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三十八章 福澤黎民之法
此時的西域已是寒風呼嘯,康句類支持的蒲莎溫宿葛氏首領走到一間宮殿外面,侍衛掀開房門,裡面還掛著一道動物毛皮縫製的帘子。待人掀開帘子,他便低下頭矮身走了進去,大部分蒲莎人的屋門都開得比較矮,正身進去還得碰著頭。
走進去,見屋子當中用石頭砌著一個灶,裡面的炭火泛著黃燦燦的光,上面懸挂在房樑上的鐵水壺正在「咕咕」冒著白汽。
溫宿葛葛取下腦袋上的氈帽,對坐在一個蒲團上閉目養神的康句類鞠躬,用蒲莎話道:「拜見王上。」
康句類眼睛也不睜,說道:「烤烤火暖和一下吧。」
溫宿葛葛呼出一口氣,在灶邊伸出雙手,說道:「真不敢相信,中原兒郎竟要選這糟糕的季節打仗。」
康句類無所謂地說道:「天氣好與壞,也不只他們自個忍受。」
這時他睜開了眼睛,用試探的口氣道:「唐國問本王的罪,本王憐憫各族兒郎,欲以身入長安城請罪,以化解兵戈之禍。」
溫宿葛葛聽罷吃了一驚:「王上怎能有此想法?」
康句類不動聲色道:「獯鬻和唐國有停戰協議,本王又親自進京,料唐國朝不會殺本王。否則勢必激起蒲莎族人憤慨,叫朝廷更難收拾。」
「不可!」溫宿葛葛毫不猶豫地道,又急忙勸誡,「西域已向唐國稱臣,也未有襲擾之意,今唐國擅動兵戈,必不肯善罷甘休!今王上讓諸部敬服,正可號令各部;蒲莎若失王上,王子為監國,其暫無甚威望,不能服眾,只恐群龍無首,為敵所趁。」
康句類聽罷,臉上隱隱露出十分滿意的神色。他又問:「各部也是如此想法?」
溫宿葛叩拜道:「中原見蒲莎割據西域日漸興盛,早有戒心,亡我之心不死。但凡有些遠見的人,都有此念。」
康句類的臉色漸漸紅潤,眼睛里泛著炭火的亮光,沉聲道:「若非被人所逼,本王絕不敢在此時反抗中原!本王原覺得此件大事,應由子孫後代去完成。但是,既然刀架到了脖子上,事已至此,別無選擇!」
溫宿葛道:「臣只待王上振作旗鼓,一雪前恥!」
康句類沉聲道:「只要這次打敗唐軍,本王就能建國稱帝,建立自己的國度,堂堂正正地居住在自己的土地上。」
他越說越激動,「蒲莎人勇猛果敢,怎能被逼得居無定所,仰人鼻息?」
溫宿葛也完全支持道:「這世道,都是比誰更兇猛,只要打贏唐軍,咱們便逼他們承認蒲莎國!」
就在這時,門外進來了內侍,稟報道:「王上,西獯鬻汗國快馬送來國書。已聞訊唐國要出兵,派出大將厙狄粟文,調獯鬻步騎二萬入西域為援!」
「好!」康句類喜道,「本王不喜獯鬻人,不過草原人總算說話算數,也不拖延。」
溫宿葛道:「獯鬻人鐵騎非常兇悍,蒲莎勇士也不弱,此番唐軍遠道而來,不懼之!」
長安城街巷上,這陣子穿著戎服的士卒特別多。
禁軍家眷幾乎都住在長安城及城廂,臨近城池的基本行政區,城內為坊、城郊為廂、鄉野為里,主要收入就是軍人的俸祿。因為居住不遠,若要聚集成軍,只要上面確定軍令,三天內就可集結。
這回因要等衛軍聚攏,期限是十五天。這麼長時間,有的人先到,就在城裡晃悠。
上面的建制改得面目全非,但底層武將和士卒幾乎沒感覺到任何區別。軍令依舊來自大都督府,軍餉由兵部發,不過多寡沒變;出征前給的安家費也照舊。
也有些不同,前幾個月裝備了火器,訓練了一番,很簡單,乍用起來感覺麻煩,但實則比射箭簡單多了。大伙兒也願意學,職業兵的飯碗就是打仗,會使用各種兵器對他們來說,如同匠人的手藝,不怕學得精,就怕師父留一手。另外戎服也發了新的冬裝。
姚金和一幫士卒正興高采烈地換新衣裳,有人嚷嚷道:「這上面還綉著字,寫的啥?」
什長識字,也埋頭瞧了一番,念道:「錦官織造……」
姚金頓時贊道:「嘿,天下總是有義商哩,商人還給咱們做衣服,稀奇稀奇。」
就在這時,百將走進了營房,哼哼道:「你懂個屁!」
眾人忙站起來,抱拳鞠躬道:「拜見張百將。」
張百將揮了一下手,說道:「你們以為是白給的?那錦官織造的卓大商人,收了聖上的大恩惠。巴蜀全境的鹽巴熬制、販賣之權,他們佔一半!鹽商有多肥,你們是知道的。說到底,咱們的溫衣飽食,不都還是聖上給的,不然怎麼叫禁軍?」
眾人恍然大悟,紛紛議論,有人道:「那商人才給咱們送點衣裳,得了那麼大好處,應該再送些錢財犒軍!」
此時中原王朝的鹽鐵大部分是官辦壟斷,非常貴,有時候禁軍賞賜里,竟然就有鹽巴!世人早已習慣鹽巴的昂貴,那是朝廷財政的重要來源。
張百將道:「聽說錦官商號得到巴蜀鹽運之權,每年也會給國庫交不少錢。不過願意交稅鹽運的鹽商,遍天下都是!」
「不管如何,這錦官商號的人做衣裳著實厚道哩,嘖嘖,肩巾是絲絹做的。」有人嘀咕道。
這句話倒讓將士們十分認同,大伙兒都讚不絕口。以前的戎服,來源不一,大部分是小戶人家手工縫製,那百姓婦人的針線活有好有壞,只能叫遮體禦寒。但現在的新衣服由專門織造的作坊製作,裁剪、針腳非常精細。
外面是耐磨的厚麻布,有些部位用的是皮革!如肩頭、臂膀、手腕、領子下方都拼合了大量皮革,便是盔甲的結合部,用皮代替布墊上,能減少鐵甲的硌蹭,舒服了不少。
中間一層是棉花填充的襖子,保暖用的,里襯是胡麻,柔軟透氣。
大伙兒換上后,便不想再穿舊的不舒服的戎服了。新戎服板整好看,眾人相互瞧著,紛紛贊道:「不錯!不錯!」
大唐元武皇帝王鐔畢竟是禁軍武夫出身,待兄弟們還挺好!上頭大將是不是被削了兵權,大伙兒不管,反正而今底層將士們的待遇有增無減,好衣裳好伙食,各種厚待讓眾人覺得皇帝並未忘記他們,畢竟這時候許多庶民還吃不飽飯。
此時迎來了大朝,這是王鐔親征西域之前最後一次正殿大朝。長安城文武官員數百人在大殿上朝賀。太極殿外面,還有上千人在開闊地上對著巍峨的大殿行禮,他們是隨行大臣進皇城的隨從,以及一些小官吏,連皇帝也見不著。
殿上的效節衛,外面台基上的文官,同時當眾宣讀了唐國皇帝的詔書。
大致意思是,中原有厚恩於蒲莎人,秦朝時,朝廷便把西域等豐腴寬廣之地劃歸蒲莎人居住耕牧。但蒲莎各部首領忘恩負義,不尊皇權,勾結敵國,背棄朝廷,日漸成邊關之患,便要興兵問罪。
「唐國皇帝乃上天之子,奉天命而為人主,統宇內四方之民。不尊天理道德者、不義者,王師伐之,替天行道!」
台基上雙手捧著詔書的文官,長身而立,聲音緩慢而宏朗,彷彿在四面宏偉的城樓宮闕之間迴響。那氣勢口氣不容置疑,天授君權,句句都綁架天意,既然皇權是天命,那皇帝的意志就是最基本的公理。皇帝說西域不義,它就一定不義!
外面一大群人紛紛跪伏高呼:「天佑吾皇,萬壽無疆!」
接著第二道詔書,在皇帝出征期間,授命皇長子王瀚為監國,皇後為攝政,統國內軍政之權。
殿內讀完詔書,效節衛指揮使王栩便上前唱道:「有事啟奏,無事退朝。」
這時,工部左侍郎李思站出來道:「聖上,大善之事!」
眾人紛紛側目,不過也不意外。大朝上禮儀繁多,冠冕堂皇,一般沒人奏事,奏事也是好事。大伙兒聽到大善,心下瞭然,也很好奇地瞧著究竟是什麼好事。
見李思捧著一碗麥子上前幾步,雙手捧到頭頂呈上。
效節衛指揮使王栩看了一眼王鐔,見王鐔微微點頭,他便走下來,把那碗東西捧到了御案上放下。王鐔瞧了一會兒,愣是沒看出來這麥子有啥稀奇之處,若是能長指頭那麼大,還可以算祥瑞,但眼前的糧食就是普通的麥粒。
朝臣們也小聲議論起來。李思道:「聖上,這些麥粒並非精挑細選,只是從糧倉里舀的一盅,且看它是不是比一般的麥粒飽滿?」
王鐔經他這麼一說,這才問微微點頭道:「確如李侍郎所言。」
李思拜道:「臣發現了提高糧食收穫一倍的法子!」
此時眾臣才嘩然,欽天監、戶部等管農業的官員最是驚訝,紛紛詢問。這不是開玩笑的事,為了軍民能吃飽飯,農耕向來是歷朝歷代最重視的事之一,中原的農耕技術已經竭盡所能,十分先進了,規定時節曆法、田壟間隙、水利灌溉、作物換種,甚至還有木製播種機、風簸等簡單的木頭機械。此時農業技術提高得十分緩慢,一下子提高一倍?
李思回顧左右,頗有些興奮的表情,因為誰都知道這將是一件大功,甚至能在青史上專門留名!
他在這場戰爭為頭等大事的時候,迫不及待地稟奏此事,正是覺得很振奮。他當下便拜道:「前陣子徐正使籌辦火藥,臣兼領匠作院,便去長安城郊的火藥作坊巡察以糞堆硝的事務。此時臣發現一個事兒,周圍用作坊廢料施肥的麥田,今年收成比別的地方都好!」
有人迫不及待地問道:「為何?」
李思道:「利在熟糞!堆硝之法,是在大缸里墊茅草,用糞、石灰、草木灰、腐物混雜,再以茅草覆蓋;然後每日用尿水澆灌發酵,然後才能刮到硝霜。但天氣炎熱時,缸內的糞容易生蛆,不利堆硝。故作坊工匠先將糞煮過再用。
周圍的農戶會專門到作坊里挑廢料,不惜竭力討好作坊工匠,因為堆硝廢料可以給田裡施肥。而這些廢料乃經過烹煮發酵的熟糞,卻比生肥更加有肥力。」
王鐔聽罷也沒想明白為啥「熟肥」更有用,但李思當眾說來肯定是有效果的。雖然究竟能不能讓糧食翻倍,尚需派人實際驗證。但是既然是好事,王鐔不會當眾掃興。
他當下便道:「我朝製作軍備,卻發現了福澤黎民之法,此乃上天眷顧唐國也。」
諸臣一聽,急忙附和,「天佑吾皇!」
王鐔當即嘉獎讚賞李思,但並未馬上給予賞賜。王鐔的觀念畢竟與一般皇帝不同,受過前世那種思維教育的人,不會盲目相信任何人和事,他得先考察清楚后,再作判斷。
不過王鐔十分重視這件事。
中原王朝是農耕國家,已經把耕作發展到了一定高度,很難再提高生產了……現代農業產量很高,無非就是三樣利器,農藥、肥料、種子。其中肥料是很重要的一環,化肥此時是不可能製造的,基礎的合成氨就需要現代工業;若能在糞料中提高,便能讓生產力上一個台階!
眼下出征在即,王鐔不能親自過問這件事了,他退朝後,便在東殿書房裡提起筆,給張蒲留信,托她來過問此事。
若實察熟糞的作用,便讓匠作院火藥司變革組織體系,將堆硝的作坊分散到中原各城,形成一套機構。利用城鎮的糞污物一邊堆硝,一邊為各城周圍的耕地提供肥料。
王鐔寫完了信,便叫宦官放到西暖房書房去,等張蒲出面理政時,她會注意王鐔的親筆文字。
他手裡拿著筆還沒放下,又在紙上胡亂寫畫了一通,愣是弄不明白熟糞的原理。當年他學的是文科,對於一般的物理化學理論知識,畢竟還是少了點,大部分常識,他也無法用當年的理論來推論。還是只能用古人的法子,無法刨根問底,只好不斷驗證、總結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