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雨天不要舞長戟
青天之下,有雲霧如海。
當長風捲起,鯨吞雲海霧潮時,就會在雲霧深處現出半座雪峰,孤懸於雲天的狹縫之間,在雲海中若隱若現。
那座雪峰其實不算最高,只是在周遭大山中最是筆直挺拔,似一柄朝天長劍,刺破虛妄雲層,直透青天之巔。大風起時,刀鋒就直接絞碎了雲海,在烈陽下閃出熠熠寒光。
日升月落,冬去春歸,人世間歲月流淌。這片小天地卻如一頁永恆的畫卷,被封印在光陰長河的角落,不曾有一絲改變。只有那雪峰上的積雪厚了又薄,由白雪凝成了冰晶。
某年某時,長風又起。
萬里晴空彷彿被投入了一顆石子,在雪峰四周盪開一抹詭異的漣漪。峰頂空間似水波震蕩,波及向遼遠空曠的雲天。
漫天舒捲的霧海像被一股無形的引力拖拽著,一齊湧向了峰頂,在極短時間匯聚在方圓半里的天空,形成一股濃郁至極的黑雲。
一個極亮的白點在黑雲深處炸開。如在黑油上潑灑了火焰,深紫色的火焰向四周飛竄。整片天空都開始燃燒起來。
火海倒懸於天上,以青天為磨,雪峰為軸,瘋狂的旋動。一時間火浪迭起百丈,燃燒了整個天幕。
不斷有粗大的電蟒從火海竄出,擊打在堅硬的冰晶山岩上。屹立了萬年的冰晶便如豆腐般炸裂崩散,化作隨風激揚的冰屑。
遠遠望去,雲層之上紅光滔天,巨大的閃電劃破天際,千年積雪被煉化成豆大的雨點飛灑飄落。
雲霧之下卻依舊猿啼鳥鳴,蒼翠群山繞著溪澗,如美人青絲延綿十數里,山谷中儘是生機盎然的夏日風景。
「咦,下雨了?」
在一株千年古槐的密葉間,一個長眉雪白的黑瘦老和尚扒開擋在臉旁的槐樹葉子,向山谷上空眺望。和尚說話的腔調古怪,微眯的褐色眼瞳里閃著少年般好奇的神采。
只轉眼間,濛濛細雨已化作了傾盆驟雨。雨滴在溪水裡歡快的飛濺。清澈的溪水也變得渾濁而躁動。
山崖密林深處有無數飛鴉驚起,在半空中聚成一片灰雲,呼啦啦的移向遠山盡頭。
一隊身穿皮甲、背著長弓、箭壺,肋挎直刀的魁梧壯漢從濃密的樹蔭下狼狽跑出,在山雨中走得行色匆匆。
走在最後的幾個蠻漢一臉黑線,一邊抹去臉上的雨水,一邊指著那飛速移動的灰雲大罵。若仔細看,在他們腦袋頂上都落著些白黃的新鮮鳥屎,混著豆大的雨水流下,黏糊糊的滴落在腳下的草叢裡。
領頭的絡腮鬍子抹了把臉上的雨水,惡狠狠扭頭罵道:「都他娘的閉嘴。誰話最多,等會兒割了舌頭祭天神!」
罵得最凶的蠻漢走在最後,立刻乖乖的閉了嘴,用手在頭上臉上胡亂抹了幾把,把手湊在鼻前聞了聞,就忍不住又低聲咒罵幾句。再抬起頭,雨中的世界一片朦朧,隔著雨簾竟找不到隊伍去了哪裡。他在大雨中驚慌的轉了一圈,扭回頭猛然看到雨霧中竄出幾道模糊的人影。想要大叫,卻被人一把捂住了嘴,胸口一涼,拽進了亂石堆里。
幾十個蠻人早就淌過了水,沿著暴漲的溪水逆行前行,繞過一個山谷大彎,來到一片遍地黑石的河灘邊,在陡峭的青黑山岩下停下腳步。
抬頭望去,山岩如刀切斧砍,數丈之下都難見有草木生長。卻有十幾根深褐顏色、拇指粗細的老藤點綴著些嫩綠的葉子,從極高的山崖垂下來。中等身材的人抬起手,正好能握住藤條尾部。
三十來個蠻人也不說話,隨著絡腮鬍首領,很有默契的依次攀藤而上。他們在山崖間踏著凸起的岩石几次蹬踏,只一會兒就都鑽入了半山石壁被荒草遮蔽的洞口。
這群人消失不久,又有十幾人影從剛才的亂石堆後走了出來。都是頭戴斗笠,有背著連弩,有腰裡帶著環首刀,步履矯健的在暴雨中穿行。
這些人都是漢人的裝束,麻衣麻褲,腳穿草鞋;若不是還帶著兵刃,更像是一群種地歸來的山野農夫。
為首的男子身材挺拔,眉目英朗,斜背著一隻烏金大戟。走了幾步,忽又停了下來,目光落在一裡外的那片參天密林里,逡巡片刻才狐疑的揮揮手,帶著眾人淌過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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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了大腿的河水,在傾盆暴雨的掩護下來到那片黑石崖下。
「哦,我知道了。這就是中原人常說的,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吧?」
老和尚帶著頂破了邊角的斗笠,喝了口捧在手心的雨水,從懷裡掏出一塊乾麵餅塞進嘴裡,用勁的嚼著。
在他左邊不遠的樹杈上,斜坐著一個中年道士,鬍子拉碴的披了件蓑衣,漫不經心的取出腰間青皮酒葫蘆,灌了口三百裡外碧霞口的自釀米酒,砸了咂嘴。入口太綿,只算勉強能喝。
在道士頭頂樹梢,還立著一位年輕女子,一身青衣被雨水打得半濕,筆直的貼在身上,勾勒出若隱若現的曼妙身姿。可惜戴著帷帽,薄紗遮了面容,卻又增了幾分遐想。
邋遢道士相貌其實不錯,就是有些不修邊幅。捻著頜下雜亂的短須,輕聲贊道:「那就是隱世墨家。能隔這麼遠對咱們的窺探心生感應,在墨門中算是一等一的高手了。」
年輕女子冷笑:「什麼高手,還不是傻子一樣被跟了一路?呵呵,這下螳螂讓蟬給咬了……」
邋遢道士神情一緊,手間捏著的半根鬍鬚被拔掉。遠處的山谷一片刀光劍影,竟在瓢潑大雨中打了起來。
幾十隻兇狠的羽箭從隱蔽的洞口接連射出。爬到半空中的墨家弟子來不及躲避,全成了活靶子,被一支支利箭射得透穿,血刺蝟一樣慘叫著墜地。
埋伏在洞口的蠻族怪叫著,爭先恐後的抓著樹藤在山崖間飛盪而下,揮著長刀撲向死傷慘重的追蹤者。
這場面與其說血戰,不如說是單方的屠殺。只眨眼間,只剩六個墨家弟子被圍在當中,他們結成小陣,在亂刀的圍攻下勉力支撐。
道士的眼眯成一道狹縫,握在手中的樹枝「咔嚓」斷裂,就想一躍而下。眼角餘光瞥見穩如泥塑的老和尚,身形又猛然頓住;抬頭望了眼雲層深處愈發詭異的天火,攥著的半截樹枝終於鬆開,嘆了口氣,重重的靠向樹身,震落好大一片雨水澆在頭上。
雲天之上驀然雪亮。一道極亮極大的光柱洞穿了雲層,筆直的落向山谷下方。
群山剎那間一片雪亮。三人的身體緊繃,死死盯著那道巨大無比的刺目光柱。
耀眼的光柱在半山腰忽然劃出一道弧線,彷彿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牽引著,竟遁入了陡立的山岩,消失得無聲無息。
隨著那道光柱消失,暴雨漸漸平息,黑層深處的雷鳴消失,極天深處的天火異象也逐漸消散。
隱在樹蔭深處的三人心有感應,都露出錯愕之極的神情。
「聖域降世,有日月臨空,有靈氣化雨?……」少女撩起濕透的面紗,俏臉蒼白,明艷的眸子里透著幾分慍怒,惡狠狠的瞪著腳下正縮著脖子的道士。
感受到頭頂有如實質的怨念,邋遢道士抓了抓淋濕的頭髮,仰頭乾笑道:「嘿嘿,剛才這麼大的雨,簡直到處都是靈氣。還有那道光柱,氣勢不凡,像不像日月臨空,神異降世的感覺?」
「你……」
少女氣得咬牙,猛一跺腳。又一瓢雨水澆在道士頭上,這下真的成了落湯雞。
「要不咱們下去看看,去問問那群打架的,或許還有意外收穫?」邋遢道士毫不在意的抹去臉上的雨水,低聲蠱惑道。
「再等一等!老僧忽覺心中不寧,或有不好的事發生!」老和尚眯起眼,眸子里閃著光,眺望著遮蔽了半座雪峰的雲海。
天空已經放晴,依稀能看到陽光照射在雲層的光影,卻仍是閃著明暗的光芒。
老和尚收回視線,憂心忡忡的望著對面峭壁上荒草遮蔽的山洞。
於是三個各懷心思的高手結伴同行,一起前往那處山谷。半路又發現兩批人銜尾追蹤,目標似乎也是山谷。三人稍作商量,就決定做那鷸蚌相爭的漁翁,暗中跟了一路。
他們早早在道士算好的地點藏好,看到天空雷霆異火,大雨傾盆,滿心期待著一場機緣的到來。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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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萬沒沒料到,隨著那道光柱消失,天大的機緣就這麼虎頭蛇尾收了場。
假的嗎?果然是假的嗎?可這場暴雨又似乎真的蘊含了一些不同尋常。還有那道落下的光柱,為何在中途竟拐彎鑽入懸崖?難道是下面那群打架的笨蛋壞山水氣運?
谷內的廝殺還在繼續。手持烏黑長戟的男子如戰神下凡,將一根長戟揮舞如風,手腕翻轉間橫掃挑刺,簡直是一步殺一人,轉眼殺傷了四近身的蠻族好手。
剩下幾個身手不俗的同伴都聚在他身邊,結成突刺小陣,攻守有度的衝殺,一時殺得四周敵人狼狽逃竄。
道士看得眉眼飛揚,捻須贊道:「殺得好,殺得妙!臨危不亂,力挽狂瀾,我晉人有此等人物,可稱英雄二字!」
老和尚心不在焉的點了點頭。少女更是懶得搭理。這次她一人出宮,追索被魔教盜走的聖物,一路來到了這裡,卻被混蛋道士忽悠等什麼大機緣。白白耽擱了兩日,真是想想都氣悶。
山谷內的爭鬥已近尾聲。剩下十來個負傷蠻族被殺得毫無鬥志,打了聲呼哨四散逃命。突刺小陣隨之散開,繼續銜尾追殺,竟是不死不休的打算。
持戟男子渾身是血,如虎撲羊群,長戟劃出驚艷的弧線,刺穿一個壯漢的身體,高高挑上半空,手腕一抖就砸向對面嚇傻的蠻人。
與此同時,雲層深處又亮起一抹青光,一道閃電破開濃濃黑雲,再一次落向山谷。
這次的閃電沒再拐彎,銀蛇亂竄的電光吞噬了那根直刺蒼天的長戟和天神般的男人。以那男子為中心,整個灘涂被這道閃耀的光芒吞沒……
硝煙漸漸散去。一縷陽光射入山谷,在天空掛起一道絢麗長虹。谷內的戰場一片焦黑,看不到一個活人。滿地都是黑炭般蜷縮的屍骸,還有四處散落崩裂的殘破刀劍。
一截融化的鐵棍插在一個深坑內。以那半截鐵棍為中心,地面被高溫融為黑色的琉璃,在陽光下閃著點點幽光。
道士被驚得半天無語,好久才吞了口吐沫,苦澀道:「一個大好英雄,就這麼沒了?唉,難道這仙門開啟還要以英雄血作引?」
少女眼神熠熠,瞥了眼目瞪口呆的道士,心中頓覺暢快了許多,擠兌道:「哦,有神雷接引,那位英雄怕是已經跨過仙門了吧?可喜可賀啊。」
道士默不作聲的拿出酒葫蘆,仰頭灌了口酒,才扭頭笑道:「這儒家聖人說的沒錯,這女子,還真的是難養啊……大和尚你聽過這話嗎?」
老和尚眨了眨眼,很誠懇的笑道:「呵呵,貧僧來自西域,對中原聖人之言所知不多。不清楚,不清楚啊。」
「哎?大和尚,想不到你是這樣的和尚啊!唉,罷了罷了,天妒英才,天妒英才啊……」
道士仰天長嘆,身子已飄然落地,走向對面的山谷。
「阿彌陀佛。魔域現,人間亂世起!師兄啊,希望我還來得及……」
老和尚望著兩人疾行的背影,口中輕聲念叨了幾句,也縱身落地,臉上古井不波,只是捏著佛珠的手不停的揉捏。
三道身影從密林走出,都是縱身一躍便跨過了收窄的溪面,緩步來到被雷擊的焦土旁。
空氣中還瀰漫著一股奇異的烤肉焦香。
深坑裡屍骨無存。三人都沒出聲,望著插在地上依然有電弧竄動的半截鐵棍,沉默了許久。
天地之力,竟恐怖如斯!
邋遢道士蹲下身,在琉璃地面撿起一塊硬土,朝著那鐵棍砸去。
「噹」的一聲脆響,土塊被震得四。鐵棍上的肉眼可見的電光也隨之消失。
道士吸了口冷氣,又小心翼翼的摸了幾塊焦黑的土塊扔過去。見再沒有異常,才嘆了口氣,走到焦土旁,拔出了被熔漿覆蓋的三尺鐵棍;在山崖下尋了個土質還算鬆軟的地方,開始刨坑。
老和尚默念了段梵文,就把佛珠掛在脖子上,捲起寬大的袖子,在地上尋了柄斷刃,幫著老道士一起刨坑。
「你們,兩個瘋子!」少女一跺腳,嬌軀如飛燕躍起,在半空抓著樹藤,腳尖在石壁上一點,倏地鑽進了遮掩的石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