和小廝侍衛已經自盡。」

胤禟憋著氣,眼巴巴地看著四哥:「老十四的事情不談,本來就指望不上他——這裡頭一定有問題。汗阿瑪難道真就看不出此事有疑?給太子定罪,整整查了大半年,汗阿瑪卻為何連查都不查就給八哥定罪?還頒布聖旨,通告滿朝文武?」

四爺皺眉搖搖頭。

胤俄沒有看他四哥,垂目凝視著地面低聲道:「景熙貝勒告發導致二廢太子。當時我們以為是八哥布局得力。可現在我看聖旨才明白,汗阿瑪是藉機會二廢太子。……齊世武是被鐵釘活活釘死的,托合齊被銼屍揚灰,不許收葬。其他眾人更是砍頭的砍頭,流放的流放。結黨,汗阿瑪給八哥定下的罪名也是結黨。」

又是一陣沉默。

康熙從一廢太子后就時刻提防著胤禩,太子二廢,朝中眾臣仍舊希望康熙能立胤禩為太子,而康熙一直以來都在試圖削弱胤禩在朝中的影響,下旨明確表示不再冊封太子,胤禩在朝中的勢力卻依舊不容小覷,在江南讀書人中呼聲也最高,真真是禮賢下士,仁孝為懷,田園富家翁一般的沒有野心十全十美的賢王——胤禩人在局中不知道,他這樣,越發威脅到康熙的皇權。胤禩平日行事從無錯處,此次斃鷹事件,不失為打擊他的最好機會。

——四爺上輩子能操辦閑雲野鶴孝順兄友弟恭的方式,那是因為他是孤王沒有黨。如同庄王被康熙看重,是因為他不爭不搶心態好,最關鍵是因為他沒有兒子不會威脅皇權!

可是,四爺這話,只能對胤禩一個人說,也只能說一點點。

胤禟苦笑幾聲問四哥:「歷代以來講究孝字第一。如果八哥連孝都未做到,……」胤禟沉痛地道:「就連八哥和八嫂恩愛重視嫡子,孝順良母妃,孝順汗阿瑪,兄友弟恭富貴田園種地的舉動,都變成天大的笑話和十足的虛偽。只怕設局的人自己都想不到效果會這麼好。」

弘暉癱軟於椅上。難怪自始至終,八叔未曾做任何辯駁,這麼大的罪名卻只是悄無聲息地病倒了。因為究竟是不是他做的根本不重要,瑪法要罰他,只是需要一個理由。可是!可是!

弘暉抿緊了唇,祈求地看著阿瑪:「八叔會好起來了嗎?瑪法會饒恕八叔嗎?」

四爺:「會,也不會。」

弘暉眼睛一亮,隨即又暗淡下去。

瑪法會原諒八叔,畢竟之前八叔確實有功勞,孝順體貼。瑪法也不會原諒八叔,因為聖旨已經發下去了,處罰已經完成了。八叔的名聲備受打擊是一定的。

半晌后,弘昱道:「十四叔勸說阿瑪,說現在的情況,越是去求情,越是要瑪法震怒,只能等機會!」

胤禟直接嗤笑出聲。

胤俄黑著臉,同樣的譏諷之色。

四爺靜思了會,望著弟弟們道:「你們都給胤禩寫信了嗎?」

胤禟苦笑地擦擦眼角的淚:「想寫,不知道寫什麼好,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胤禵有一句話說對了,這個時候,越是給胤禩求情,也是要康熙知道胤禩黨羽多大,越是震怒。

這是一個無解的局。

設局的人摸准了康熙的心思,一舉要胤禩再也無緣皇位。

門口響起來敲門聲,四爺吩咐:「進來。」

蘇培盛領著兩個小太監抬著膳桌進來,八大碗很快擺上來,碗筷也擺好。

四爺道:「先用晚飯。我剛給胤禩寫信,已經寄送出去。吃完飯你們也寫信,多少勸說他一些。」

原來四哥/四叔/阿瑪已經給寫信寄送出去了!

弘暉道:「兒子也寫信嗎?兒子還擔心八嬸嬸和堂弟堂妹們。」

「寫信。都寫信。再將你們這兩天準備的禮物,一起給北京的家人寄送回去。」

「哎。」弘暉響亮的答應著。這要他的心情好了一些。八叔被罰,瑪法罰的,他什麼也不能做。那是疼愛他的瑪法,關心他的八叔,他希望他們都好好的。

北京城,臘月里節日多,出門應酬的八福晉偶爾遇到胤禵,不甘心地質問胤禵:「鷹怎麼會奄奄一息呢?送出時肯定還是好的,那隻能是路上動的手腳。可派的人都是跟在爺身邊多年的人,究竟什麼人安排了這樣的人在爺身邊,讓這些狼心狗肺的奴才私下動這麼大的手腳?」

胤禵聞言,臉色鐵青,不敢置信地盯了八福晉半晌,氣得指著八福晉,手輕顫,半晌后吼道:「你也懷疑我?!」說完,怒吼而去。

八福晉的心哀慟萬分,究竟是不是他做的?如今的十四弟是皇上跟前的紅人,早非當年衝動愛玩的十四阿哥。自家爺徹底垮掉對他極其有利,原來的八爺黨必定會再推一人出來,肯定非他莫屬——面對皇位的巨大誘惑,他這般算計兄弟們也不是不可能。

其實事已至此,他再追究還有何意?相關的人都已自盡,不可能有人證物證。可是她不甘心,她想弄明白,想看看這個宮廷究竟能對自家爺和自己殘忍到何等地步?

甚至她寧可這件事情是四哥做的,自從十三弟被關押的事情后,她也惱恨自家爺。四哥那麼疼十三弟,他和自家爺有恨有仇,四哥如此做,只能說是以眼還眼,以牙還牙!

她也服氣甘心了。

可她知道,四哥是不可能做這樣的事情的。

不管從下手機會,還是最後獲利,都是老十四最有嫌疑。當然,三哥這「隱形太子」也有嫌疑。大哥、廢太子、十三弟,自家爺、都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弟,怎麼都能殘忍至此?

胤禩遭此一舉,大受打擊,很快病倒。臘月的各大節日里,八福晉盛裝出現,替胤禩向康熙和眾位娘娘請安。厚重的胭脂根本無法遮掩面色蒼白,往日合身的禮服變得肥大,卻是舉止得體,大方明艷,要長輩們都對她憐惜不已。八福晉挺直了腰杆子,高高地仰著頭,又讓所有幸災樂禍、悲憫同情的目光全部收斂;她依舊是高高在上的宗室格格·八福晉。

八福晉在天色黑下來的時候回來府邸,見到了病重在家的八爺。

難得的,八爺沒有躲在書房裡一個人,而是躺在書房院子里,安靜地欣賞天上的月牙兒。

八福晉默默地上前,小聲問:「爺?」聲音里透著無法掩飾的驚喜。

八爺一回頭,看見她一身大禮服,滿身的疲憊,眼窩深處燈火一般燃燒的驕傲,唯有苦笑。

兩輩子,都是福晉在關鍵時刻撐起來這個家。

「馬六甲來信了。」八爺淡淡的一聲解釋。「四哥的話,要爺頓悟。以往是爺大錯特錯,還要福晉和孩子們跟著擔憂受累,是爺的不是。」

八福晉捂著嘴,無助地嗚咽著:「爺,我和孩子們吃點苦沒有關係。可是府里,……我已經將大部分奴才打發出去了,你看看,還有那些不能留下的。」

八爺笑得清雅如玉,黑沉沉的夜色裡面色慘白慘白的,映照著院子里燈籠的光亮,好似天上的月牙兒泛著寒光。

「福晉看著辦就是了,這不是關鍵。爺以後多注意著,不會再有這樣的事情了。」

「爺?」

八福晉迷茫地看著八爺。

八爺只搖頭,伸手握住她的手,一片冰冷,心疼道:「爺保證以後不要福晉跟著擔心了。天冷,快回去後院洗漱沐浴。」

「真的?」

「真的。」

夫妻兩個淚眼相看,八福晉擔心八爺,也掛心孩子們,不得不去後院洗漱沐浴。

八爺安靜地望著夜空。

夜空很黑。

也很亮。

因為星星和月亮。

八爺不敢告訴八福晉,不能告訴任何人,他沒有送鷹兒給康熙,他壓根就沒有送任何禮物。

但即使他不說,稍稍有點常識的人都知道,此時處於競爭最優勢的皇八子胤禩不會傻到主動去「逆康熙的龍鱗」,自斷繼位可能。

他病了,一是因為被打擊的。兩輩子,重生的人,居然栽倒在同樣一件事情上,多麼可笑。二是因為康熙對他的狠心。這輩子,他做了那麼多孝順的事情,立下那麼功勞,還是查也不查直接下聖旨處罰他。

這些天,他將所有的事情在腦子裡過一遍,主要有三個懷疑對象,分別為:三哥胤祉、四哥胤禛、十四弟胤禵。

三哥目前也是皇位之爭的有效競爭者。意氣風發的都有隱形太子的架勢了。

不問政務主持編修《律歷淵源》一書,這不能說明三哥對於編書的側重,對於皇位爭奪的冷淡,但是能說明三哥是在用編書這一彪炳千秋的大事,來贏得康熙聖寵,以期獲得奪嫡勝利。

也就是說,書生皇子·三哥,「死鷹事件」這類陰險的暗裡陷害,根本就不是胤祉的奪嫡之風,判定可能性不大。但是不排除可能性。

老十四?他還沒有被任命為大將軍王,還沒有成為「繼位呼聲最高」的皇子。這個時候康熙確實要利用他分化自己的勢力,但自己這些日子仔細觀察,他只是一個剛冒頭的年輕皇子,康熙並沒有真正的器重他。只要他稍稍有點理智就知道,他和自己尚不能相提並論,即使製造了「死鷹事件」,皇儲位置也不會落到他的頭上。

沒有作案動機,老十四的嫌疑就會被很大程度的清除,但還是有可能。

四哥?四哥是有能力不在京城,也能這樣算計自己的。但這不是他的行事風格。絕對沒有可能是四哥。

他想不通自己到底栽倒在誰的手裡,兩輩子都想不通。

所以他壓抑抑鬱的病了。

一直到今天收到四哥的來信。

「十個手指頭有長短,但是,都是自己的手指頭。」自己是汗阿瑪的兒子,即使汗阿瑪不疼愛他,也是兒子,還是要顧著。盡可以放心。

「想想胤祥……」胤祥被關押,他一直以為是因為他的算計,其實……,八爺苦笑,他才想通,其實是汗阿瑪在做主。如同對自己一樣,汗阿瑪明知道自己冤枉,就是要打壓。

他們的汗阿瑪,是皇帝,是父親。

有這個權利。

也有這個能力。

按照他老人家的心意辦事。

「到底是不一樣了……」是啊,到底他這輩子的努力還是有效果的,汗阿瑪沒有說那句「辛者庫……所生……」,汗阿瑪也沒說那句「自此朕與胤禩、父子之恩絕矣。……」

「笨笨的小八心魔叢生,一心要證明什麼那……」八爺的眼淚嘩啦下來,瞬間變冷,冰冷地流淌在消瘦見骨頭的面頰上。

汗阿瑪最是痛恨結黨,他怎麼會不知道那?可不結黨,不拉攏大臣們,他還是八爺八賢王嗎?上輩子兒時的苦難,要他很小他就知道,他只能靠他自己。他不能靠康熙,不能靠任何人。

他從來沒有被康熙寵愛過,他從來沒有受過當康熙兒子的父子之情。就連迎娶福晉,一個名貴的宗室格格,人人都知道的外公家勢力大,連他額涅都說汗阿瑪終於看到自己了,他卻知道,這也是康熙為了分化岳樂親王留下的勢力,對兒子們之間勢力平衡的安排。如同托合齊一樣,都是棋子。

四哥一句要南海,汗阿瑪就去打南海。四哥要八寶豆腐里多一點海鮮,汗阿瑪就能派水師運送海鮮進京。四哥要吃荔枝,太子就要人運送荔枝進京。

那是四哥的汗阿瑪,是四哥的太子二哥。

四哥孝順,對廢太子好,因為汗阿瑪真心疼四哥,是因為廢太子哪怕上輩子和四哥鬧成那樣,最終也是拿四哥當兄弟。

四哥依靠汗阿瑪的寵愛什麼也不做,絕對不結黨,因為他有底氣。他可以相信,只要他做一個好兒子,汗阿瑪終究會給予他想要的一切,包括皇位。

可自己那?

自己壓根做不到對康熙這樣的信任。

自己做不到不結黨。

即使這輩子重生,生活不一樣了,沒有被欺負過,他也做不到。

心魔嗎?

八爺雙手捂著臉,無聲地哭泣。

「小八,不要去查奴僕們的事情,不需要遣散奴僕們……做好你自己,你首先是汗阿瑪的兒子,再是八皇子,爭皇位的八賢王。」

八爺無助地哭著。

他出生在承乾宮皇貴妃的面前,被養在惠妃的面前,他母家沒有勢力無力保護他,他身邊的太監奴僕們,有多少是別人早早安排好的?枉自他自信收攏人心的手段。

不要去查,做好自己,做好汗阿瑪的兒子。這個世界上唯一能保護自己的,是汗阿瑪。

多麼諷刺。

八爺兩輩子只想和康熙證明,你看看我多麼優秀,你不疼愛我是你的錯誤!卻想不到,是康熙一直在保護他,給予他一切風光!如果他不是康熙的兒子,誰會看他一眼?連算計他都懶得費功夫。

八爺的哭聲越來越大。

響在夜色里,宛若鬼哭狼嚎,要誰聽得都瘮得慌。

一聲聲「汗阿瑪……」肝腸寸斷。

八福晉不放心地領著兩個孩子來看看他,因為他的哭聲跟著一起哭。

皇宮裡,康熙剛洗漱完,一個暗衛進來,康熙揮退了其他人,那暗衛跪下來道:「皇上,八爺今天收到四爺的信件,態度大變。說他會好起來,還告訴八福晉不要再管奴僕們的事情。剛一個人在哭,喊著皇上。」

康熙點點頭,揮手要他退下。

老八打小兒心思重,自己精力顧不上也不知道怎麼教導,太醫說多哭哭,就要他任由老四天天欺負多哭哭,哪知道到如今這麼大的人了,還是心思重,蠢笨的要人沒眼看。

還好老四念著兄弟情意,一直拉扯著。

康熙放了心,躺到床上,很快睡過去。

身在馬六甲的四爺收到信件,得知老八出門了,身體漸漸好起來,望著海峽上的落日餘暉,無聲一笑。

老父親也肯定知道老八不會這麼傻,以至於送死鷹,那隻能是嫁禍;誰嫁禍呢?肯定是有能力之人嫁禍。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只要查肯定能查出來;因此,想嫁禍,也要熟悉自己老父親的脾性啊。大哥要殺太子,被圈禁;三哥告發大哥,被放棄。老父親對這種兄弟相殘之舉非常痛恨;因此,只要嫁禍了,被康熙知道那指定失去奪嫡機會了。這一定是知道老父親根本無心要胤禩做繼承人,急需一個理由打壓胤禩的人。誰能這麼熟悉老父親的性情那?

大哥?

二哥?

老八自覺做八賢王的他很有能力,他還沒意識到,他這兩個最不被他看在眼裡的哥哥的能力,遠不止他認識到的。

就連宮裡的皇貴妃、惠妃等人,也都有可能是當年收買陳福和王柱兒的人。

老八更不會想到,即使他收到自己的信件,看懂了一部分,他也想不到,這是老父親在保護他。

上輩子,是。這輩子,還是。如同圈禁大哥的保護,圈禁二哥的保護,打壓自己的保護……

四爺摺疊信件,放在袖筒里,無奈地搖頭。人都說雷霆雨露都是恩,真正能悟透的,有幾人?

——在推舉新太子中,胤禩展露鋒芒,康熙知道胤禩的能力,他的賢先不說,以他現在的情形肯定是眾矢之的。就算康熙要他做皇位繼承人,康熙為了暫時保護他,也要藉此機會,將胤禩的鋒芒斂去。

那如果胤禩不是繼承人那?這樣被無情打壓到塵埃里,將來新君登基,不管以後誰是新帝都不會再打壓他,直接形成兄弟相殘的局面。

老八上輩子不懂,後面幫助老十四繼續爭皇位。

這輩子好一點兒,卻還是不懂。

知道是汗阿瑪一直照顧他,保護他,不會對他真正無情,有點兒愧疚,也就成了。四爺對蠢笨的小八要求不高。

至於死鷹有可能是老父親自導自演的事件?

四爺眯眼,抬手遮擋在額頭,舉目眺望著似乎是捨不得完全墜入雲彩里奮力掙扎的太陽一角。

這一刻,四爺恍然也明白了,有些事情,可能註定不會有答案。

如同一廢太子時候的那枚「體元主人」的印章。

真相是什麼?你信什麼,就是什麼。

康熙五十四年的正月二十九日,康熙再次宣詔,停止皇八子的俸銀、俸米。胤禩大婚後日子有點緊巴,但四爺替他討來的五十萬兩銀子錢生錢,錢銀頗為寬裕,不愁日常生活開支。可關鍵是此事向朝廷眾臣傳達的信息。

事情過去兩月有餘,康熙在完全冷靜的情況下宣詔,明明白白告訴大家他絕不會寬恕皇八子,無異是給心存觀望和追隨皇八子的朝臣們一個明確警告。

康熙五十四年開年,經過康熙允許,俄國修士及神職人員七人到達北京,主持在北京東正教徒的宗教活動。兩國開始加深交流。

四爺在印度和法蘭西、英吉利談判不成,大清水師出兵印度洋,趕走英吉利海軍。英國東印度公司在南海被四爺嚴重打壓,為了開展東方海外貿易,要與南海和廣州海關訂立協定,四爺拒絕,聲稱東印度公司不是國家無權簽訂協議。

准格爾的策妄阿拉布坦派兵搶掠哈密。康熙命富寧安去西陲,富寧安治軍有方,不僅提出了新的糧草運輸措施,而且還提出了可行的屯田措施,策妄阿拉布坦眼見挑釁不成,自動兵退。沙俄攻打喀爾喀一直打不開缺口,轉而攻打准格爾,試探在准格爾建立據點,策妄阿拉布坦一氣之下和沙俄大戰,打敗了沙俄。

山西巡撫蘇克濟疏劾太原知府趙鳳詔貪贓三十餘萬兩,奏請革職拿問。趙鳳詔是趙申喬的獨子,趙申喬就是那位上書請求再次復立太子,太子的鐵杆之一。

蒙古吳喇忒、阿霸垓、蒿齊忒等部大雪,牲畜倒斃,部民飢困。康熙諭示理藩院派遣善騎司官三員分別出關救災,朝廷快速發送牲畜、牛羊、米面帳篷被子等等救災物資。

一樣樣國家大事展開,爭鬥還在繼續。但至此,眼見二廢太子后,不死心的京師文武百官摩拳擦掌躍躍欲試,要第三次冊封太子,胤禩呼聲最高的情況徹底轉變。官場真正恢復了平靜。四爺人在馬六甲,領著戶部工部。胤禩死心塌地去宗人府整頓旗務。胤祥、胤禔為了港口改建四處奔波,胤礽被圈禁,胤禟、胤俄跟在四爺在馬六甲……所有皇阿哥們都老老實實。

歲月流逝,光陰似箭,彈指之間已是康熙五十七年,阿拉布坦遣將率兵大舉攻略青海,殺死拉藏汗,佔領拉薩城。凶信傳到北京,康熙赫然震怒,即命傅爾丹為振武將軍,祁德里為協理將軍,出阿爾泰山,會合富寧安大軍,另遣西安將軍額魯特督兵入藏平叛,著四川提督年羹堯駐節西安守護中原門戶。

四爺下朝後,特意等著問胤禩:「你打算怎麼做?」

「……」胤禩品味捉摸著四哥的話,似虛又實,似實,又無可捉摸,恬淡得泉里剛打上來的水一樣,不由嘆息一聲,沒有吱聲,只望著朦朧雨霧中的春景獃獃出神。

上輩子的他,為了要老十四有機會領兵,斷了部分傅爾丹、祁德里的糧草供應,間接導致傅爾丹和祁德里急功冒進,十萬大軍大潰敗。

這輩子,他還要這樣做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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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爺怎麼可能不做皇帝(清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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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9章 第 16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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