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蒼鷹之逝(上)
由民兵組織團長私自挑起之決鬥結束后,雪弗爾女士養完傷,帶著埃爾南德斯小姐離開醫院,眾人難覓其具體去向。此等風雲人物悄然消失使得坊間眾說紛紜,有人說她們參加地下決鬥,去達赫瑪地堡可以遇見雪弗爾;亦有人說其已返回首都市。各方均說得煞有介事,各持己見。也難怪貴族們如此興奮,畢竟隔了很多年市裡才有場決鬥可看,況且其中一方竟是大人物,武技精湛,地位出眾,殊不知三兩下被個來歷不明的所謂遊客其高超戰法殺死,當場死亡,毫無疑問,全市當即沸騰,一傳十,十傳百,僅半天時間連平民區也為之嘩然,勝利者成為傳奇,一戰成名。
當時我從震驚中緩過來,因為僅一面之緣,交情有限,對羅德里格斯之死並未感到有多傷心及遺憾,單純因為目睹一位大好青年如此兒戲地死去,很少看見有人如此死去,才震驚,因而也才恢復得很快,問岡薩雷斯先生,死了個團長該怎麼辦。岡薩雷斯先生臉色慘白,思維混亂,雙目無神,支支吾吾,半響未回過神來。見他如此狀態,連帶著附近許多民兵亦處於同樣打擊之中,我們只得先向他告辭,他沒反應,便轉而向他身邊那位小姐告辭。隨後,與切西利奈離開麥田附近,回到東區找間咖啡店緩緩心情。
格安里斯洛梅·羅德里格斯先生對於他們民兵成員一定是位相當重要的人,或者人緣、實力很好,如情況屬於後者,備受期待,集萬千寵愛於一身之名人,有能之人殞命決鬥,自然也能理解多位民兵先生灰頭土臉,稱得上是件憾事了。
自那場決鬥后已經過去兩個月,近來外出遊玩或街頭便飯,充耳所聞之事無外乎兩件,關於兩種話題,市道景氣度與前線戰爭。兩個月里平原那側毫無動靜,據聞諾利亞托·德·利亞卡打得飛起,準備組建艦隊去揚帆佔領龍島,聖托爾瓦德將雨季無事可做的攻城部隊抽調大部分去利斯加強黑水湖兵力,僅留下幾百一千人守著邊境監視納德蘭尼亞北部戰線一舉一動。與其相應,防禦部隊亦進入休整期,計劃徵召一批志願者組成反攻部隊,卻雷聲響雨點少,遲遲未見組建完畢,兩邊因而處於一種難名其狀的和平當中。另一條話題,經濟、市道亦談得許多人心生怨氣,或該是為了發泄心中怨氣而大談特談,避免談及難民,為免惹禍上身,被扣上條「立場不夠正確」莫須有之罪名,儘管市道為輔,難民引發出來各種問題才是主,卻得忍著心中那團怒火,針對城市修復計劃指手畫腳。是呀,這是笪處處講究正確的屎坑,每個人活得提心弔膽,明明是方針有錯,卻只能將怒火轉嫁到市府計劃上去,罵市府計劃,同時又不能罵市府、國府、各種府。
我與「決鬥者」加里寧柯洛達·阿隆索一戰負傷住院期間那場戰鷹空襲,繼而平民暴動所引致的連鎖惡果如今已經燒到很多貴族眼眉邊了。暴動使得被攻破那兩處關口如同擺設,大量蝗蟲衝進貴族區后,霸佔著公園、未售空地就此安下了家。決鬥制度后,城市拍板開展修復工作,對勞動力產生莫大需求,單單貴族區里待修房屋便多不勝數,成百上千間獨棟受到大大小小損壞,由貴族經營由貴族施工的建築公司人手不夠,公司希望賺錢,只能臨時招募部分難民來工作。有了工作,並且大量房屋排著隊等開工,難民們口口相傳,傳到平民區下邊,沒隔幾天,更多難民,同時大量自家完好無缺的平民階層勞力擠到貴族區里來,競爭力過大,平民們頻頻主動提出降低薪金但求上崗開工。貴族區建築公司發錢可比關口下邊豪氣得太多了,開始有人應聘就收,完全按照貴族階級工人檔次發錢,哪怕後來應聘者主動提出減薪減接近一半,還比平民區建築公司工資高。但凡事總會有相對,有得,亦有失,公司發現招來大群平民能少發大量工資,便只招平民,已經入職的貴族因已簽好勞動協議合同,保留工作,但不會招新貴族階層工人。越來越多平民每天進出貴族區上班,亦越來越多貴族失業。
大家心裡清楚,是市府造成如此情況,開放關口給兩區通行,將隔開兩種階級物理層面上的牆推倒,原本相安無事,彷彿兩種經濟體系,一牆之隔,兩檔收入,幾十年來,乃至幾百年來如此,雙方各自過好各自日子,井水不犯河水。短短几天,再難復返。倒不是說貴族們到關口失效時才知道平民原來可以拿那麼低工資,老闆們一直知道卻甚少雇傭平民之原因其實還與市府有主動干預有關。只是市府一時一樣,巴不得趁夏季提振市裡經濟,放開關口,殊不知如此只會適得其反。上頭一拍腦門,想當然地認為如此能促進發展,肯定促進發展,滿心歡喜地開放關口,弄得貴族階級很多人沒法將日子過下去。當然短時間開放,引入廉價勞動力,增加點勞動力是件好事,也只能短時間開放,或甄選勞動力進入貴族區。可現時,許多房屋維修完畢了,卻看不見恢復關口功能的希望,市道每天比前一天更差,治安亦一天天地差下去。
我與朱利亞·岡薩雷斯先生自決鬥那天後便沒再見過。本來大家談不上多熟悉,禮貌一番,道過謝,知道他們接受了,便也就那樣了。人與人之間交流大抵都這樣,對於其他與我類似的社交厭煩症者,還完人情后大家淡泊於江湖,雖說保持交流最好,再度成為陌生人也能稱得上是件好事,反而繼續深交下去,大家為些面子或社交禮儀等等種種條框而開始深交,到最後萬一不歡而散,那可太浪費時間了吧。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納德蘭尼亞里,甚至沒辦法分辨得出誰是人誰是鬼;同樣屬於貴族,同樣說西班牙語,可能是敵人;而下邊,平民,說月球語的平民,可能是朋友;「敵人的敵人是朋友」,這句話,原子之神,總結得別太精闢吧,形容得恰到痛處呀。根據思路想,誰敵誰友這種說法,這種概念本身也很抽象難明。我認為,同說西班牙語者,至少第一印象被歸類為友;而說月球語者則歸類為敵。當然了,實際如此劃分難免誤判好人,誤傷友軍。有些人很偏激,凡是混血,凡是月球人,則一概而論地稱之為敵;凡是混血,凡是地球人,也一概而論地稱之為敵;部分地球人主義組織便如此偏激法,只是他們排斥倒也沒排錯,不是有名叫「地球人主義」嘛。又或者說互相因為立場有差異,我既然生為混血,哪有立場學他們連混血也一併討厭呢?沒有種族立場,卻又希望獲得某種立場,希望名正言順地憎恨一些群體,於是換種對自己有利的角度以種族、語言為界,雖然任何憎恨都具備其相應理由並且絕對正當,「沒有正確的正確,也沒有錯誤的錯誤。」「喜歡不需要原因,且原因也不重要;討厭絕對有原因,且原因絕對合理。」像這類名家名言我能信手拈來好幾十段,針對、諷刺專制集權之名言放眼書海比比皆是。一位月球人,只要他肯融入群體,肯學習西班牙語,我首先會把他歸類為自己人,我並未以種族、血液顏色來劃分過界線;例如皮洛特先生,好久沒見到他了,父親生意夥伴、牌友、老友,拿他說吧,他是個月球人,我並不太喜歡他,可只是出於他太多話說了,像只小鳥,嘰嘰喳喳無一刻停,但他會說一口流利西班牙語,至少我並不討厭他。像皮洛特先生這種月球人少之又少。這個國家非常病態,有非常嚴重的語言歧視傾向,國府背後嘛,街知巷聞,是月球權力集團,要這片土地官方語言設為月球語,手裡握著史前火炮,土地上哪敢吱聲?我小時,布里托雅出生后,家裡顧不來四條化骨龍,將大姐和我送進全日制私教,那時候全日制私教很少小童,收費也收得相當「貴族」,我、大姐和另外十來個小孩便是整間私教收入來源。雖然人少,而且十歲以下基本還沒有種族概念,大家都很開心。國府要全國學習月球語,好,這沒問題,我們上課仍然用西班牙語,同時學習月球語,這理所當然般沒問題,大家亦同意、接受,天真、單純地認為既然納德蘭尼亞以月球語為官方語言,老百姓們跟著學官方語言,是件好事。是嘛,既然都生活在月球權力集團統治著的土地上,大家能說只不字嗎?而且只是學習,並未影響到日常生活,生活圈子、課堂上依然使用西班牙語,這事沒有誰往心裡去。因為大家,我身邊大家長時間生活在貴族區,絕大多數人使用西班牙語,與絕大多數人使用月球語的平民區一牆之隔,互相環境被隔絕開來才會認為是件好事。哪怕十七年前國府要全國託兒所、私教、學院取消西班牙語教學,統一用月球語,甚至塗上大大幾行字「說月球語,寫規範詞」,大家雖有反對聲音,卻未成氣候,甚至遭到鎮壓,後來不了了之。而如今伴隨著市區經濟,一堵切切實實隔開兩個世界的石牆與人心中虛幻的無形的牆倒塌,界線淪為擺設、歷史,像情感,一旦破碎過一次,將它們重新拼接好,卻只獲得一顆破碎了的心,裂口永遠不會復原,大家知道它被毀壞過,選擇拋棄它,修複比推倒重來更加昂貴。納德蘭尼亞已經很病態化了,可以討厭外國人,甚至討厭地球人、混血,但誰要是討厭月球人、月球語,支持西班牙語,馬上就變成了大為不敬之行為,被眾起伐之。
因為平民勞動力便宜,父親近來也聘來部分平民到藍雪礦場。想到礦場里有那麼多蝗蟲,要與那麼多聽不明白西班牙語的蝗蟲用他們聽得懂的月球語交流,想到這裡就很煩,很倦怠,更加渴望離開這個家,由一個叛徒掌控著的家。為了一點破錢,明明自己又不缺那點破錢,為了少支點工資而引狼,引蝗入室,將西班牙語推向毀滅深淵,我認為這就叫叛徒!倒好,全礦場貴族都得陪著那群大爺說月球語,誰一說西班牙語就會被平民指指點點,說貴族排外,被舉報,控訴貴族語言立場有問題,說西班牙語而不說納德蘭尼亞官方語言月球語是種叛國行為,是納德蘭尼亞人,是半島人,是月球人,是混血,是地球人,不管什麼人,是人就該說月球語,然後喚來一群本地治安部隊,把本地人捉拿歸案,完后還得給月球語蝗蟲賠禮道歉。嗯?老話也有說吧,入鄉隨俗吧,這可真是變了天了,一群月球人從跨海大橋來到半島,非但沒有入鄉隨俗,反要主人隨自己俗,越來越得寸進尺,一步步靠武力獲得一個又一個國家控制權,然後大肆針對西班牙語,針對瓜拉尼語,針對阿米利卡諾語、布拉基爾語、赫爾瑪尼語等少數民族語,搬出所謂種族團結、社會穩定之類屁話對淪為月球權力集團之走狗各國民眾輿論洗腦。久而久之,根深蒂固,將語言與思想掛到鉤上。換種角度看,有朝一日其他外星人搬來半島,施行同樣手段迫使半島人和月球人就範,我猜隨便誰都很難老老實實心服口服吧,月球人也是外星人啊,怎麼成了例外呢?
此外,市府完全開放關口兩區互通同時亦使犯罪率日漸攀升。以往貴族區有貴族區規矩,平民區有平民區規矩,雙方往來也只日均數百一千人左右。有些貴族公司開在平民區;有些平民上來貴族區工作,部分擔任侍者、僕人等服務業者,並且貴族們招工細心把關,多年來沒聽聞過哪家平民僕人犯過什麼事,小偷小摸肯定或多或少會有點,女為悅己者容,人為錢財冒險,只要數量很少,貴族們隻眼開隻眼閉,當是打賞給他們,當作上西班牙語課的學費,因此老闆與員工都很滿意,雙方有一定程度上的默契。兩區關口開放后各種不明來歷的阿貓阿狗頻現街頭,正常上班下班那些職工也就算了,有正當工作,滿口月球語儘管令很多貴族心生厭惡,其內心肯定亦對聘任其之貴族抱有反感情緒,然而至少沒犯什麼事,每人內心想什麼,外人只能全憑推敲,至少職工很少犯事引發公憤,我意思是說,各種無業游民、平民區街頭爛仔等等也混進貴族區來,針對貴族實施搶劫、盜竊、強姦等等罪行。有時能抓到人,有時無從下手,放任罪犯繼續流連於街巷,永無水落石出之日。
市府確定施行城市復興重建方案后,各區對藍雪需求與日俱增,礦場工作因而異常忙碌,同時也是好事,切西利奈搬到杜姆后一直沒有工作,這破山頭也沒多少她本職行業需求,她在瑪希卡提亞那時那老本行沒有市場,賦閑在家,之前打仗打得十分激烈,礦場減少工作量,我可去可不去,經常與她約會吃喝或蹲家裡寫點哲學名著。如今工作繁忙,每天都得去趟礦場,而她無事可做,無工可開,一拍即合,便拉著她到礦場去做些散工,主要她也願意,一來是有些事情可做,二來可以形影不離。
礦場老工們知道沃特曼小姐與大少爺是對有情之人,不敢安排些粗重工作給她,只要她負責記點倉庫帳務、給礦工調桶核輻射水之類輕鬆工作,大部分時間跟我處於同一間辦公室。嗯?我是大少爺,怎麼可能離開辦公室去做些粗重工作呢?
「以後輪到你啊,可別跟著搬搬抬抬啊。」我說。
「?porque?」布里托雅顯然正專心排著版。
「我說以後輪到你坐這位置,就該有坐這位置的人該有的樣子。」
切西利奈抬頭,道:「你們可真好啊,一位公子,一位公主。」
礦主辦公室內只有我們三人,因此大可放心交談,平時也都是處於如此松心交談聊天中度過。公務雖多,卻也舒心,工作夥伴是誰人,這比工作本身重要得多,老話亦云,男女搭配,幹活不累。多得布里托雅,否則此刻別說工作,我們已經又親又摸了。
「反正,你們兩個啊,哪天我感冒發燒沒過來,從淺水到深水都抱成一團吧。」布里托雅道。
「呃……」
她立起雙手托住下巴,先看我,再看向切西利奈,道:「今天有單貨送去民兵總部,你們方便嗎?」
切西利奈道:「可以呀,我沒問題。」
布里托雅又轉向我,道:「大嫂沒問題,你肯定也沒問題吧?」
「呃,送貨可以,但為什麼要我們來呢?」
「送貨員人手不夠,有幾批貨還等著啊。再說了,你跟民兵們挺熟吧,去到總部收錢也好說話。」
「我有兩個月沒見認識那幾位民兵了。」
「但他們認得你吧?」
「應該吧。」
「那不就可以了?回家也是同樣方向,順路送車貨嘛,當是提前收工回家。」
「嗯,可以啊,但羊駝怎麼辦?」
「先圍在院子里?」
「別了吧,老媽總嫌它們氣味重……小美女,」我轉頭問切西利奈:「羊駝可以寄放到密卡薩夫人家嗎?」
聽聞我各種變著戲法稱呼有情之人,她們早已習慣。切西利奈道:「咦?哦,我認為她也受不了那味道。只要它不拉屎是無所謂啦,可那總會隨時隨地拉吧。如果比較少貨,我們手提過去吧?」
布里托雅道:「有點多哦,三百多公斤,只能用車拉,而且要兩頭羊駝才拉得動,我安排了無敵加西亞號和深淵戰車號拉車。」
「幸好羊駝比人多。」我說:「乾脆車和羊駝全停家院子吧,老媽怎樣罵就怎樣吧,有事搬礦場公務出來解圍就是了。老闆,現在下班嗎?」
「唉,下吧下吧。」她忿忿地道:「路上醒目點。」
「得啦,一路上又沒有小巷子。」
布里托雅天天提醒,真當我們沒經歷過風浪,好吧,如果沒經歷過,那左手少掉那兩條手指難道自己會長出翅膀遠走高飛?年紀輕輕像個大嬸一樣嘮叨,有人耐得住跟她長時間生活才怪了……有倒是有……一個。
收拾好文件,裝進隨身挎包里,切西利奈則用女性慣用的手提皮包。今天她沒穿連衣裙,著裝很具職場文員風格,米白色套頭衫和墨藍長褲,將美麗度抑制到最小範圍內,反而凸顯得幹練與秀氣,手裡提著與膚色相近之棕色染色皮包,更使其扮演得惟妙惟肖。
「少爺路上注意。」安德烈斯說。
「嗯,你們也是啊。」
對於貝爾利恩先生忽略於問候自己,切西利奈先前問過我,她並未往心裡去,只是好奇為何有所差別對待。為此,我委婉地與貝爾利恩先生交流過,他說收我家錢財,為我家服務理所應當,天經地義,沃特曼小姐與我目前仍為有情之人關係,一日未成婚,便一日是外人,只對她保持最基本的反應,同時保持距離。後來我轉述給切西利奈聽,把她樂出眼淚來,笑得滿臉燦爛,問這位加拉赫蘭先生是不是假加拉赫蘭先生而是棉蘭島先生。這倒也把我逗樂了,不經意竟被其推倒,躺在她家,她房間床上,視界焦點聚攏到她身上隆起,精緻、豐腴之碧峰之上。
從斜坡下山轉入環路,來到民兵總部,門可羅雀,路人腳步匆匆,似要專程避開這傷心之地。
誰能想得到那名前途大好之青年會命喪決鬥呢?話又說回頭,決鬥制度里影響到勝負之因素有很多,難以計數,風向、不落之日角度、武具適手與否、身體有否病痛等等,很難說得准技藝高超者一定能勝出,萬一臨場腹痛拉肚子呢?總有不測之風雲,何況於我看來朱莉安娜·雪弗爾相當厲害,積累並為自身用之經驗絕非一名武技卓絕者平日修鍊便追趕得上那般淺顯,這世上努力能夠與天才共排並肩,而多次跨越死亡界線所獲得之物,任憑師從百名劍聖,也無能為力。我並未刻意幫雪弗爾女士說話,亦並無幫任何一方說好話之動機,客觀地看待,冷靜地判斷、分析,始終是首都女士棋高一著,萬一那飛劍砸中羅德里格斯純為巧合,我也只能說巧到這地步,有這運氣,連偉大意志也幫她,無話可說,天要人死,人不得不死。所謂「人定勝天」,到最後,將邏輯性質攤開來講吧,只是失敗者為自己開脫,試圖從中獲得信心之狡辯,只是很多人沒有第二次機會。
我很久沒來民兵總部了。總部位於家和礦場路線中間沒錯,但正常我去礦場也不會走內路,沿著環路一直走,反而抄路經過民兵總部還得多走好幾百米。拉著羊駝車進總部停放處時,馬上便有民兵過來檢查。定睛細看,很熟口面,是那位塔安先生。
「提姆·敏·塔安先生!你好!」
「你好!」切西利奈亦問候道。
「兩位好,是送貨嗎?」
「嗯,三百公斤……還是三百多?看著挺重一車。」
「先生,你可是大少爺吶,三百一十公斤。」
「應該是吧,我只負責拉車過來送貨,具體你們要多少得問家妹了,或者你先清點清點?」
「喔,清點工作可不是我負責,只是過來檢查是否危險物品——」
「藍雪當然是危險物品啦!」
「先生,根本不好笑。」
「啊……抱歉。」
切西利奈道:「打斷別人說話可對不住你身份哦。」
「哎,沒關係,大家年齡沒差多少,別像些老傢伙那麼嚴肅,連飯都沒心情吃。」塔安道:「想必兩位深有體會,目前貴族區一天天亂下去,要是一兩個人大膽進大堂倒無所謂,頂多要其暫交武器,送貨,尤其是用羊駝車拉來那麼大一車東西,除了檢查是什麼東西,還得檢查裡面是否藏了人。」
「沒關係,完全理解。」
「感謝理解,那我就先檢查吧。」
「請。」我說。
塔安繞到車廂後方,隱進大木盒背面打開卸貨艙艙門。那裡分成一小盒一小盒,整齊地堆著,絕無藏人之隙。只聽塔安開啟兩盒聲響,隨後擺回原位,關好艙門,便小步跑進大堂叫人出來幫忙卸貨。
待其出來,我拿出貨單,對其道:「塔安先生,如無問題確定收貨,請簽個名吧。」
「嗯。」其爽快簽好名字,直視我們,道:「兩位等會方便與我一同進餐嗎?」
「呃?」
聽聞如此詢問,我們都愣了一愣。
「我沒問題,可車呢?」切西利奈悄聲對我道。
「嗯……呃,塔安先生,我們都可以,但這車又要停回礦場一來一回比較麻煩,停這裡……」
「我明白少爺言下之意了。正好總部平時沒什麼人用羊駝車,放著等到明天來拉回礦場吧,免得兩位又多走幾公里路了。」
「哎呀,謝謝你,太謝謝民兵們了。」
「舉手之勞,何須掛齒呢。那麼,兩位有想去的飯店嗎?」
切西利奈道:「我們哪裡都可以,吃什麼都可以,雜食動物嘛。」
我道:「嗯,由你來決定吧。」
「到達赫瑪地堡附近,兩位意下如何?」
切西利奈問道:「達赫瑪地堡是什麼地方?」
「地下決鬥場。」我說。
「兩位飯後可以觀看地下決鬥,正好我和少數幾個民兵收到可靠小道消息,朱莉安娜·雪弗爾今天出場。」
giuliana·sheaffer!!
好長時間沒聽人提起過她姓名了。決鬥制度后,此女士誠然成為新任城市風頭浪尖,而她銷聲匿跡后,近來一個月已無人再提及此人。儘管有時會在腦里現出此名、此人,當實際聽到他者說出口,仍難免吃上一驚。
「去嗎?」我問切西利奈。
「呃,地下決鬥嗎?」
「地下決鬥等於拿武藝賭錢、賺錢而已,我明白你想著什麼,不會鬧出人命啦,首先規則就不允許殺人,當看高手過招欣賞欣賞。」
「喔,那,算我一個!」
「看來兩位很有興趣。」塔安道。
「必須有興趣,如果消息有誤,便當賭點小錢。」
「一般觀眾不賭錢看看呢?」切西利奈問。
塔安趁她抬頭問我時匆匆側身走開,去協助幾位同僚搬運藍雪。作為易燃品,分成每公斤一小盒,又需要格外注意放置,想必這三百來公斤有得他們忙一陣了,我便牽著有情之人,希望尋找一處較為少人之處,比如牆角,卻沒有尋見,民兵總部四周開闊,體現出其設計之初時便有之戰略性考量。於是將她拉近,輕輕摟住,回答她:
「門票就是賭注呀,se?oritapastel。付多付少都可以,必定要選一方,離場時再結算買贏那方觀眾的錢。」
「呀!怎麼又多一種叫法啦!」
「還有千千萬萬種叫法呢,蛋糕小姐。」
她會對決鬥制度產生興趣,完全傾翻了我對女性的印象。像防禦部隊、民兵,還有些像勒·費阿姨、雪弗爾、帕爾克,她們只是少數,即使放眼大部隊,防禦部隊,很多時候投矛捅死個人,無法得知此矛乃誰人所投,生死之搏,斷定自己葬送一條生命,與其無緣。因此即使大部隊里的女性也並非每個人都看得了決鬥制度生死決鬥。她觀點極有個性,對觀看決鬥該有的觀點,她認為付出自身性命是他人之決定,與自己無關,因而可以心安理得地看別人決鬥,但首次親眼目睹誰人命喪決鬥,與棉蘭島一年戰爭經歷過的戰爭截然不同,同樣會死人,看見人死,看見很多人死,但那是戰爭,不可抗力,至少對平民百姓而言無力去反抗;而決鬥呢,屬於個人反覆思考、鬥爭后決定參與之行為,一介觀眾同樣無力去反抗,既然有機會圍觀,何不圍觀?她可說得夠有意思,換種角度看她,被狂瀾席捲過,被血火洗禮過,任何充滿暴戾之事,估計她看得比這個國家絕大部分人都要透徹;既來之,則安之;既遇之,則順之。每次想到她被改變,變成這種心態——這當然不會對兩情相悅者帶來諸多難題,只是想到她經歷過那麼多殘酷的年月,心底總自然而然地浮起股愛憐之情,她從島上來,跨越那麼多我難以計數的艱辛,活著,活下來,來到我身邊,卻甚少提及,即使知道我家財萬貫也並未賣過一丁點慘以博取我一絲同情心。她很堅強,堅強到令我經常認為自己配不起她,但連這也被她駁斥了。她說我太自卑了,即使沒能生為貴族,而是生為平民,窮得叮鐺響,她絕對不會把我放在眼內,同時財產亦無法決定一切,喜歡一位平民與喜歡一名平民完全是兩單事。她說完,馬上就醒悟到話中矛盾之處,於是重說。窮得身無分文絕對不行,人再好也不行,所謂「有情飲水飽」只是些無憂無慮的貴族平白無故作出來騙騙讀者的心靈雞湯,而「錢銀絕非萬能,缺銀萬萬不能」就說得非常實際非常容易被煙火眾生所接納、信奉了。我沒出生在大富之家,往好點說能跟貴族階層挨點邊,往差點說比三級平民好上那麼些許,無傷大雅,因為日子能過得有點小滋潤,經濟達標后便可以看人品了。有些人會先看人品,但到最後也看銀錢,兩者缺任意一樣她都看不上我。呃,這話,這話說得使我聽得如坐針氈,也許她表達得略略過了點頭,總體上簡略完就只有一句話,我有錢了,人也合格,所以現在才牽著她的小手手,一開始該有的情悅之意要到確認兩點要素皆齊備,確定滿足后才允許自己表露無遺。我和她都不屬於很容易發展起關係那種社交類,說白點也可以叫自來熟,不屬於自來熟,也不願意與自來熟交流,亦正因性格使然,我們能走到一起也許真能叫冥冥中早有註定。坦白說,心裡悄悄地想,這場仗使大家過得心很累,但也推了我們兩人一把,兩個種族,成為一對,打仗對很多人說是壞事,甚至投石機攻擊對我而言同樣屬於壞事,當時真的作好了打算自己就交待在那了,撿回條小命后才認為是件好事,至少遇到了好事。
剩下很少藍雪了,塔安看到我們,便問道:「兩位介意加多兩位嗎?」
得看是哪兩位了吧,是認識的人倒無所謂。
我這人因為很多時候無所謂,亦可稱之為隨和,便眼神徵詢蛋糕小姐意見,怕她介意,而她微微頷首表示可以,實際上她也是挺隨和的,我便斗膽問塔安先生:
「是我們認識的人嗎?」
「兩位都見過,是岡薩雷斯姐弟。胡利奈·岡薩雷斯先前知道你和特萊克森家大公子很熟,有點事情想跟你聯絡聯絡。你想必心中也有數是什麼事,關於什麼事了吧。」
「我記得她是希爾瓦制衣廠老闆娘吧?」
「正是,你還記得!」
「這種事倒不如把兩家都叫出來當面說清楚吧,交給我一個外人做和事佬,別到時有什麼冬瓜豆腐又拿我來出氣啊。」
「我很理解,她先托我問問你意思,連我也只是個中間人而已。你跟她只不過見過一兩次互相知道名字而已,幫得了就幫嘛,幫不了她也不會怎麼樣,是吧。而我跟她抬頭不見低頭見,最近招了點新人,但見得最多的還是些老資格,便當舉手之勞問一下,你別往心裡去哦。我想她最近因為這事挺頭痛,整天有治安官去希爾瓦家找她問話,手尾太長。」
「生意場上的矛盾怎麼說到治安官那去啦?」
「你沒聽說嗎?特萊克森大公子也沒跟你說嗎?」
「我有一個星期沒見到他了呀,你也知道最近礦場跟瘋了一樣加班加點發貨。」我轉頭問切西利奈:「里奧有說什麼嗎?」
切西利奈道:「你怎麼以為我跟他很熟呢?」
塔安疑惑,問道:「沃特曼小姐也認識特萊克森大公子嗎?」
切西利奈道:「我們是同母異父姐弟關係。也沒很熟,這位外星人先生跟他比我跟他熟得多。」
塔安道:「原來如此,那岡薩雷斯女士會更希望見見你了,她還不知道你跟特萊克森大公子是什麼關係。先生,方才提到治安官,兩位都一頭霧水,是因為這事並非正常紡織業同行間商業糾紛,而是發生了一場同行武裝械鬥,事情鬧得非同凡響,幸而目前還只被限制在區內。」
「死了多少人?」我隨口問道。
塔安道:「沒有死人,也幸好沒死人,否則今天,就現在,平民區絕對知道。只是嘛,雖然沒鬧出人命,重傷、輕傷者可很多,至少十把個人要住院治療吧。」
「雙方?」
「雙方都有,反而特萊克森那邊多點傷員。」
「偉大意志!按你這語氣,老闆娘也參加啦?」
「兩姐弟都參加了,打得那邊哭爹喊娘呢,所以才麻煩,希望找中間人調解調解。你也知道自從那事後市府天天幫著垃圾平民階層說好話,哄得個個心高氣傲,以為自己是這屎國……抱歉。」
「確實是屎國,你大膽說便是,也許你跟我一樣討厭納德蘭尼亞?」
「先生,我這立場可不方便說太多。說回頭吧,械鬥事件能儘快平息當然儘快平息掉好,萬一鬧到市府里去,到時呀,出點什麼屁事反而是貴族們遭殃!」
「法律嘛,有事上法庭,判成怎樣,我認為吧,總該講點公正吧,法官們全是貴族,幾沓小錢可買不通法理。」
「嗨呀,有你想得這麼簡單就好啦,上法庭意味著總有一方要成為輸家,輸了便要賠錢,兩家都賠不起,賠多少呢?心裡也沒個底,萬一賠得傾家蕩產呢?須知賠額可是法官說了算哦,哪輸得起呢?」
「原來如此,能私了便私了吧?有個問題,我還未聽你說過事情全貌,究竟誰有理誰無理,總須心裡頭有底才好調解吧。」
「對頭,然而我也未明瞭事情全面,所以嘛,等岡薩雷斯姐弟來給我們好好解釋、講述清楚。」
「他們呢?」
「在外頭巡邏呢,如果沒遇著麻煩準時回來交班也該差不多時間了。」
「沒關係,我們在辦公室坐了一整桶水,正好吸吸新鮮空氣。抽嗎?」
我拿出核廢料煙遞給塔安。
「gracias。這是什麼牌?」
「阿萊蓋奧。」
「沒見過。」
「加加林牌子,我弟弟前些天隨信寄來的。」
「貴嗎?」
「應該不貴吧,抽著跟平時去醫院買的核廢料煙八九不離十,倒是味道上有點地方特色。你喜歡這煙嗎?」
「坦白說一般般吧。」
「嗯,也就這樣吧,不值得多花錢買信鷹負重。那個小東西,自己沒煙癮,所以隨便買幾包而已吧。」
「那位先生到加加林去可真算逃過一劫吶。」
「逃?哎喲,他去好多年啦!」
「是去開拓業務?」
「單純離開家,去一處陌生地方生活。我倒羨慕他們能離開家到遠處去,五個兄弟姐妹都不喜歡老闆,你明白吧,礦場老闆。」
「都是一家人嘛。」
「先生,站著說話不腰痛,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夠有道理吧,講得可真對頭,要是你接觸過家父,你,其他人嘛很難保證,你絕對也討厭他。」
「凡事哪有絕對可言呢?」
「絕對。那換種方式說,你下班后回到家,可以討厭這個醜陋的國家了吧,可以屌它祖宗十八代一直屌到南美大聯盟時代了吧?我們屬於同一類人吧?我給你盯著呢,別緊張,而且聲音又小。屬於同一類人吧?同樣痛恨月球權力集團吧?好,我們討厭,自有我們理由,而且必定是正當理由;像家父那種月球權力集團走狗容不得有人討厭其熱愛之物,且這個充滿惡臭的國家竟然也容不得有誰對自己有意見,誰對自己有意見,就抓起誰,等於沒人有意見,欣欣向榮。好啦,全國上下彷彿一條心了,便整天喊打喊殺,以為自己天下無敵了,呵,天下無敵,見神殺神,見佛殺佛,結果呢?被聖托爾瓦德打得像狗一樣,甚至連狗都不如,虎落平陽被犬欺,到頭來竟只是狐假虎威!」
「先生,這煙有點上頭吧。」
「可不是嘛。我說完了,你要抓我嗎?我這個對納德蘭尼亞滿肚子怨言的市民。」
「怎麼可能!我可是民兵,民兵裡頭討厭這個國家的,大有人在。況且呀,民兵屬於私職,與公家無關,也不效忠於國府或市府,上班時是個能打的市民,下班后還是個能打的市民,始終是市民,和你,和這位小姐一樣,貴族階層市民。說到痛恨這個國家,我倒大堆大堆故事等著找時機說呢。」
「看來個個都有故事啊。」我說。
塔安點頭,道:「以前,我小時候有一套鷹羽運動服,一套,套頭衫跟褲子,我很喜歡那套羽衣,胸前綉著國旗,綉著njadlanjia十隻字母。我一連穿一兩個星期,捨不得洗,穿到發臭才被老媽騙睡然後脫掉拿去洗。他們對我說,知識就是力量,所以我小時很少離開貴族區南區,活動範圍只有家附近半徑還是直徑三四公里圈內,不是家,就是私教,最多還有化學教授家。我從小就學化學,學做炸彈,家母經常派僕人去礦場買你們家藍雪,每次都買一大箱,租台羊駝車拉回家。當時我以為納德蘭尼亞是天底下最好的國家,出生在這個國家,我是個幸運兒,即使附近其他同齡人都欺負我,我討厭他們,但當時不討厭納德蘭尼亞。知識就是力量,是嗎?那時候每個家長都這麼說,同一句話,重複千萬遍。後來我成年了,考進學院,那時候開始掌握到更多知識,視界被知識拓寬,然後發現了這個國家各種醜陋之處。知識就是力量,無知就是幸福;要解決問題,就解決提出問題之人;要解決簡單問題,就把簡單複雜化,小事化多,多事化無。你看,這個國家還有大大小小,琳琅滿目醜陋、骯髒之處,缺點,我能數到不落之日日落。現在我已經不會再去想那套鷹羽運動服了,許多年沒想起過它了。」
「依我看,沒有誰打從一開始就對它有意見、反感它,包括我。有時我不由得想啊,是市民錯嗎?市民有吃有喝,大家辛苦活著無非為了扒幾口飯吧,為了生活得舒心點。你看我們六級貴族,吃喝無憂,有什麼理由討厭納德蘭尼亞呢?我們也討厭的,從生活順心程度角度上。」
「我完全明白,深有同感啊。」塔安說。
「你說那套鷹羽運動服,其實我也有。那套東西我想九成納德蘭尼亞小孩都有……過吧。後來我燒掉了。」
「燒得好呀。」
「嗯,是呀,火可真旺。」
「那,先生有想過自己改變這個國家嗎?」
「很難吧,我寧願推倒重來看這個國家被毀滅,化為一片焦土。唉,什麼改變這個國家,如果有能力做誰不想呢?遠的不說啦,就看市裡,這區里,市府有能力改變城市吧,看看改成了個什麼屁樣?按我看,還是徹底毀滅掉最好。」
「也是,有能力有機遇誰不想呢?」
等岡薩雷斯姐弟這段時間裡我們聊得可真夠多的。話題終結了,為解決沉默引致的尷尬氣氛,我們重新抽煙,抽一般煙,核廢料煙抽得多對身體影響比較大,我每天只敢抽兩支而已。
切西利奈也拿出一支。塔安眼見,驚訝不已,看來抽煙女士無論在哪個時代、哪個國家都很罕見,雖然有肯定有,只是平時很難見得到年輕女士抽煙,大嬸阿婆抽煙反而很常見,自知年紀大了,也就將社會偏見看淡了。切西利奈解釋說她一天只抽幾支,而且不抽核廢料煙,平時自己一個人時沒有煙癮,見我拿煙出來,跟著整一支,蹭蹭煙。這話若從其他女士口中說出,素不相識之女士,其可信度肯定大打折扣。但是她是我的se?oritapastel,朝夕相見,所述絕無虛言,雖然半島沒有朝夕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