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女性對男性的認同及自我修正

六、女性對男性的認同及自我修正

在五六十年代的長篇小說里我們常常看到這樣的情節:女性跟隨自己的戀人走上革命的道路。作為引路人的男性對待戀人的時候有一種高高在上的姿態,這是必然的。作家總是不知不覺地把男性化身為女性的精神導師。而且,女性對革命的認識往往是模糊的,自覺或者不自覺的追隨戀人的腳步,戀人不僅意味著愛情,還意味著革命。巧合的是,這種「你革命,所以我革命」的模式在金庸的小說里也常常見到。

金庸小說在英雄成長的過程里,他們身邊往往有女性承擔母親的角色。另外一方面,作為英雄,他們對自己身邊的女性又承擔了精神導師的責任。要做一名英雄的伴侶,那麼女性得修正自我的價值觀,並且迎合英雄的價值觀。

英雄身邊的女性往往是「妖女」,她們的身份意味著兩重屬性:第一,她們是女性,在江湖世界里處於附屬地位;第二,她們是「妖女」,不容於江湖的正統世界。因此,「隨著愛情的產生,她們不得不面對另外一套秩序與規範,而為了使愛情最終實現,她們不得不使自己被這套秩序與規範所容納和接受」。

實際上,英雄和妖女的結合面臨兩種選擇:英雄離開原屬的世界,或者妖女進入英雄原屬的世界。在金庸小說里普遍是選擇後者。女性作為英雄身邊的伴侶,承擔了一個任務,那就是作為英雄的仰視者,追隨英雄的腳步,在攜手行走江湖的道路上亦步亦趨,不斷修正自我來迎合男性英雄的價值觀。而且我們可以看到這種認同、修正、追隨來源於她們對英雄的愛。可以說,愛情讓她們不由自主地迎合對方的想法,而放棄自我。愛情成為這些女性成長成為符合正統的男俠世界要求的女性的原動力。這一方面,再次把「愛情動物」的標誌釘在女性的身上,另外一方面,我們可以看到這些女性的符號化過程。從最初的鮮活的比較獨立的自我形象,逐漸在對英雄的追隨中喪失自我的獨立性,然後成為「英雄的妻子」這樣一個符號。典型的代表恐怕就是黃蓉了。在金庸小說里黃蓉恐怕是唯一走完人生道路的女性,從十幾歲的少女到為人妻、為人母,金庸勾勒了一個女人完整的人生,也勾勒了一個女人如何從個性鮮明的獨立的自我逐漸丟失自己的本來面目,用「郭大俠的妻子」這一身份站立在郭靖身邊。

黃蓉本人是蔑視禮教,國家民族的概念是非常模糊的。但是因為自己的丈夫的「為國為民,俠之大者」,共同壯烈犧牲。這是民族大義,我們難以說什麼。但是楊過與小龍女的愛情,郭靖受儒家思想影響頗深,自然加以反對,但是以黃蓉蔑視禮教的本性卻加以反對,甚至更加激烈呢?居然作出偷窺小龍女和楊過同居一室是否逾禮的行為。難道真的應了「結婚前的女兒是珍珠,結婚後的女人是魚眼睛」這一句話?從根本上追究,這當然是「出嫁從夫」的影響。很奇怪的是,黃蓉本來不受禮教約束,怎麼結婚後便遵從起禮教的「三從四德」來了?

在《碧血劍》中,溫青青鼓動袁承志去尋寶,主要源自自己對金錢的熱愛。遭到袁承志的訓斥后,她用幫助闖王這樣的理由說服袁承志去尋寶。實際上,她對闖王事業的理解恐怕幾乎是沒有的,熱衷尋寶是出於自己的私心。但是尋找到富可敵國的寶藏后,有這麼一段話:

袁承志道:「這些寶物是明太祖當年在天下百姓身上搜刮而來,咱們用來幹甚麼?」青青和他相處日久,明白他心意,知道只要稍生貪念,不免遭他輕視,便道:「咱們說過,尋到財物,要助闖王謀幹大事,自然是取之於民,用之於民。」袁承志大喜,握住她手,說道:「青弟,你真是我知己。」

這一段話幾乎可以說奠定了以後的金庸小說里的正邪戀的模式。拋開道德因素的影響,這種女性在愛情的驅使下對男性的附和和服從心態,是早已深刻打上了男尊女卑的烙印。金庸選擇這樣的模式,一方面是現實的細微反映,另一方面也是金庸本人潛意識裡男尊女卑影響的結果。

張翠山和殷素素成親之後,殷素素表達了對她丈夫的人生準則的臣服:「小女子洗心革面,痛改前非,隨我夫君行善,決不敢再殺一人。若違此誓,天人共棄。」這種對丈夫道德的臣服,來自於在愛情驅使下對丈夫的盲目的順從。趙敏走得更徹底,拋棄了自己的民族、家庭、宗教,幾乎拋棄了自己的一切。抹煞自己舊我的一切痕迹,為自己的心上人打造一個全新的自我。用脫胎換骨的重生的慘烈來換取愛情角逐里的勝出。我們可以想象得出,趙敏除了張無忌一無所有,她的一生將作為張無忌的妻子終結。

再看小龍女和楊過的戀愛。在終南山重陽宮裡結為夫婦之後,從原來的「姑姑與師侄」的角色迅速轉變成為「丈夫與妻子」的角色。小龍女從原先居高臨下的「姑姑」變為了「妻子」,楊過則從「師侄」轉變為被妻子仰視的「丈夫」,兩人的心態都發生微妙的變化:

楊過低聲道:「你指揮蜜蜂相助,咱們闖將出去。」小龍女做了楊過妻子,聽到他說話中含有囑咐之意,心中甜甜的甚是舒服,心想:「好啊,他終於不再當我是師父,真的當我是妻子了。」當即應道:「是!」聲音極是溫柔順從。

小龍女滿心的歡喜來自於楊過心態的變化。以結婚為分界線,結婚前女強男弱變為男強女弱。作為丈夫,楊過自然而然地變為居高臨下的人(這種變化不是他刻意的,他自己本身也許並沒有意識到。他只不過是潛意識裡接受了流傳了幾千年的傳統)。女性則迅速轉化為站在丈夫背後,仰視丈夫的角色。比起楊過,小龍女對這種世俗的婚姻模式的感受更敏銳。因此,她才如此敏銳地把握住楊過的心態變化。不可忽視的是,傳統對女性的影響是多麼的強大,也是多麼的不可思議。將自我的幸福感和踏實感系在丈夫對自己的吩咐下,女性對男性的依附可見一斑。也許這樣的話我們能夠理解少婦黃蓉為何會遵從禮教的「出嫁從夫」。

必須指出的是,金庸安排這樣的模式並非是刻意為之。一方面,這樣的模式出自男性作家一己以及群體的想象,另一方面也反映了女性自我在傳統觀念的影響下把其納入自我意識的一部分。因此,這種模式在表面上看起來是現實女性心理的反映,但是在背後是幾千年來女性被傳統構建成女性的悲劇。恐怕最悲哀的事情不是淪落為奴隸,而是身為奴隸對奴隸的身分得到自我的認可。

值得注意的是一個特例――《天龍八部》里的天鷲宮。這是一個受傷的女性結合的群體,因為男人而受傷的她們結合成一個仇視男人的女性同盟。她們共同擁有創傷記憶而形成彼此之間的姐妹情誼。但是,這個純粹的女兒國里,不存在創傷記憶被治癒的情況。姐妹情誼只能加重她們的創傷記憶,而非治癒。直到虛竹的介入才使這個女兒國的女性的創傷記憶得到治癒。這個寓言隱約含有的主題似乎就是一個純粹的女兒國是不可能存在的,或者存在也是不正常的存在。失去男性,女性是不可能獨立存在的。對男性日益深重的仇恨不過是對男性的依附的另一方面的反映。只有男性介入這個女兒國,她們才能獲得正常的生活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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誘惑之道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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