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留下狗命
第一章留下狗命
地底的生活是不同於地面的。
張明隨著稀稀拉拉的工友走出了井口,身後幽深的巷道里礦燈昏暗欲滅,但完全不受外面時間的影響,像只掙大的眼睛般注視的外面的世界。
秋天了,空氣中撲面而來的燥熱很快吹散了井下帶來的清涼,站在井口,能看到遠處煤山上燒起的濃煙飄滿了半邊天空,把天空染成了深灰色。煤山下是一道道被拉煤車壓出來的縱橫雜亂的道路,路上混雜著落葉、煤渣、污水,偶爾一隻看不出什麼顏色的狗被卷到大車下面,還能給黑色的地面點綴一二。更遠處的鐵路后隱約能看到排排電塔矗立在黑霧中,巨大的電壓帶來的嗡嗡聲甚至蓋過了礦區的躁雜。
張明走進澡堂,三五下把身上的工服扔到了一邊,拿起旁邊不知道誰的煙,隨手摸了只打火機點上,深深吸了一口后把自己挪進了黑乎乎的泡澡池裡。
一根煙抽完,張明才覺得自己的魂終於從井下爬回了自己的身上。
點上第二根,還沒抽兩口,就被旁邊衝進水池的大個子把煙搶了過去,「冥子,趕緊洗,洗完喝酒去!麻痹的老趙,不就當了個安檢員么,把人往瘋了逼呢,幹啥都『三違』,他日他媽咋不『三違』!活干不完,班長又他媽得收拾我,艹!」
大個子姓馬,掘三隊一班副班長,帶著張明等十來個人幹活,心直口快,據說一次礦長下井看他幹活不錯,想和他聊兩句,好讓跟著的記者拍兩張「親民」的照片,結果被他一句「你麻痹別打擾老子幹活」!堵的幾分鐘沒緩過勁來。也是因禍得福,畢竟大領導一般不和小婁婁計較,看他幹活不錯,安排隊上給了個副班長的職務。老馬是老工人了,大家都給他面子,他也仗義,有什麼事都能照顧著這幫受苦的兄弟。張明剛進礦時就是老馬帶他,算是半個師傅,經常帶自己抽煙喝酒吹牛逼。
「不去了,10個夜班了,熬不住了,休1個,回來再說吧」張明推辭完,起身洗完澡去和班長老於請好假,一身輕鬆的打算開車回去睡覺了。
張明今年27歲,大學畢業后在西安混了半年,漲個不停的房價讓他不得不放棄了在大城市紮根的打算,女朋友也一拍兩散,正好落得一身輕鬆。回老家后也沒有什麼像樣的工作,三四千的工資買房是不用想了,家裡催著結婚,可老爹老媽一輩子農村人,哪知道現在沒房子結婚幾乎是不可能的,只覺得兒子是大學生了,能掙大錢了,農村那些土丫頭哪配得上自己的兒子,必須得是城裡白白凈凈的姑娘才行!
被催急了的張明乾脆一咬牙,進了煤礦挖煤去!好歹工資高。國企是不用想了,只能進私人煤礦,不過好歹幹了幾年沒見到什麼大事故,只有一次支護時頂板掉下來的矸石砸碎了安全帽側邊擦著臉落到了腳下,留了條狗命混到現在。錢掙了些,家裡湊了湊好歹在城裡付了首付買了套期房,月月工資一大半還著貸款扔給了銀行。現在就等交工了,不過去看了幾次,工地冷冷清清的,就不知道這輩子能不能住進去。
坐在車裡,張明晃晃悠悠的開出了礦區大門,沿著馬路不緊不慢的走著。這裡地處西北,沙漠、戈壁、丘陵交錯,極度缺水,唯一的好處就是地下埋著煤炭。這些年隨著資源開採,本來惡劣的環境變得更爛。國有煤礦、私人煤礦、依託煤礦的煤化工、依託煤化工的各種化工廠、電廠、各類物流運輸公司都亂糟糟的擠在這片,形成了一片規模不算小的工業基地,對外稱為「寧南工業園區」。
園區邊緣隨著外來人口聚居和本地遷移人口進入逐步形成了一個方圓三公里左右的小鎮,叫寧南鎮。鎮上有三多三少,「土多、酒多、野雞多」,「水少、人少、娛樂少」。小鎮往北80公里就是省會金川市,說是省會城市,也不過100來萬人,還不如東南大省一個區的人多。小鎮人口多是附近廠礦里上班的,既有二十來歲小青年,也有四五十歲出來拼生活的老哥,上班時干著最累的活,下班了就瘋狂地發泄。
男人,發泄方式無非吃喝嫖賭,這裡回漢蒙交錯,已經過的不分你我了,吃食上量大味重,沒什麼特色。
喝酒是緩解疲勞的好辦法,於是乎小小的鎮子里,路邊攤、小酒吧、ktv遍地都是。通常是夏天啤、冬天白,酒量大了混著來。地方小,人又雜,不經意間就互相認識了,往往兩個人坐一起喝酒喝到最後就變成一伙人呼前喊后的奔ktv了。
ktv里素場子多,葷廠子也不少,每天下午去葷場子里上班的「員工」扭著屁股走在大街上也算是本地的一大地方景了。工人家屬們都嫌棄這裡環境差不在這裡待,一身邪火沒處發的男人們便成了葷場子的常客。偶爾爭風吃醋,打得頭破血流,就有本地警察,什麼都得管的交警同志協調解決解決,不過通常不會有什麼大事。
這裡工資相對其他地方高一些,畢竟煤礦相關企業,受最大的罪,掙賣命的錢。隨之而來的就是附近有頭腦的人組織專門的場地供這些突然拿到高工資的人玩玩刺激,自己或放貸、或抽水、或找手藝人出千,把好賭的人的賣命錢掙到自己手裡。幾年間,靠這個發財的不少,但被黑吃黑的也不在少數,部分抽身的玩起了更高端的東西,就知道具體情況了。
不到20分鐘,張明就到了鎮上自己的出租房裡。十來平米的房子里簡單擺放著一張床、一個書桌、一把椅子,洗漱用的盆子,簡易的衣櫃,再沒有其他家當了。自從和女朋友分手后,他已經習慣了獨來獨往,一個人待著剛開始還焦躁的待不住,但時間久了,也逐漸的適應這樣的生活了。床頭放著一些過去學校里的教材,還有一些因為興趣愛好買的書,偶爾翻一翻,趕趕心慌。
浮沉靜悄悄的飄在空氣里,被透過窗戶鑽進屋裡的晨光照的發亮,張明和衣躺在床上,本想玩會手機的,但沒一會功夫,眼皮就沉得耷拉下去,睡著了。
睡夢裡,往昔美麗的姑娘、青春時的激昂、踏入社會的迷茫、混跡的苦楚夾雜著全身上下不時傳來的酸痛讓他恍惚間分不清了現實和夢境。感覺在做夢,又像是清醒的在想事情,恍然間他又回到了校園,回到夢開始的地方,那個據說耗資百萬的大門、氣派的圖書館、一排排的宿舍樓,一口陝西方言的校工拾掇著草坪,嘻嘻哈哈的姑娘們毫不客氣的打量著路上的男生,偶爾傳出幾聲大笑,籃球場上一群小夥子混汗如雨的搶著籃球。
不知不覺走到了教學樓棧橋上面,旁邊姑娘笑著不好意思的說:我肚子疼!我哪都疼!陽光從她的發梢透過來,在她周身染上了一層柔和的光圈,讓張明一陣眩暈。
突然,周遭黑霧罩了過來,風掃過,什麼都沒了。張明眼見一塊像山一樣大的巨石從頭頂上掉了下來,伸手去擋卻無濟於事,背後有人猛的拉了他一下,然後臉上一陣撕裂,彷彿整個腦殼都被扯成了兩瓣,腦漿順著臉流了下來,腥味讓他窒息。
驚慌中,張明猛地爬了起來,清醒過來。渾身的汗已經把衣服浸透,窗外最後一縷夕陽灑在床頭,天快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