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重返山巔
一月。
小鎮的冬季像是忽然而至,於某個清晨悄然爬上窗欞,又迅疾溜進屋子裡,冷意四處啃食。
小鎮位於木閣邊陲地帶,大多為柳姓,依山而建的一座座木屋看起來莊嚴而又古樸。
柳山林的木屋在一座小山山腳。在夜裡的時候木屋的窗戶一下子被寒風吹開重重地砸在牆上,他從夢中驚醒之後一直坐到現在。
他如今也是個兩鬢斑白的老人了,身軀在歲月的河流中浸泡了百年,已經變得衰老充滿溝壑。
而更讓他覺得自己已經變成凡人在一個又一個年月里日漸衰老的是——他時常獨自走在小鎮熱鬧的街道上,走幾步就會停下來發獃,回憶起百年前意氣風發的歲月。
百年前人間存在著一種靈魂霧氣透明無形,人間萬物吸收霧氣入體,可淬鍊體魄,滋養神魂。
於是人間開始誕生了無數修行術者,他們掌握各種術法,與妖物締結契約,滋養在三魂之中。之後萬物為了爭奪修行的領地使得人間硝煙四起,屍橫遍野。
後來有十個人和妖脫穎而出把人間分為十個領地,各自佔據其中自封為侯,並下令讓王侯之名永傳後世。而一些人與妖不滿這樣的劃分,便再次發起戰爭最終被十侯驅逐於飄渺海外一片貧瘠的陸地,人間終得以休養生息。
而建立木閣的青木侯在此戰中隕落,於是青木侯之名授予在當時被稱為修行天才的柳山林。亂世中的柳山林本是小鎮中一個天資一般的少年,誰知在某天突然像是開了竅,修行境界如山洪,一下奔騰至山巔,在青木侯隕落後,受木閣百姓和木司推舉成為了新的青木侯。
可之後好景不長,靈魂霧氣在某天瞬間蒸發,像是半夜落於地面的樹葉毫無預兆悄無聲息,所有修行術者都變成了凡人,妖物也隨之銷聲匿跡。
如今離霧氣蒸發已經過了百年,曾經風華正茂的青木侯柳山林已變成行將就木的老人。他回到他幼時父母便逝世的小鎮,打算在此歸入塵土。
柳山林想到這些,嘆了口氣。陣陣寒風從窗子外邊吹進來,他裹緊了被子,不停地搓著手哈氣,嘴裡念叨著:「真冷啊,真冷啊。」
老人微微顫抖又沙啞的嗓音沉沒在屋外呼呼的狂風中。
他從窗子往外看——遼闊的天空被厚重的雲層遮擋,光線呈現出粗糙的磨砂質感,細碎地鋪在地面。巨大的樹木在混沌的光線下顯得陰森恐怖,一棵棵挺立的巨樹像是暗夜的厲鬼,向四面八方伸展的枝丫在風中張牙舞爪。
柳山林覺得更冷了。
他披上被子,腳踩布鞋,起身關上窗子。
山脈連綿起伏,小鎮的木房子在群山中煢煢孑立,山谷回蕩著刺耳的風聲。天空的雲層變得越來越厚,光線逐漸暗淡,冷意到處肆虐。
少頃,從雲中傳出轟隆隆的響聲,沉悶厚重地撞擊著耳膜。柳山林感覺地面在顫動,雙手裹緊被子起身開門出去。他眯起眼睛皺著眉頭看著天上厚重的雲層,總感覺雲層深處像是有什麼巨獸要蘇醒一般。
轟隆聲漸息,不知從某處吹起的寒風卻越加猖獗,柳山林的木屋子被吹得吱呀作響。忽然,一聲巨大的雷鳴在天空中炸開,響徹整個人間。柳山林感到自己的心臟被狠狠地撞了一下隨後劇烈地跳動著。他看著天空,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想要壓制心中的不安與煩躁。
銳利的轟鳴聲還未褪去,又一道銀色的閃電從雲中落下,刺耳的嗡嗡聲在他的耳邊回蕩。他極力地睜大眼睛,看見雲層中裂開一道縫隙,金黃色的像是液體般的霧氣從裂隙中流出來,瀑布般落向地面,然後漸漸隱沒於空氣中。
柳山林揉揉眼睛,看到不遠處的山頂站著幾個人,天色昏暗,柳山林無法看清他們的面目。
兩天前小鎮中來了一些錦衣華服的外鄉人,他們乘坐高大的馬車,要了鎮里最豪華的客棧。柳山林聽鎮里的人說他們幾個是從木閣主城來的,是咱們木閣的大人物。至於他們為了什麼而來,鎮里有的人說是相中了某戶人家的閨女,有的說是為了小鎮附近的上好木材,還有的說是因為小鎮發生了一些詭異的事傳到了木閣主城,木閣青木侯便派他們來一探究竟......一時間圍繞著這幾個外鄉人的故事越傳越神乎,他們的到來也為小鎮的平淡帶來熱鬧與歡快。
柳山林回過神來,放下被子,拿了一件厚厚的長襖披上,一動不動地站在木屋下。
雷聲轟鳴,寒風肆虐,柳山林的臉被凍得僵硬蒼白。過了一會兒,柳山林體內的血液開始沸騰,血肉像是被什麼喚醒,開始變得炙熱。
柳山林眨了眨眼睛,山頂的幾人瞬間消失在原地出現在他的面前。
「拜見青木侯。」幾人鞠躬拱手抱拳。
柳山林抬了抬手,示意他們起身。
「時隔百年,靈魂霧氣終於再次降臨人間。」其中一人聲音沙啞道,「我等做了百年的凡人啊。」
柳山林借著閃電的光凝神望去,厚重的雲層裂開一道巨大的裂隙,金黃色的靈魂霧氣從裂隙中流淌出來,下落到地面後向四周擴散開來,不一會兒便鋪滿了整個小鎮。
柳山林閉上眼睛,身體周圍漸漸聚集起靈魂霧氣。他伸出右手,手心向上,緩慢握拳。無數靈魂霧氣瞬間進入柳山林的體內,在血肉骨骼中流轉洶湧。柳山林被霧氣包裹圍繞,升入空中,來到之前幾人站立的山頂,幾人緊隨其後。
山頂其實是一處斷崖,站在此處可一覽整個小鎮的風光。柳山林站在斷崖邊緣,幾人恭敬地站在他的身後。
濃郁的金黃色靈魂霧氣把柳山林緊緊包裹住,塵封的四肢百骸被霧氣洗滌漸漸充滿生機。
世人修行,先與天地間靈魂霧氣產生共鳴,之後引霧氣入體開三魂,使三魂明凈者登堂入室。其次開七魄,七魄全開者達山巔之境界,可為人間王侯。
柳山林的境界漸次登高,周遭霧氣越發濃郁磅礴。三魂無形,隱於體內,靈魂霧氣流轉洗滌各處。七魄為周身竅穴,位於四肢,頭頂,脖頸,心臟。霧氣如龍,沖開日漸衰老的竅穴,遊走其中。
當霧氣消散,柳山林漸漸顯現出來。
只見他身披雲紋青色長袍內搭淡黃色長衫,頭髮挽於腦後,頭別玉簪,髮絲如柳枝,眉眼如柳葉。白髮已變成黑色,臉上皺紋消失不見,佝僂的身軀變得挺拔。他站于山崖邊,形如風度翩翩的弱冠公子。
他背對木閣主城的幾人,充滿磁性的嗓音被卷進寒風裡。
「浮雲之下,我們終是凡人。如今百年過去,縱使修行境界超然於世,但還能活多少個百年呢。我們無法超脫於輪迴,只能隨著歲月鐮刀的揮舞而紛紛落入塵土。」
語落,眾人彷彿看見他挺拔的脊背漸漸佝僂下去,變成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艱難地抬起頭仰望天光。
先前聲音沙啞的男子作揖道:「王侯定能千秋不朽。」其餘幾人也跟著作揖。
少頃,半空中忽然盪起一圈圈漣漪一個穿白衣臉印風紋的男子從中走出來,他滿臉笑容道:「山林,別來無恙。」
柳山林抬頭看著半空中的男子,也露出了笑容,「別來無恙,風清兄。」
其餘幾人皆拱手鞠躬道:「拜見風起侯。」
白衣男子點頭示意他們不必拘泥,隨後雙手負后道:「百年啊,霧氣再臨,人間又會熱鬧起來了。」
話音剛落,雲層之中響起一記炸雷,雲層裂隙變得更加巨大,磅礴的靈魂霧氣從縫隙中洶湧而下。
小鎮中幾個活到如今的老人眼裡噙著淚水,看著天空中的異象,緩緩閉上了眼睛。他們終究是撐到了這一刻,可再也無法堅持下去了。
他們雪白稀疏的頭髮和臉上堆積的皺紋像是連綿的山脈,百年的歲月切割著他們的軀殼,就算曾是披靡一方的修行術者終究也沒能逃脫輪迴沒入塵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