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四方衛生所
午餐和晚餐控制的時間,總是在老闆娘規定的前五分鐘左右,住在客棧二樓的老者必定會出現在餐桌上,他總是禮貌的用和藹的微笑打招呼,不閑聊日常,便埋頭用餐,對於許永華一行的聊天並不打斷,也從來不發表自己的看法。
老闆娘張羅的飯菜也越來越敷衍,不論早上還是中午和晚上,一鍋稀飯總是所有人的主食,飯稀得數得見顆粒,饅頭也從菜單中取消了,兩素一葷也便是標配了,不要說素菜了,腌制的蘿蔔和白菜也成了餐桌上的主要食物,唯一的葷便是臘肉。
許永華食之無味,卻又不得不咽下。
「就說封村資源緊張,也不是緊張成這樣吧。」許永華看著一桌菜,他從中午期待到了晚上,同樣一臉失望。
黃美麗的眉頭緊鎖,她似乎對餐食也是不滿意。
「興許是老闆娘沒有見過現金,這些天都是賒賬,要說是琉璃寺先給,怎麼說也是打白條,會不會是這個原因?」她猜測著。
謝永娟搖了搖頭:「我看是真的困難。」
兩人沒有說話,看了一眼對桌的老者,老者從不埋怨餐食,從好到壞變化明顯,他也不吭一聲。
「你們說。。。那個叫何三洋的人真的感染了屍菌嗎?」許永華想起了白天的事情。
老者端著飯碗的手停頓了一下,他不插話,接著喝粥。
「華哥,阿祥嫂既然這麼說,我也是相信的,何況那個何三洋的母親不也見過了,還說要做壽衣,這會村裡估計棺材店也都找不到了。」黃美麗說著,用那纖纖細手拾起的筷子攪動著稀粥:「要不?華哥。。。你去看看。」
「什麼?你讓我去看?」許永華訝異的看著黃美麗。
「對啊?不是你還能是誰?這裡就你一個身強力壯的男人。」黃美麗眨著眼睛說著。
「對面那個老頭不是男人嗎?」許永華指著對面的老者。
老者微微一笑,並不做聲。
「華哥,你還是不是男人啊?」黃美麗有些不悅。
「憑什麼讓我去,就說于山高速嘛,咱們是有言在先,我護送你到維修店,保你進入三山,你愛怎麼發號施令我都忍著,怎麼說,我也出了一份功勞,沒有我,哪來的直升飛機?」
許永華還想說下去,謝永娟輕輕的咳嗽了一聲,許永華看著默不作聲的老者,便不繼續。
「然不成,你讓我和永娟去嗎?看一眼會死嗎?」黃美麗說道。
「要是真是屍菌感染者,你怎麼知道看一眼不會死,你沒有聽過那些昏迷的感染者,看見人來就醒過來嗎?」許永華不悅的看著眾人,然後對著黃美麗說:「你真以為你是千金大小姐啊?叫我去我就去?維修店你還裝得不過癮嗎?」
黃美麗放下了筷子:「你說,我怎麼個裝法?」
「你這個娘們還能怎麼個裝法?騙大家說你懷的是你姐夫的骨肉,你說你哪根筋不對勁,編出這樣的謊言?」
黃美麗一聽,倒有些惱羞成怒:「我即使不裝,他也是我姐夫啊。」
「懷了骨肉的情人和姐夫,那是兩碼子的事情。」許永華輕蔑的笑著:「夠損的你,胸大無腦。」
黃美麗交叉了雙手,準備懟回去:「那你算什麼東西?屁都不是。」
許永華指著黃美麗:「你再說一次?」
「行了!」謝永娟輕咳了幾聲提醒,但她兩都假裝沒有聽見,倒有把各自的家醜都抖出來的趨勢,見氣氛不對,忙開口制止:「現在咱們屁都不是了,好嗎?」
「你哥沒死幾天,你總算緩過氣來了,現在又開始演大小姐了。。。」許永華碎碎念著。
「行了!」謝永娟提高了音量:「丟人嗎?還有前輩在呢。」
「念佛的,你算老幾,敢這樣跟勞資吼!」許永華狠狠的瞪著謝永娟,然而謝永娟並不怕她,她揚起腦袋,連同黃美麗一起,許永華見這兩個女人這般潑辣的態度,笑了一聲,慫了。
老者放下了碗,微笑著起身,弓著身體招了招手:「沒關係,沒關係,我吃完了,你們請便。」
說完,他便上樓了。
「什麼老東西。。。」許永華罵道:「吃得也沒別人少。」
黃美麗雙手交叉生氣的不說話,許永華倒是拾起筷子夾著肉自顧自的吃著,不同娘們一般見識。
「喲。。。」餐廳大門,老闆娘人未到聲先到,她提著一把青菜走了進來:「這吵什麼,整條琉璃街都能聽見聲音。」
「沒事。」謝永娟轉移話題,客氣的問:「老闆娘,您吃了嗎?」
老闆娘眼睛瞟過他們兩人的臉孔,似笑非笑的說著:「用過了,吃的是你們中午剩下的稀飯。」
「這麼說,您還真是省呢。」許永華有點酸溜溜的說著,老闆娘聽出了意思,連帶笑意,並不理會他,提著青菜就要進到后廚。
「老闆娘,能問你一件事情嗎?」謝永娟叫住了老闆娘的腳步。
「行,你問,我這會也不忙,放下菜就走,也順便來看看你們吃完了沒有,準備收拾收拾。」她笑著說,把青菜放在一側的桌子上。
「我想去看看何三洋。」謝永娟開口道。
黃美麗和許永華瞪著眼睛看著謝永娟,這娘們也太直接了。
老闆娘也盯著謝永娟看著:「你和他非親非故的,你幹嘛要去看他?」
「就是想去看一眼,才安心。」謝永娟說道:「我擔心村子里的人認不得那個東西,如果真的是的話,還是要小心一點。」
「你是擔心村長看不來是那個病?」老闆娘看著謝永娟,然後哈哈的笑著:「村長不都說了嘛,就是外面那個病,叫什麼來著。。。屍菌,只是治好了,怎麼可能看不出來?何況衛生所還有村裡的醫生,人家之前也是大醫院上過班的,這點覺悟還是有的。」
的確,村長都自己承認了何三洋感染了屍菌,只是治好這種幾率,不太可能。
如果真的能治好,那這場疫情就不關三山什麼事情了,說不定河門和耦水也有救了,所有的綠燈城市都不用擔心受怕,可問題是,封村依然繼續,三山的緊急通知依然每天固定在電視屏幕上。
顯然,這不可能。
「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你們要是覺得不放心的話,倒是可以自己過去看一下,不過你們非親非故的,冒然過去也不好,他母親三餐都會回家給她生病的男人張羅午飯,這段時間,衛生院的屋子裡是沒人的。」
「沒人照顧他嗎?」謝永娟問道。
「怎麼照顧啊?」老闆娘湊過腦袋輕聲的說著:「村長是有叫人照顧,衛生院就那麼一兩個人,之前來的也是外面的醫生,聽說醫術高明,但是封村之前,被調走了,也不知道去哪裡了,現在村裡還有一個醫生在,對付村民感冒發燒這些小毛病也綽綽有餘了,但是對付何三洋啊,也只有他自己家人了,誰也不願意到那個房間,換藥的時候才進去,聽說。。。臭得很呢。」
「老闆娘,你去過?」黃美麗一旁插話道。
老闆娘擺了擺手:「沒有呢,我跟何三洋她媽不待見,而且,她媽也不許人去看,這些事情啊,都是別人閑聊跟我說的。」
「老闆娘,這村裡的衛生院在哪?」謝永娟問道。
「琉璃街左側的小路,快到四口井那邊左轉,一直走就看見了,你們聊你們的,我先進后廚。」老闆娘說完,從桌子上順起青菜,拐進了后廚。
「姐,你真的要去嗎?」黃美麗問道。
「看看也好,畢竟他在這個村裡,如果真的是屍菌,那我們自己也要有所打算和準備。」謝永娟說道,她沉默了一會:「但是你有沒有想過,如果真的是可以治療的話?」
「那我可以讓我姐夫知道?」黃美麗明白謝永娟的意思。
謝永娟點了點頭:「如果真的是治療好了,那麼這場疫情就可以提前結束,我們可以把這個消息放出去。」
謝永娟輕聲的說著。
「但是屍菌很危險,它會傳染。」黃美麗難過的說著:「你們也是見過我哥的模樣的。。。」
「何三洋的母親都照顧了何三洋好幾天了,如果真是屍菌,那她母親就不會還活著。」謝永娟說道:「村裡的人都說他原本昏迷,進了琉璃寺后被她母親接出來,出來的時候意識清醒,還能說話,那就是好了。」
許永華還在氣頭上,他本想插話,但是厭煩的看著這兩個女人,也就不吭聲了。
「那我陪你去。」黃美麗要求道。
「去那麼多人幹什麼?多一人多一份危險,你放心,我有分寸。」謝永娟說道:「如果真是屍菌感染,不像村長說的痊癒,那麼。。。不管如何,這個地方是不能呆了。」
「不能呆,那去哪?」許永華還是忍不住問道。
黃美麗冷笑一聲:「華哥,這件事你連個女人都不如,為自己下一步打算你倒是積極。」
「你tmd的再說一句!」許永華把筷子甩在了桌上,本想開口大罵,老闆娘走了出來。
「我說,你們能不能消消火,整條街都聽到。」老闆娘還是那句話。
「美麗,你也少說一句。」謝永娟說道:「華哥,你也別動這火,既然三個人是一條船上的,華哥不去,我去便是。」
「姐。。。」黃美麗還想爭辯,謝永娟搖了搖頭。
黃美麗起身離席,許永華也站了起來跟在身後上了樓,留下了謝永娟一個人。
「這該不會是關久了,人都變得暴躁吧。」老闆娘見兩人都離席,走了過來,站在謝永娟身邊,腦袋張望著他們離去的身影,嘴裡八卦式的念叨著:「這黃妹子,前幾天還因為哥哥的死哭哭啼啼,茶不思飯不想,這兩天有變樣啊?」
「她原本就是這個樣子,嘴巴伶俐得很,只是最近傷心。」謝永娟抱歉的說道:「老闆娘,給您添麻煩了。」
「這能有啥麻煩,只要不掀桌子椅子,不砸我飯碗,什麼都好說,現在也沒有客人,也不存在影不影響,我一直以為你們三人是一起的,現在看起來,你們好像也不是認識很久的樣子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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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確。」謝永娟低頭說道:「我們對彼此都不是很了解。」
「不怪我亂說哦。」老闆娘湊過了腦袋,輕聲的說著:「這個男的真不行。」
哎,謝永娟嘆了一口氣,看了一眼老闆娘,她在八卦許永華,他何止不行,為了活命連女朋友也能奉上,謝永娟要是跟她講了,估計她下巴都掉到桌子下了。
「老闆娘,我幫你收拾吧。」謝永娟起身岔開了話題。
「別。。。」老闆娘說道:「讓我自己一個人來,你別插手,這一整天我閑著,不讓我有活干,我都快發霉了,老了就是停不下來。」
「那我上樓了。」謝永娟離席。
「等等。」老闆娘叫住了謝永娟,匆忙的進了后廚,出來的時候張眼看了看樓梯口的動靜,然後塞了兩個雞蛋到了謝永娟的手裡:「這兩個你拿著,我看你們兩還沒吃幾口,菜都被那個姓許的吃光了,你該學學那個老徐,人老鬼精著,吃得快不說話,就怕少吃了。」
謝永娟噗呲一聲笑了出來,原來吃飯的時候,老闆娘也在沒閑著她的眼色勁。
「那我就謝謝老闆娘了。」謝永娟道謝。
「你們幾個人,我就對你滿心喜歡,人好看,身材又高挑,氣質也不俗,何況還是謝區長的千金,菩薩心腸,難得教出一個知書達理的女兒,只是阿姨恐怕高攀不起了。」
老闆娘嘿嘿的笑著,謝永娟也客氣的微笑,但是對於老闆娘最後一句,似乎話裡有話,該不會是自己想多了。
「老闆娘,您這是。。。」
「開玩笑呢。」老闆娘嘴裡是說開玩笑,但是卻繼續說道:「我這兒子跟他父親去海上市做大工程,別說我兒子,也20多了,沒讀什麼大學,但是勤勞努力,而且樣子也帥,一米83的個頭,這村裡的女人家啊。。。」
「老闆娘。」謝永娟尷尬的看著她:「我要上樓了。」
「誒。。。」老闆娘目送著謝永娟上樓:「妹子,明天我把我兒子的照片拿給你看一下,你做個參考?」
謝永娟手裡握著雞蛋,這估計是她人生當中第一次被徵婚,何況還是在這種亂世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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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你真的要去?」客廳的沙發上,黃美麗叫住開門準備下樓的謝永娟。
「是啊。」謝永娟回答。
「你眼眶怎麼紅紅的?」黃美麗問道。
「沒什麼,只是方才想起了自己的母親。。。」謝永娟說著。
「姐,前幾天你是怎麼安慰我的,現在我多說也沒有用了,你知道吧,我站你這頭。」黃美麗說道,謝永娟微微一笑,現在總算換成黃美麗安慰自己了,她心裡不知道有多少感動。
「姐,你能辨別得了,他是不是屍菌感染?」黃美麗不放心的問道:「不如,多一雙眼睛?」
「不用了,你呆在客棧里,是不是屍菌感染應該一眼就能看出來,防疫細則里不也寫得明白,差不多時間了。」謝永娟看了一眼牆上掛著的電子鐘,10點左右:「老闆娘說得對,我非親非故的沒有探望的理由,基於何三洋的病情可能會被拒絕,我得提前出門,在衛生所前看她母親離開我再進去。」
拗不過謝永娟的黃美麗從自己房間里掏出了一條絲巾遞給了謝永娟:「那姐你要注意安全,那東西聽說會通過空氣傳染,你把絲巾拿走,包住嘴鼻,這條絲巾是我唯一從於山高速那裡剩下的高級貨了,幸好,我裝在口袋裡。」
謝永娟笑著把絲巾還了回去:「你放心吧,我仔細的看過電視上的屍菌防疫細節,只有孢子出現在空氣中才會感染,如果它真的感染,沒有孢子散發到空氣中,應該還是安全。」
「那東西能看得見嗎?你拿上,我心安。」黃美麗又遞了過去,謝永娟只得收了下來,在黃美麗千叮萬囑注意安全的話語下,謝永娟下了樓。
「妹子啊,你呆會回來,我把我兒子的照片給你拿來,你瞅瞅。」老闆娘在前台笑著說道。
「誒。」謝永娟只能禮貌的點頭。
「你真去啊?」老闆娘問道,謝永娟再次點了點頭。
「你說你,這能有啥好看的。」老闆娘嘴裡是那麼說,從前台拿出了一副口罩:「這個你戴上,聽村裡去看望過的人說過,何三洋的房間臭得狠,你說你真是的。。。能有啥好看,是不是太無聊了,找事情做。」
「謝謝老闆娘。」謝永娟接過了口罩,不理會老闆娘自言自語,她戴上口罩,推開了玻璃門。
「朝右走。。。走到四口井那左轉一直走。」老闆娘見謝永娟在門口左顧右盼,推開玻璃門說道。
「誒!」謝永娟應道,她沿著青石板路朝著上走,琉璃寺的山門就在眼前不遠,她看見了右側街道上的四口井水,那裡有幾個婦女正圍繞著水井,水井不大,井口也就臉盆大小,四口挨在一起,有打水挑水的,有就在一側洗菜洗衣服的,她們對路過的謝永娟並沒有多少留意,充其量也就對這副陌生的臉孔看了兩眼。
謝永娟左轉進入巷子,兩側是發黃的土質牆壁,在前方顯眼的位置處,粘貼了一張草紙告示:
何氏村村民:
各位何氏村的村民,因疫情嚴重,本村委會商議后決定封村,1月3日後禁止本村村民外出,也禁止任何村民和遊客進入本村,現已用牆壁加固封鎖全村範圍,為了共同抗疫這次疫情,響應三山市政府緊急通報,琉璃寺山門和琉璃廣場的村廣播緊急啟動,如有情況,請村民務必聽從廣播安排。這段時間請節約糧食用水,儲備食物,禁止鋪張浪費,除了村會和琉璃寺法會以外,禁止操辦紅白喜事和宴請,盡量呆在家中,感謝配合!
何氏村村委會宣
1月5日
謝永娟料想著,這乾巴巴的告示一定是新貼不久的,一看落款時間也果然如此,畢竟3日左右下過大雨。她一邊思索著這樣的告示是否真的有用,畢竟何氏村的村民認識字的老人並不多,此時前面巷子前出現了一片四四方方的廣場,廣場的一側摩托車和自行車扎堆的堆放著,前面豎起的告示欄上,也貼著方才看見的告示。
謝永娟抬眼看著廣場前方兩棵樟樹前的建築,三層水泥澆築的樓房,沒有山牆青瓦,就是普普通通的一棟四四方方的水泥建築,除了規模稍大以外,在清一色的木質古老山牆屋子前突兀的立在裡面,顯得格格不入。
她看了一下水泥門樓前的招牌--何氏村四方衛生所。
門樓生鏽的鐵門就和這棟水泥建築烏黑的水漬一樣顯眼,鐵門敞開著,謝永娟走到了另一條巷子里,透過拐角處的餘光看著衛生所的大門。
不一會,阿祥嫂店裡見過的那個婦女從大門口走了出來,雙手空無一物,她朝著謝永娟相反的巷子走去。
謝永娟剛才還在擔心自己來的時間是不是不對,這下看見何三洋的母親離開了衛生所,她便整了整衣服和口罩,套上了黃美麗的絲巾朝著衛生所的大門走去。
她看見了門口的關於疫情的告示,踏上台階,踩在了南洋磚上,她看見了服務台上穿著白大褂,戴著口罩的女人,正在低頭看著一本書頁發黃的雜誌,見黃美麗走了進來,她掩下了書頁,拿起了電子溫度計,站了起來。
「看什麼病?」她機械的問著,順便量了一下體溫,然後又坐了下去:「我怎麼沒見過你,你不是我們村裡的人吧。」
雖然帶著口罩,但是能看見她疑惑的眼神,單憑眼尾的皺紋,謝永娟能判斷這個婦女大概也要40好幾了。
「不是。」謝永娟誠實的回答,畢竟要隱瞞也是不可能,這麼小的村子,何況又封村,哪個村裡人她不是見過。
「那就是住在祈夢客棧的人了?」這個護士抬眼看著謝永娟,果然村裡的消息是包不住的。
謝永娟點了點頭。
「我們不是才聽村長的吩咐給你們送過消炎藥了嗎?」護士說道:「兩瓶你們三個人塗,加上創口貼和繃帶,酒精棉花一樣不少,每天都用也能塗一個月吧。」
原來客棧里老闆娘給的消炎藥膏是衛生所拿的,用來防止她們身上從雨花石帶來的傷口感染髮炎,不得不說,這個何氏村村長對人對事的確考慮周全。
「我想來看望一個病人。」謝永娟猶豫著說道。
護士搖了搖頭:「你說何三洋是吧?」
謝永娟點了點頭。
「只有家屬才能看望,前天時候也來個老頭,也是和你們一夥的,也想看,你覺得病人是讓你們隨便看的嗎?」護士的口氣有點沖:「這裡條件差沒有icu,你們來看他都增加他感染的風險,他現在的情況不樂觀啊。」
老頭?
謝永娟思索著方才從護士嘴裡說出的話,如果是和我們一夥,那麼這個護士口中的老頭,不就是那個自稱民俗學家的姓徐的老者嗎?
「我就站在病房門口,或者,要不您陪我上去。」謝永娟試著問道。
「我說。。。」護士不耐煩的揚了揚手:「何三洋有什麼好看的,村裡都沒有幾個人過來看,倒是你們外面進來的人有興趣,你趕緊回去,你還嫌我工作不夠多嗎?村長都說三山市大醫院都封閉了,咱們衛生院現在輪番照顧著何三洋,你來搗亂的吧。我這就奇怪了,你和那個老頭跟何三洋非親非故的,看什麼。。。走走。。。別妨礙我吃飯時間。」
說完,她起身推著謝永娟的後背就要朝著門口攆出。
「那我來看病呢。」謝永娟轉念問道。
「你啥病也沒有,就算有,這個衛生所現在也只有我一人,醫生不在,只要死不了就呆在家裡。」護士再次發力,半推著把謝永娟推出了門口。
「臭得要死還要看。。。」她在門口自言自語著。
謝永娟走到了四方廣場上,她以為會像醫院一樣,醫生和護士不會留意到你是誰的家屬,只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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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策了,畢竟村裡的衛生所規模不大,而且聽那護士的口氣,現在裡面只有她一個人留守,那麼她大搖大擺的走進去,肯定進不了。
謝永娟有些後悔,她該編一些理由,比如編一個疑難雜症的病情讓護士去尋找醫生,如果真的電話或者聯繫方式都失去作用的情況,這個護士一定會離開崗位代步前行。
她還在思索著這次冒然過來,無功而返的過失,一回頭,見護士從服務台起身,她急忙走到了巷子口,探頭朝著四方廣場的衛生所大門望去,只見護士走出了衛生所,然後左右張望了一下,估計是在尋思著她有沒有離開這個範圍。
見沒人,她轉身關住了衛生所的內門,而且只是扣上,並沒有鎖住,然後大搖大擺的離開了,興許回家吃飯了。
她沒有想到,村裡的衛生所還有這樣的操作,這下正合謝永娟的意,她急忙小跑到衛生所門前,拉開了門栓,走了進去。
她徑直的登上了二樓的樓梯,到了二樓除了自然光以外,沒有亮著任何一盞燈,除了她自己的腳步聲,她聽不見任何其它的聲響,倒是有一股異味漸漸的朝著她的鼻子里襲來。
她望著二樓走廊門口上的科室牌,接著走向三樓,此時那股臭味越來越重,連口罩都無法阻止。
那是一股腐爛的臭味,謝永娟用手指按下了口罩上的護條,好讓它貼近鼻子。
三樓也沒有開著任何一盞燈,但是走廊的光線從每個敞開的病房處透著亮光,謝永娟朝著走廊走去,兩側的房間里空無一人,窗戶緊閉,鐵架床上沒有任何的床墊和被套,只有空空的金屬架。
當她走到走廊的盡頭時,腳步停在了唯一一扇關閉的房門前。
那惡臭就從掉漆的木板門下方散出,謝永娟小心的推開了病房的木門,一股暖氣夾帶著濃濃的惡臭,幾乎讓她乾嘔出來。
緊閉的窗戶下,一張白色的病床上,躺著一個全身赤裸的男人,他沒有穿任何的衣物,也沒有任何的東西覆蓋在他的身上。他的身上沾著泛著紅色和黃色膿液的紗布和消毒棉花,渾身就像被拔了皮一樣,紅黑色的肌肉組織滲著血水,他的嘴巴里插著管子,管子連在了邊上的吊瓶上,同時手臂上也上著吊瓶,藥水一滴滴的注入它的手臂,看得出來點滴是她母親離開前剛換上的,還有大半瓶。他的左腳已經發黑壞死,謝永娟能看見蛆蟲在他的腳縫中蠕動,導尿管連接在床下,一個鐵質臉盆就這樣滴滴答答的盛著紅黃色的腥臭的尿液。
他所躺著的白色床單,膿液已經腐蝕了一個輪廓。
嘔。。。
謝永娟幾乎快要摘下口罩嘔吐,但是她止住了,她站在門口,並不敢邁入,她現在已經無法分辨眼前這個躺著的人,是不是感染者了。
她的目光警惕的掃過床沿一側的椅子和桌子,上面放著開水瓶,不鏽鋼水杯,水杯的一側,是打開的姆仟般若經,另一頭一台老舊的暖氣機不斷的朝著這個腐爛的人身上吹著。她在回過眼,發現桌子上的般若經邊上,壓著一本病歷。
謝永娟緩了緩,她走近了兩步,看著這個男人的面孔,他的臉上幾乎沒有皮膚,閉著眼睛,就像一具骷髏頭,他艱難的張開了自己的嘴巴,謝永娟能聽見他艱難的呼吸,彷彿吸進了這一口,就吐不出下一口了。
他張著的嘴巴,牙齒都掉光了。
他是一個奄奄一息的男人,即使渾身腐爛成這個樣子,謝永娟已經不知道他這樣究竟是不是屍菌患者。她無法把一個村長口中說的,那個二十多的年輕人和他聯繫起來。
她輕聲的走到了桌邊,從姆仟般若經下面抽出了那疊病歷。
她退後了幾步,翻開了病歷頁,果然村裡人說的沒有錯,這是兩本病歷,一本來自黑曜石醫院,一本來自四方衛生所。
謝永娟看不太懂上面醫生所寫的鳥文,還有一堆的化驗報告單,她只能大概的瞄了幾眼。
黑曜石的報告單最早時間為:12月29日,皮膚科,上面醫生潦草的文字大概意思是,何三洋全身百分之50的表皮潰爛,包括口腔,牙齒掉光,檢查出腸胃潰瘍,以及食道障礙,先期清創滅菌除痂,內外用抗菌劑。30日轉入icu治療,病歷里附上了一張家屬同意書,上面按壓著指紋,顯然1月2日,家屬從醫院把何三洋接回了何氏村四方衛生所。
另一張是書寫的病歷,簡單潦草,是四方衛生所的,上面只寫著:全身重度感染伴隨重度敗血症。
此時,謝永娟放下了病歷,她抬頭再次看著何三洋,也許她母親已經知道他時日不多,叫阿祥嫂做了壽衣,只是這般血淋淋惡臭的軀體,如何能穿得下去。
她突然感覺到難過,她隨口在嘴裡輕聲的念著般若經,希望經文能夠減去這個男人的痛苦,就像他母親在床沿對他做的那般。
這樣的感觸是令人難過的,在面對疾病和死亡面前,只有無能為力。
也許剩下一口氣的何三洋聽到了身邊的動靜,他張開了雙眼。
這一下,讓謝永娟嚇了一跳,她看著這個男人睜開了眼睛,一隻眼睛就像結了白色的膜一樣,看不見瞳孔,只有白茫茫一片,而另一隻眼睛卻和常人無異,白色的眼白,黑色的瞳孔。
就是這隻眼睛,轉了一圈,然後目光落在了驚慌失措的謝永娟身上。
「帶。。。帶。。。嘔。。。灰。。。留。。。里死。。。」他艱難的說出了這幾句話,永娟看著他渾濁的淚水從那隻正常的眼睛里流了下來。
「你說什麼?」謝永娟聽見了他虛弱的聲音,雖然暖氣機咕咕的響著,但是他的喉嚨里艱難的說出了模糊的話語。
「帶。。。帶我回。。。琉璃寺。。。」
當他再次開口的時候,他揚起了他插滿點滴的手,朝著謝永娟伸出,謝永娟也聽見了他想要表達的意思。
然而,他話說完,手臂沉沉的甩在了病床上,嘴巴張成了一個圈,身體僵直,沒有任何的呼吸。
病房裡只剩下暖風器在咕咕的吹著,還有床下連接何三洋的導尿管,滴滴答答的滴在臉盆上。
「何三洋。。。」謝永娟輕聲的叫喚了一聲。
然後,她沉重的朝著後面退了一步,轉身關上了房門,謝永娟大口的在口罩里喘著氣,她意識到,何三洋的最後一面,她的母親沒有見到,而她,碰巧目睹了他的死亡。
謝永娟邊跑邊喊著:「來人啊,醫生。。。護士。。。」
當她跑到了一樓的時候,前台那個護士還沒有回來,她打開了門,在四方廣場轉了一圈,依然沒有見到任何一個人,她朝著祈夢客棧的方向一路走去。
穿過四口井,她摘下了口罩,大口的呼吸著空氣,她紅著眼眶,看著那些疑惑她舉動的婦人,她本想開口,卻選擇了沉默。
她沒有理由去見何三洋,如果她告訴這些她不認識的人何三洋的死訊,那麼她將要面對的是何三洋的母親家人和四方衛生所的護士和醫生,甚至。。。將可能面對村長的詢問。
她嘆了一口氣,沿著青石板走回了祈夢客棧,何三洋的死訊被發現,也不過一兩個小時的事情,畢竟他的母親會回去,護士也會回去。
「妹子。。。」老闆娘似乎在等她回來:「你見到何三洋了嗎?」
謝永娟恍然失神,然後搖了搖頭:「沒。。。沒有。。。護士不讓進去。」
「是啊,你非親非故的怎麼可能讓你進去。」老闆娘似乎早已經猜測到謝永娟可能進不去。
「你不舒服?」老闆娘關心的問道。
「嗯。。。突然覺得不舒服,可能是。。。那個來了。」謝永娟強顏歡笑的說著。
「那要多些休息。」老闆娘關切的說道:「等會,我給你沖個紅糖姜水?」
「沒事,我休息一下就好。」永娟說道。
「中午我多炒了一道素菜。」老闆娘說:「你多少吃一點,你朋友都在裡面了,我特意交代給你都留點,要不,那個男的可要全部吃光。」
謝永娟轉頭朝著餐廳玻璃看著,現在已經是中午了,飯桌前三人已經就坐動筷了。
黃美麗瞅見了謝永娟,急忙招手:「姐,趕緊來吃飯。」
謝永娟看了一眼黃美麗,轉頭對著老闆娘說道:「老闆娘,我人不舒服,中午我就不吃了,我上樓休息。」說完,謝永娟就朝著樓梯走去。
「姐。。。你等下。」黃美麗起身追了上去:「姐,給你留了菜,你不吃嗎?」
謝永娟搖了搖頭:「吃不下。。。」
黃美麗扶著謝永娟上樓:「姐,什麼情況?」
哎。。。謝永娟嘆了一口,她回頭朝著樓梯下方看了一眼:「我見到何三洋了。」
「那他是不是?」
謝永娟搖了搖頭:「我不能肯定他是不是感染者,我看了病歷,感覺上不是,不過。。。他死了。」
「誰死了?」黃美麗輕聲問道。
「何三洋。」謝永娟輕聲的回答。
「啊。。。」黃美麗愣住了。
「我看他的時候,他突然張開眼睛,然後就走了,你別告訴任何人,連許永華也不要說,現在沒有人知道,不過很快她的母親和護士會發現的,我不想因為何三洋的死把自己牽扯進麻煩里。」
「我懂。。。」黃美麗回答:「我不會說的。」
「許永華問你,你也不要說,他這個人講話沒有經過大腦的。」謝永娟提醒。
「我知道了,姐,你真不吃點,我給你端上來?」黃美麗站在樓梯上抬頭看著謝永娟上樓。
謝永娟拒絕的擺了擺手:「我現在鼻子里都是臭味,我吃不下去,我要洗澡換衣服,你讓我緩一緩。」
說完,謝永娟上了4樓,進了自己的房門,她徑直的走到落地窗邊,看著琉璃寺山門廣場前四口井的方向,她依稀能看見那棟水泥建築的衛生所三樓的一角。
她虔誠的跪在木地板上,面對著琉璃寺,為這個只見了一面的陌生人,念誦姆仟般若經:
「不生不滅,不垢不凈,度一切苦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