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樑上江湖客,槐下抬轎鬼(8)
林青這一覺一直睡到黃昏才醒,他數了數身上錢財,準備到樓下先交了房錢,再去街上尋些東西來吃。張店主在樓下看到林青房門開啟,慌忙笑臉迎了上去,對林青說道,「公子醒了,酒菜早已備好,我這便讓人給公子取來。」
其實不消店主吩咐,早有人到廚房取來酒菜,林青看著那人手裡托盤上擺放著四個熱菜,有雞有魚,一壺溫酒,主食是一碗青精飯。他面露難色,對店主說道,「張先生,實不相瞞,我身上錢財不多,以後就不勞你們為我準備餐食了。」
張店主卻笑著說道,「公子不知,趙公子早已差人把公子的一應食宿花銷送到店中了,你只需要安心住下,其他一切自有我等來打理,公子若是有其他吩咐,我等也一律照辦!」
林青雖然不願受人恩惠,但他看著眼前的美酒佳肴,這麼個吃喝法,自己那些許錢財恐怕不消三、兩天就花個精光了。沒辦法,既然趙申一片好意,又迫於眼下處境,林青也只能接受了,他對店主說道,「既然是趙公子的錢財,以後更不要這樣鋪張浪費了,我這人沒什麼講究,吃喝只要管飽就行。」
張店主笑道,「林公子說的哪裡話,你在這裡的一日三餐,趙公子早有吩咐,若是不能讓他滿意,我等也難免要被訓斥的。」他心想,那趙申送來一枚斤兩十足的銀錠,若非每餐胡吃海喝,如何才能花完,既然這銀子進了自己的口袋,就沒理由再讓它溜走。
林青看著張店主略顯諂媚的神情,心中也猜到了趙申送來的錢財一定不少,若是完全依了店主的心思,難免會中他算計。想到這裡,林青沉下臉,冷聲對店主說道,「我在這裡的一切花銷,煩請店家一一記好,等我離開時是要過目的。」林青說罷,從雜役手中接過餐盤,順手便把房門關上了。張店主站在門外一個勁兒的搖頭,心中暗自抱怨,想不到令趙申如此看重之人,竟是這般小氣!
如今得以放開食量,林青的肚子就像是沒有底的口袋,店主準備的四個熱菜、一碗青精飯被他一掃而光。只剩下半壺溫酒,林青準備留在夜裡喝,畢竟他也不知道今天會不會又是一個不眠之夜。
睡了整整一天,又兼酒足飯飽,林青現在精神充沛,百無聊賴下又坐在床上開始靜坐練功。酉時一過,張店主便關上了店門,他到林青房門前想要請示有沒有別的吩咐,卻看到房門緊閉,房間里也沒有燭火,猶豫片刻還是沒有去敲門。
張店主轉身下了樓,招呼著廚子和下人到廚房去吃晚飯,他們的伙食不比林青,都是一些尋常蔬果,店主額外給自己倒上了一杯濁酒,算是忙碌了一天的獎勵。廚子見張店主心情不錯,便開口問道,「店家,樓上那位公子什麼來歷?能受到趙家公子這般照顧?」
張店主呷了口酒,又咂摸咂摸嘴,說道,「什麼來歷?我也不知道他是什麼來歷,總之留住他便有錢賺。」眼下的廚子和雜役都是張店主的老相識了,只不過半年以前客棧中再沒有什麼收入,迫不得已才被張店主辭退。誰也沒有想到今日趙申不但帶來了客人,更送來許多錢財,所以店主第一時間又把二人請了回來。
那廚子吃了口菜,說道,「這人膽子倒是不小,敢在這裡留宿。」張店主聽他這般說,臉色不悅,說道,「其實也沒有什麼,只要門窗關緊,人也好,鬼也好,大家都是相安無事,只不過外地來的客商沒有見過,又被風言風語所恐嚇,所以紛紛改到別處投宿去了。」
廚子卻沒看出店主神色,仍是自顧自的說道,「今天是朔日,每逢朔、望兩日,那駭人的東西必然出現,希望樓上那位公子不被嚇到才好。」張店主說道,「聽趙公子說,此人不信妖邪,想來膽子應該不小。」吃過晚飯,收拾妥當,張店主在爐灶上給林青留了洗漱的熱水,便和廚子各自去休息了,只留雜役等著林青吩咐。
將至亥時,林青伸展著身體,他來到窗前把緊閉的窗扇推開,夜風迎面襲來微微感到一陣涼意。雜役見房間中有了動靜,趕忙把洗漱的熱水端了上去。林青洗漱完畢,順手從桌子上抄起半壺冷酒,倚靠在窗前向外望去,又是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借著黯淡星光,林青勉強能夠看到樓下蕭索的街道,還有店門前那株粗壯的槐樹。
林青曾無數次的凝視黑夜,不過以前看到的儘是飄著雪的山嶺,駝子嶺上艱苦、枯燥,總是讓人感到寂寞。也不知道現在駝子嶺上的弟兄們在做什麼,是否正圍在火堆旁酣睡,或者因飢餓而失眠。還記得自己離開時,陳宜山曾說過,等今年雲州通商之時,其他山寨的日子好過了,便讓駝子嶺的弟兄們到其他山寨中去,從此駝子嶺再沒有劫匪,而他自己就守著廢墟和山洞過完殘生。
遠處傳來一陣清脆而又短暫的鈴聲,把林青從回憶中拉回現實,林青豎起耳朵傾聽時,那鈴聲卻像消失了一般。會是逍遙館派來的刺客嗎?林青心裡暗自疑惑著,這似乎有些說不通,刺客行刺,又怎麼會在身上掛著鈴。況且時間也有些不對,現在還不是深夜,以自己在趙家時的遭遇來看,這些人一般會在四更以後,人們早已陷入熟睡之時方才行動。
林青正疑惑著,耳邊又傳來一陣鈴聲,聲音比剛才大了一些。這一次林青聽得清楚,聲音是從街道盡頭處傳來的。他張目望去,只見那邊的夜色漆黑如墨。漸漸的,似乎有兩、三點燈火在黑暗中飄忽而來。
林青緊緊盯著遠處的燈火,燈光漸漸明亮,耳邊時不時傳來的陣陣鈴聲也越來越清晰了。終於,當那幾點燈火飄出黑夜,來到林青眼下時,林青看到了一番奇異景象,只見兩個青面紅唇、身穿白衣之人,一前一後抬著一輛肩輿,肩輿的四角各掛一盞紅燈。前面那人手中拿著搖鈴,走上一段便搖上幾下。
這兩人走起路來搖搖晃晃,故作飄忽不定之態,林青躲在客棧的二樓看下去時,只覺得好笑,心中暗想,這恐怕就是晉陽城中傳聞的鬼物了,他在雲州見慣了杜英他們裝神弄鬼,甚至還和他們一起到官路附近去扮作吃人的虎精嚇唬路人,荒山路旁,草木豐茂,比起晉陽城的街道可要陰森恐怖得多。與那時的情形相比,眼下這兩人拙劣的表演顯得有些滑稽。
「二鬼」抬著肩輿晃晃悠悠在林青的窗下走過,到了客棧門前的槐樹下面便停住了,他們把肩輿放到一旁,立於樹下,時不時的還搖一搖手中的鈴鐺。除此之外再無其他舉動。但凡裝神弄鬼,必定是有所圖謀,林青雖然明白這個道理,可一時半會兒還真看不出其中有什麼門道。索性閑來無事,就佇立在窗前邊飲酒邊觀望著。
那「二鬼」一直站在槐樹下面,直到三更鼓響,街道盡頭又緩緩走來一個人影,那人手裡提著燈籠,穿一身青色襕袍,頭戴軟腳襆頭,臉上不知是畫了什麼顏料,還是帶著面具,看上去慘白瘮人,又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樣,反而比那「二鬼」更加陰森。
只見那青衣人徑直走到二鬼跟前,探頭向肩輿中看了看,互相併無言語,便順著來時的路走了回去,「二鬼」抬起肩輿,跟在他身後緩緩而行,這一次沒有再搖晃手裡的鈴鐺。
林青一直看著他們的身影消失在街道盡頭的黑夜之中,心想那肩輿有些古怪,最後出現的那個人似乎就是沖著肩輿裡面的東西而來,如果能夠知道裡面藏了什麼,也就能知曉這些人裝神扮鬼的目的了。
他本想追上去一探究竟,但又盼著夜裡那些江湖人士的出現,想了想還是沒能追趕上去。他在心中盤算著,反正趙申已經替自己付了店錢,自己倒也不必急著離開,在這裡住上一段時間,總還會有與那「二鬼」再遇見的機會。
林青把酒壺裡所剩無幾的冷酒一飲而盡,繼續留在窗前觀察著街道上有沒有新的動靜,這一夜心急如焚,實在難挨。直到雞鳴天微亮,街上的幾間鋪子陸續點起燈火,林青知道那些江湖人士不會再來了,但他卻仍然不捨得離開窗前,因為下面這條街很快就要熱鬧起來了。
林青在客棧中一連住了幾日,那些江湖人士始終沒有再找上門來,而那天夜裡見到的「二鬼」也不再出現。這天一早,林青洗漱完畢,下人照例把早飯送到林青房間,幾張畢羅、一碗茗粥,還有兩碟冷盤,林青吃的很香。那張店主生怕照顧不周,弄丟了這尊財神,每天飲食都是換著花樣來做,早晚請示也是從不落下。
吃過早飯,林青走到樓下,看著街道上人來人往,心想自己也不能總是這樣晝伏夜出,自從來到晉陽城中,還沒能好好體會一下這裡的風土人情,只是每日對著凄涼的長夜,獨自彷徨。
他心裡正猶豫著,卻看到張店主笑臉迎來,想必又是要請示他這一天的安排,林青忽地想起那「二鬼」的事情,還未等到店主開口,便先問道,「店家,我自來到店中住下,只在頭一天夜裡看到些古怪事情,這幾日都是平安無事,不知那鬼物出沒的時間,是否也有什麼講究?」
張店主聞言愣了片刻,心想此人果然膽子夠大,原來他每天白日睡覺,只為在夜裡等那駭人的東西。於是回道,「那些東西只在每月的朔、望兩日出現,平時是不會出來的。」
林青不解道,「我那天在房間里看到,不過是有人在裝神弄鬼而已,絕對不是什麼真的鬼物,城中之人又何至於如此畏懼?」他心想這張店主既然知道那些人出沒的時間,恐怕也不是一兩次親眼見過了,既然如此,沒有道理不發現其中的隱情。
張店主聽他如此說,苦笑道,「公子有所不知,那些東西是人是鬼還不好說,晉陽城中也有些膽大之人,曾去招惹那些東西,可是第二天都死在我門前那槐樹之下,如此一來,連我也不得不相信那是真的鬼物了。況且如果真的是有人假扮,這樣平白無故的害了許多人命,官府又怎會置之不理?我聽官府中辦案的差吏說起過,有那麼兩三次,他們也曾把那兩個青面鬼捉到獄中,可等到第二天天一亮,那兩個鬼物就都變成了紙人,燒掉紙人後,那二鬼到了該出現的日子仍會出現,如此反覆幾次,都是一樣結果,所以官府也管不得了。」林青聽罷,冷聲說道,「官吏之話也未必可信。」
張店主又說道,「誰知道呢?聽聞城外普法寺的僧人們法力高深,我們這條街上的人便湊了些錢財,到寺中去求助,那裡的僧人收了錢,到我門前那株槐樹下面超度了一通,卻也不見效果。後來還是寺中的住持親自過來,查看一番后對我們說道,那二鬼是閻羅王所指派的,只因晉陽城中遊魂眾多,怕驚擾了陽間百姓,因此派那二鬼在每月的朔、望兩日到城中捉拿亡魂,那住持說二鬼做得是好事,他也管不得,便不了了之了。」林青拉下臉來,斷言道,「那住持的話更不可信!」
張店主見自己說了許多,也沒能嚇住林青,便哀求著說道,「可信也罷,不可信也罷,我只盼著公子不要去招惹那些東西,你可是趙公子託付給我的貴客,若是在我店中有什麼閃失,我實在擔待不起啊!」正好此時趙申一腳邁進店內,聽了張店主說的話,應聲說道,「張先生言之有理!」林青聞聲看去時,只見趙申身後還跟著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