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liebesfreud

19 liebesfreud

一粒石彈墜落進平民區,隆隆作響,伴隨著撕碎房屋聲、圍觀群眾嘈鬧聲,片刻后,飛散上天的殘片打到各家屋頂上,叮叮,啪啪,一些估計質量較為之小的瓦片碎塊飛得很遠,飛過來南區,砸在密卡薩夫人家宅建築外牆上,哐哐聲,令人心頭為之一緊。觀眾們嚎叫連連,從各棟樓房後邊出來,詛咒著聖托爾瓦德,月球語佔據絕對優勢地位,間或雜著幾句西班牙語。聲音從客廳左邊穿入,我們吃完茶點,不時地透過半開木窗往外張望。

「接下來是一篇諷刺散文,」切西利奈道:「作者依然是這位大傢伙沃特曼先生。散文設定於一段史前蠻荒時代,還存在義務教育制度的時代,一段封建時代。」

她稍稍暫停,得意地逐一觀賞聽眾們期盼的目光,而後開始朗讀正文。

「《奴隸制度》。

「奴隸也分三六九等,從小級奴隸開始,到初級奴隸,到高級奴隸、專級奴隸、科級奴隸、研究級奴隸、碩級奴隸、博級奴隸,最後到院級奴隸。人並非都一出世就因身卑位微被迫成為奴隸,沒有人天生就應該成為奴隸,但人需要穿衣飽肚,而要滿足衣著腹欲——你可真會造詞,我都沒見過這個十五字母格式組詞——嗯,而要滿足衣著腹欲,便首先要參加勞作,以勞力換取報酬滿足自身需求,要進入莊園勞作,進入莊園之前,需要取得一張謂名「奴隸證」之身份階級證明以證明該奴隸處於哪層階級,會用什麼技術,要取得此證明,先要到各地莊園主處報名學習成為一名奴隸。

「有人在學習過程中醒悟到自己不應該滿足於成為奴隸,哪怕過得窮酸一些也要成為莊園主,哪怕沒有奴隸,凡事親力親為,至少自己是自己的主人而不是誰的奴隸。於是這類人在學習過程中慢慢地被學習成為奴隸的課程挑出剔除了,成為無證遊民,因為沒有奴隸證,過著流落叢林的凄慘生活,莊園主不需要希望成為莊園主的奴隸。

「另外有些人天資聰穎,掌握了特殊剃毛技巧,作為技術交換奴隸去了遠方幫其他缺乏可靠剃毛工的莊園主那裡剃羊毛,參觀了更秀麗、更和善的莊園,茅塞頓開,明白到自己雖然命中注定是奴隸,但奴隸也應該有權利選擇去喜歡的莊園勞動,甚至服侍對自己友善的莊園主。他們結束交換奴隸生活后回到莊園,悶悶不樂,被剔除,莊園主不需要希望去遠方尋找美好的奴隸。

「最後剩下了一大批人,他們對莊園主忠心耿耿,容不得任何人對莊園主提出生產意見,不僅打身邊稍微有點疑問的奴隸,還打他們認為不夠忠誠的奴隸,但是他們從來不打從其它莊園來的奴隸。這一大批人認為在這處莊園生活,他們是全天底下最幸福的奴隸,並教育他們的後代如何成為奴隸。完啦。」

「真應景!真應景!」里奧喊道,並拍著手,故意跟外頭看打仗那群人唱反調。

我感覺頗為羞恥,自己寫的文章被朗讀出來,今天這才是首次體驗,無論有反對意見者,亦或眾多共鳴者,被讀出來,尤其前幾次更是深刻,很難不覺得不好意思。

大家拍手感謝切西利奈·沃特曼夫人,只有三位聽眾,作者外母密卡薩夫人、作者從小認識到大並成為親戚的老友里奧·特萊克森、作者自己。一座典雅的小房子里住著我們四個人,空間剛好夠用,並未因為外頭打著仗而缺乏歡聲笑語。

「他還有幾大箱世界名著塞在自家其它房間沒帶出來呢。」切西利奈說。

我回應道:「前幾天已經提過啦,不過,今天得補充點說話,大家太看得起我了,如果那幾箱子被唾棄的思想也能被抬高地位與一眾偉大思想著作齊名叫作名著,我想很多從名院畢業出來什麼什麼家們都該回爐重讀啦。」

「有時……」里奧邊起身邊點煙邊道:「呼,有時你都不知道愚者們究竟是認為文憑有道理還是文化有道理,都不知道誰有道理。以前常說以理服人,如今是以那份奴隸證服人,沒有奴隸證,連道理也不配,道理說不配成為道理,道理便也沒了道理。」

我道:「聽著很耳熟啊,是我以前說過的話吧。」

里奧道:「是吧?你說還是我說,反正沒差多少,也改變不了世界。老哥,我總感覺,呃,呵,有點上頭,也改變不了世界,雖然當今年代有張學院畢業證書無法代表些什麼,但奴隸制度也只不過換了種形式,依舊伴隨著你我。」

密卡薩夫人聽完,也伸手拿過檯面煙盒,起身感受風向,拉上里奧走到出風方向抽煙。灰煙從身體出來,當即被微風吹出室外。切西利奈小心地疊好稿紙,指頭染著墨水跡,來到我身邊,坐下,靠到我身上,用頭頂頂住我下顎,輕柔地摸著小腹,毫無疑問,微微隆起之處泛著另一股波動,但毫無疑問,我們將要成為誰人父母了,而se?oramikasa將要晉級為外婆或叫奶奶,我是個入贅者,這條小生命要成為她的……孫或外孫,怎麼叫都可以,其實我不知道入贅者的兒女跟妻子母親應該變成什麼關係,一個帶著能匹敵她直到人生盡頭所能獲取到的年金總額入贅的人,我想密卡薩夫人對小生命該叫自己外婆或者奶奶其實沒太大所謂了。切西利奈有時會故作姿態地扶著小腹坐下,我喜歡欣賞她的小腹線條,儘管目前沒有必要,她說是要為了提前習慣當一個大肚婆,她有一顆日漸晴亮的心靈,自從發現有了小生命,我們心理上出現了很多變化,短時間內變了,回望過往,明顯地變了,我不能簡單地認定自己變得好或是變得壞,變得更好或是變得更壞,或者更好,或者更壞。

我們四個人已經有半個月沒踏出宅院半步,半個月前開始重新打仗,街坊們接到通知,城市重新禁止任何本地人離開市區,一窩蜂地沖往各處菜市場掃蕩物資,而我們沒去,幸得密卡薩夫人自從上年一役后家中常備巨量糧食,加上我們趕上好日子,打仗前幾天說搬到密卡薩夫人家,她當天便掃蕩了麥田附近兩處菜市場備足糧食,因而目前屋宅住人仍可高枕無憂,但糧食存量並支持不了太長時間,再過一個星期左右,最長十天,到時便要派人出去買柴米油鹽了。

外頭有很多人觀戰,他們繞麥田範圍上到上邊幾圈,密卡薩夫人家所處環路比我原先那個家要高一層,因位處下坡,無法就近觀戰。每天都打仗,每天任何時間都能聽到經過院門者談論又死了多少人,部隊展開后試探了多久才開打。通常死幾個,有幾天聽到說戰死二三十人,無論單方戰死或雙方合計戰死,戰況一定相當慘烈。有時聽到有人提及到死者具體姓甚名誰,這我就該訝異了,說明戰鬥場所同上年一樣在平原中央,甚至更近,有投石機石彈拋進市區來了,說明很近,近到整片平民區東區進入了射程範圍,離城市邊界兩公里,頂多三公里。上次攻城部隊與防禦部隊激戰數場才將投石機推前拋進一粒,今年每隔一兩天,彷彿站穩了,生根了般,有事無事拋粒石彈進城市,我若果推理得沒錯,兩公里,頂多三公里,很近了。

同我們一樣,許多住得離戰區近的貴族階層市民同樣足不出戶,我說許多,因為總會有些人天生頂天立地,視死如歸,每天定時,準時,吃完上餐便趕去東區上環看打仗,至於有沒有觀眾被瓦礫砸中就不得而知了,貴族區東區目前還有沒有貴族住,我也不知道,父母去了北區礦場辦公樓,布里托雅離開父母后與門多薩少爺——以前我追信鷹徒勞無功那位信鷹主人——與其進展飛快,先跟我來到密卡薩夫人家,因為南區暫無遇襲之危,當時投石機仍只是擺設,她與有情之人約會幾次,書信往來甚勤,半個月前石彈打到市區邊際,閉門不出,悶得她心煩意亂,和大家溝通幾句,前天終於搬過去門多薩少爺家跟他不可描述了,父母接信,大為火滾,卻無可奈何,然而當天回了信,想想,可能是母親說服了他,竟然父母一同屈服於她了。她臨行時十步一回頭,同時興高采烈,跟切西利奈剛決定搬去我上一個家一樣興奮,我也為她興奮,我想男女都應該興奮,最主要她找了位好小夥子,原來是門多薩夫人長子。門多薩少爺比布里托雅小几歲,是位高尚雅緻的年輕人,同我們兄妹一樣膚色淺紫,我家來到我們這一代才有紫皮,他們家好幾代前已經是紫皮了,但混血不混血其實無太多所謂,作為將來要成為礦場主丈夫之人,我認可他,門多薩一家在這破山頭算叫名門,雖不望族,作為從事音樂職業家族,名聲方面無可挑剔。門多薩夫人柯蘭奈·門多薩是位單簧管演奏家,她丈夫弗雷德·岡納同為演奏家,負責小提琴伴奏,家中四個孩子,老大門多薩少爺習琴多年,拉得一手精湛技藝小提琴,比布里托雅小三兩歲根本不叫問題,她很寵愛他,他又很愛慕她,兩個人能得到幸福,對於我亦心滿意足。

「衰佬,」切西利奈說:「門多薩少爺還來嗎?我還能聽他拉liebesfreud嗎?原子之神,棉蘭島音樂家特別少,有也沒他拉得動情,真絕啦,或者他家,嗯,作為布里托雅親戚去門多薩家一趟好不嘛。」

「我看你啊,是聽上癮了吧。不如你寫封信問問布里托雅?門多薩家那麼近,走路五分十分總走到了,但我又覺得吧,外頭打成這樣,肯定很激烈,無論他們過來我們過去,路上總難免有點牙煙。」

就剛才,十分鐘前,石彈打碎房屋,衝擊力揚飛起的破片正打在密卡薩夫人家外牆上。

「我想他們也沒有離家計劃,如果西區倒能正常出門散步。」我又說。

「布里托雅今天才來信問我們要不要去西區聽門多薩夫人舉辦的免費音樂會。」

「怎麼不早說呢?你想去嗎?」

「咦?哦,我確實沒想好,布里托雅她說就不太敢去,說西區儘管遠離投石機,但很亂,最近比我們出庭那兩天更加亂了,好像差不多有六萬多七萬人全擠在西邊,整片,唉,我怎麼表達才好啊,她信里連續寫了兩大行cabrón表示憤慨,看得出她很想去,想去得受不了,可又不敢去太遠的地方,門多薩家去演奏地點也得要成十公里了。」

「這我就有幾點疑問了啊,門多薩少爺父母不在家嗎?另外演奏會設在平民區嗎?到貴族區去沒有十公里吧,要十公里,平民區西區沒有音樂廳吧,我印象中……」

「她寫了,原本要到堂·瑪雷納茲紀念館,是我記錯了,不是門多薩夫人獨家,市府帶頭邀了十幾名音樂從業者辦場演奏會,原本去紀念館就挺好,據說市府也知道西區目前比較,她用了特殊字體寫『比較』,比較亂,要辦場音樂會,面向街上行人那種,辦場音樂會陶冶陶冶市民情操——偉大意志吶!」

「原子之神!呵呵,真虧他們想得出來,聽場音樂會,全市就能身心舒暢,恢復秩序啦?真好啊,原來如此,難怪我從來無幸認識幾位上議院議員啦,原來是我不夠蠢啊,跟愚笨之人夾不來呢!」

她淺笑幾聲,挪動身體,從衣袋抽出今日收到的來自布里托雅的信件,似乎想確認內容與方才自己所述有無出入之處,我等她主動接話,女人之間信件往來,聰明男人絕不主動問詢。母貓頭鷹聽到紙聲,往沙發望來,看見她抽出一疊紙,以為她要寄信,慌忙安頓好鷹窩,放下四隻小崽,飛到切西利奈肩頭想咬信紙。

蛋糕女士伸手捧起它,放到自己腿上,揉了它幾下,貓頭鷹舒服得嘎嘎叫,她自言自語般對它說:「沒有信寄,沒有信寄,回去照顧好我那隻小公鷹,回去!」

母鴞被揉過,周身松爽,跳下去,踏著木地板走回豎琴邊木製座地鳥籠,獃獃地守著四隻小貓頭鷹。小崽破殼才個把星期,毛色淺灰,與它們母親一身英俊銀翎對比,有了對比,人類便覺得很醜。當時里奧說這種品種貓頭鷹小崽大部分都這種色,反而大型種類幼鳥會漂亮些,等長大點換幾次羽毛就漂亮了。它們父親儘管不是什麼出眾好鷹,毛色也一般,但比母鷹聰明,寵物信鷹智商比外貌重要,有些聰明超凡之鷹甚至能為主人炒菜,儘管我們認為母鷹已經足夠聰明了。作為寵物,兼顧日常短途送信絕對安心,里奧拍大腿保證,並說公鷹體格比較小,比母鷹小明顯幾圈,大約三十厘米高,所以將來小鴞們長大可能沒有母親壯碩。

切西利奈很早前就想預定里奧一隻小貓頭鷹崽做寵物了。里奧記得,說孵出來四隻,我們都可以選一隻,但不能選母鳥。破殼時,只有里奧和貓頭鷹本鳥會分性別,他說只有一隻公鷹,幼鳥公鳥出來眼睛就特別大,令他大跌飼料,於是它便順理成章地成為了切西利奈的專屬寵物鷹,里奧給小公鷹塗上幾滴墨水,也給自己選中那隻母幼鳥塗幾滴紅色墨水。密卡薩夫人原本不養寵物,見小鷹破殼出世,嗷嗷待哺,甚為可愛得意,又見成年母鷹通曉人性,勤力送信,便也收養一隻,替它定好終生,它離開母親身邊即成密卡薩夫人專屬信鷹。里奧提出最後那隻母鷹給我養,於是四隻小鳥破殼當天即有主人,里奧亦為此感到開心,它們主人都是親人。

信紙折成三折,很厚,一眼便知是米列扎斯基文具店自製紙。我和布里托雅還小時,大姐經常拉著我們四個去下環米列扎斯基大爺店裡買文具,現在回想過往彷彿過了很久,記憶已經模糊難辨,是只帶了我,還是全部帶上?她那時好像十八九歲了,我跟她差六七歲吧,布里托雅只三四歲,走路搖來搖去。上一次去米列扎斯基文具店時得知大爺已經過身了,享年八十九歲,地球人男性能活到八十九年也夠長命了,很可以了。他小兒子接管店鋪,新店長比我大很多,跟他父親差不多,四十來五十,態度跟原店長一樣,待生客比較差,相貌像老,前老闆娘,他母親,前老闆娘是一位時時刻刻微笑待人,友善的老太太,她也跟著過身了,享年九十歲,上次攻城前便過了身,我簡直連羨慕之情也出了來,大概她留給我印象很深刻。米列扎斯基老大爺雖然也客氣,也友善,僅限熟客而已,但他服役過防禦部隊,完完整整地蹲過五年守軍,從過軍之人,太多了,甚至能夠說「幾乎」,他們哪怕真心實誠地表露善意,而外人眼裡卻看著處處虛假、虛偽,所以他並未給我留下幾何好印象,很多退伍人員自恃高人一等,傲慢過人,與階級制度為敵,殊不知防禦部隊才最能體現階級制度。小孩子或熱血少年也許嚮往軍旅生涯立志成為一名防禦部隊成員,他們卻怎麼也喜歡不來身邊自己有機會接觸到的退伍軍人。

她半掩信紙,正反面字跡密密麻麻,我的妹妹們並不是些知慳識儉之人,能寫成這樣避免用紙過多,除了買不到紙,我很難想象還能有什麼理由寫成這樣。既然貴族區東區大部分市民撤離了,文具店理所當然也跟著關門逃難吧。我很久沒買紙了,認識小蛋糕之後就沒買過,家裡有很多存貨,但主要還是跟她一起之後許多想法隨即消散,再也想不起來,自然毋須記錄,而另外有些身邊每時每刻經歷著的,亦因為有了她而毋須記錄,哪怕只是跟她說幾句,她附和著我罵幾句當今這個醜惡的社會,醜陋的國家,都能夠從中獲得莫大的安慰。人是種需要感知到認同並獲取認同感的生物,我不認同這個社會、這個國家,我承認自己是個杜姆人,甚至說承認自己是個安第斯山脈北巒人,很難承認自己是個納德蘭尼亞人,我需要有人認同我不認同當今自己經歷著的這一切。如今我獲得了認同者,並從認同自己者身上一併獲得了情感滿足,所以很少寫文章了。

信上墨跡黑綠相間,很少人用綠色墨水,混血與月球人流著綠色血液,但沒有因為與血液顏色相近而謹慎使用墨水顏色的禁忌,如果哪處地方有,那就是偏見。現代沒有宗教,更沒有義務教育,現代不是封建時代,淘汰掉了宗教和義務教育這兩樣阻礙、限制思想的封建時代畸形產物。但我認為現代還很封建,陋習、偏見、強權仍隨處可見,並不比一些古典小說先進,究竟還有什麼應該被淘汰呢?有,我認為有,而且很多,既然有人認為有,它就必然客觀存在,存在本身能夠不合理,但主觀認為會存在的事物,它就必然存在。

「原子之神吶,她可真能寫,簡直跟你一個餅印出來,全是字,雖然沒你寫字潦草啦,寫得這麼密密麻麻幾大張幾大版,我真是服了她啦。」

「她搬去別人家住,肯定興奮得難以言表,我估計門多薩少爺也不出門,每天過得跟我們沒差多少,人一閑下來就特別多話說,況且她又沒幾個知心朋友,你算一個。」

「是啊,我知道她將我當作朋友而不是阿嫂。可她,你也沒點見解?住到有情之人家裡去怎麼有時間寫信?」

「當初你搬來我家裡也有寫呀。」

「我可沒天天寫吧。」

「人家搞音樂的,總要練琴吧。」

切西利奈這才恍然大悟,說:「也是哦!吶,你看,這四大張紙,給我至少得寫兩個鍾,而門多薩少爺練兩個鐘琴很合理啊,我以為他們音樂世家每天起碼五六個鍾起步!」

「嗯……依我看,布里托雅昨天就給你寄來四封信。那時間倒也對得上……」

「她寫了很多內容,基本一封剛出發下一封就動筆,一日四餐吃什麼,還說了原來音樂家收入也並不會很高,天天枯燥地練來練去,台上一分鐘,台下十年功,道理是沒錯啦,但要落實到實際生活,有功無工這就很令人沮喪了,運氣好接上幾單演奏會也沒過十萬銀幣之類。她後來補充說因為市府音樂會,門多薩夫人和岡納先生要跟著團隊住宿,少爺的弟姐妹又都分散去了親戚家和朋友家,從昨天開始二人世界……往下自己想象好嗎?」

「她連這也說哦——」

「女人之間很自然啦——」

呵,自己想象,當然自己想象了,肯定連我一些,呃,一些事情也有談論。有些問題,明白就好,莫問出口。說出來給別人聽到當然,問題當即成了問題,像男人之間也會對互相有情之人探討一番,對同性說異性事被諒解,對異性說同性事,可就成了問題,而為什麼屬於問題呢?不禁令我陷入關於哲學、心理學、道德學共通的偉大迷思當中,久久不能釋懷。

密卡薩夫人與里奧抽完煙,哈欠連連,回各自房間休息,負責清點食物庫存的任務便落到我身上。

中餐吃了兩公斤水龍,四粒稞米,水果若干……大家吃了多少水果?哎,誰想得起來?水果可不比實打實填飽肚的米肉糧食,隨口就吃了,我彷彿吃了幾隻桔子,其他人呢?

她彎腰看記錄,說:「庫存很少了哦。」

「是嘛,減少到一日三餐大概再一個星期左右吧。」

「近幾天外邊看樣子比較安穩,不如找天大家過去菜市場一趟?」

要出門啊……坦白說我不太願意出門,外邊危險是一回事,南區倒也稱不上危險,角度問題不知道打仗打成怎樣,投石機石彈砸下來特別響,路上注意點遠離空曠區域,去趟市場很難會遇到什麼危險,可因為一些眾所周知的原因,我個人產生了心理陰影,提到出門,心理陰影便掌控著我的情緒、思維,告訴我外頭很危險,非常危險,人家有膽量去東區邊緣看打仗是人家的事,再者平原上打仗,市區能危險到哪裡去?打仗本身不危險,是人危險,稍有不慎,傾家蕩產,財產受到威脅,要命還是要錢,偉大意志!這個問題,問題既要命,也要錢!

「呃……」

「我沒有要難為你……」她委屈地說。

「主要怕又遇到流氓,辛辛苦苦度過難關,萬一又來一單,唉。人總要吃飯,去市場遲早要去,但想到出門,就很煩。」

「你真像個家裡蹲哦,跟報紙上描述一模一樣。」

「上星期那份是吧,北巒周報最喜歡指摘家裡蹲了,每隔一兩期就針對一次,那現今社會是很容易使人變成家裡蹲啊,外邊變得跟我小時候簡直兩個世界了,況且娛樂場所一年比一年少,商業街也沒幾條,布里托雅出去外邊還有牌店玩玩輻射王,其他人真沒有什麼地方好去,在家坐著還舒服點。」

「難道不是因為被流氓搶劫過上過法庭才變得家裡蹲嗎?你就喜歡找理由,跟我解釋沒用啦,我還不知道你是什麼人嗎?」

「呃,那……確實,經過那次,也就那次。」

「當然我理解你,上次有民兵跟著凡事易處理,不用什麼都自己親力親為,一手交錢一手放人,那再拉上民兵去買菜總放心出門了吧,我也是年金貴族啦。哎,我想到,不如你叫朱利亞辭職做我們保鏢啦。」

此時小母鷹轉頭觀察客廳,我們在它眼裡一定是兩隻無毛獸,有毛獸喜歡觀察人類,無毛獸喜歡有事沒事擼它們鳥類幾下。我抬高手揚幾下,小母鷹旋即悠閑地慢步走來沙發邊,因為無毛獸手中空空,定無緊要之事,有毛獸明白,便給他們摸摸,舒筋活絡,而對於人類,它們等同於一隻小暖爐,即使世界、社會再怎樣變,貓頭鷹的體溫始終保持四十三度,代代未變,比人類高接近十度,人類毀滅——因一己私慾或些微不足道的,甚至是蠻橫無恥的razonespolíticas滅絕掉很多物種,甚至連同一物種的文化也滅絕掉,人類這種生物發起瘋來連人類都不放過,但他們放過了許多原本生活在半島上的鳥類,我不知道是因為人類發現鷹、鴞足夠聰明能送信或者炒菜或是因為它們能夠與人產生主僕關係從而互惠互利才一直存活到當今年代,我不知道,說明特別少人知道,而鮮有人知的原因,我想大概即使知道也起不到什麼用,又學到些無用知識,所以為什麼放過鳥類,其實並不重要,也沒有誰刻意地想追尋月球墜落前那些破事。

「岡薩雷斯們應該很忙吧。」我道。

「提姆·敏·塔安先生呢?費爾南多·何先生呢?」

「自從重新打仗以來所有民兵都很忙吧。」

尤其岡薩雷斯們,他們為化解官司問我借了錢,雖然說過來護送我去買菜……胡利奈曾經提過希爾瓦先生轉行前開糧油批發部吧?

「人總得吃飯吧,每家每戶加起來那麼多人,大家總不可能每家每戶經常性存著幾個月糧食,對嘛,總得去市場補貨。我理解你對外頭有陰影,可我們從你家搬過來不也走了好一段路嘛。前天門多薩少爺臨時拉了八個保鏢來接布里托雅呢,學學人家,只要人夠多,陣仗夠大,民兵沒空,還有鄰居呀。」

「可能鄰居也不用麻煩,你記得希爾瓦先生吧。」

「記得,但我也只在戛烏維尼見過他一次,斯斯文文。」

「他轉行前門店叫希爾瓦糧油批發部,我想,一家幹了幾十年食品行業,哪天篤定心水轉做紡織做衣服,總不可能完全斷掉從前那門營生所有門路窿旯吧。」

「哦!叫他送貨上門!」

「嗯,門都不用出,前提是他有渠道,也得他願意做。」

「冒生命危險賺快錢替人跑腿的人這時應該很多,我前幾天跟布里托雅出院子喝紅茶就見過很多,好像成行成市,穿著工作服。」

「還成行成市了呢!」

「是呀,成行成市了,應該是吧。我們附近什麼店都有,平時自己順路買可能你都沒留意過經過身邊的都是什麼人。」

「留意他們幹嘛,穿工作服逛街的人到處都是吧,人多起來后個別人帶頭辦間什麼跑腿公司也不出奇。」

「找他們送貨就可以。」

「嗯。」

「嗯,嗯,快寫信啊!」

她一改常態,大聲催我聯繫希爾瓦先生。但我不知道希爾瓦先生住在哪裡,胡利奈·岡薩雷斯似乎說過,究竟有沒有說過,我似乎因為宅得太久,思維能力退步得很厲害,連帶著連記憶也衰減了。還可以寫信到民兵總部找岡薩雷斯女士,我才想起寫信到總部最直接,里奧的小母鷹不一定找得著希爾瓦家,它從來未去過希爾瓦家,而民兵總部很顯眼,歷史建築,與民宅對比畢竟特別突出好認。

我似乎很長時間沒拿起筆寫些什麼了,上一次想寫點什麼東西時還在用著大量時間寫作諷刺這個世界、這個時代、這個環境。慢慢想來,閑下來時才知得到自己以前花費大量時間寫些毫無用處——因為沒機會發表,影響不到任何人——的文章。讀者啊,聽眾啊,他們要求可高啦,明明一群深陷奴隸制度的奴隸,要求倒夠高,先看寫出長篇大論那人社會地位有多高,學院讀了幾年,如此慢慢想來,當今學院制度跟古代義務教育制度沒差到哪裡去,也沒好到哪裡去。缺乏地位的人發言,說些自我見解,即使很有道理,我不敢說很正確,從來沒有正確的正確,也沒有錯誤的錯誤,哪怕有位智者將世間真理給說了出來,但與智者所處時代、地域相抵觸,首先他缺少一張奴隸證,人民們不會把智者當一回事。而反觀哪位學歷超凡者,儘管小部分人認為其人是個有文憑卻無文化的蠢蛋,信口開河,脫褲放屁,大部分人們……所以現代又比過去好得到哪裡去呢?往往願意,心甘情願地成為奴隸之人,正是奴隸本人,半島從未真正脫離過封建時代。

與人出生一樣,也與人死去一樣。「我們離黑暗更近」,約恩·卡爾曼·斯特凡松寫下來併流傳到今天的這句話令我印象深刻。每段時代、每片地域都有大堆使人反感入骨之處,每段時代都會有渴望令生活更美好之人誕生,而那些人往往卻被時代、社會分類為反動派,使生活更美好,甚至使人心更友善,這種想法便足夠反動了。有句話說成者為王而敗者為寇,因為有這句話,而且被很多奴隸奉為聖旨,所以我從來不相信世間一切歷史書籍,也許我是個歷史虛無主義者,連同作者們的根基看法,歷史是能輕易被抹消、杜撰,弱不經風的流言。如果認命,認可自己奴隸身份,無條件地服從於時代,服從於莊園主,世間一切就都很美好,就都能,都能夠很美好,生活水準蒸蒸日上,明明自己過得像奴隸,應該說本身就是個奴隸,處於底層,毫無翻身機遇。因為一方勝出,所以勝出方所犯下的一切罪行都能一筆勾銷,受其迫害者要忍受屈辱忘記被迫害,甚至多年以後再被人提及,未經歷過殘酷罪行折磨自己的一代竟將其描繪成激情燃燒的歲月;而落敗方無論做過多少為民謀益,護民尊嚴的好事,也同樣被一筆勾銷了,這是歷史無法承認,也不允許任何人承認的真實歷史學原理,歷史本身無法做到真實,它們一片光明,有關於南美大聯盟何以解體,有關於玻利維亞何以與聖托爾瓦德前身巴拉圭組建安第斯北巒聯盟後來解體,它們為納德蘭尼亞鋪墊,任何一切都為了鋪墊納德蘭尼亞,它們一片光明,天啟四騎士九個人、堂·納里、諾利亞托·德·利亞卡、奧斯丁家族,等等一切,一片光明,而追尋真實者,離黑暗自然更近。而如果奮起反抗,開始思考,開始認識客觀看待,開始拒絕認可奴隸身份,世間一切便將變得醜惡,因為一旦客觀,納德蘭尼亞便處處醜惡,所以一旦客觀,便反動,奴隸們不允許任何客觀看待莊園主的看法出現,有就是反動分子,必須要認同,無條件、全身心地認同、讚揚、歌頌莊園主,這處莊園是全半島最美好、最偉大……上下動輒就拉五千年出來唱通街,誇大足足得有六倍之多,山脈以東,聖托爾瓦德甚少提及巴拉圭,基阿拉雷茲根本就沒將智利當作自己前身,就它納德蘭尼亞句句五千年,巴不得改名叫大玻利維亞王朝,大帝國,人要面,樹要皮,而它緊緊捏住句五千年,吹得自己飄飄然。而後,吹著吹著,發現只有自己吹,氣來了,罵起街來,看聖托爾瓦德不順眼,看基阿拉雷茲不順眼,像條瘋狗,見人就吠。它們可能不是真的人,但納德蘭尼亞是真的狗。

小蛋糕搖晃著我,把我搖醒。原來我睡著了,信還未動筆,她臉上印著恐慌,神色驚亂,但仍儘力穩定情緒。四周沉寂。沙發上坐著五位我不認識的先生、女士,密卡薩夫人與里奧離得較遠,站在樓梯口,俯視著客廳,俯視著所有人,俯視著生,也俯視著死。朱利亞和費爾南多·何立於沙發一側,兩位陌生男士立於另一側。五位就座於沙發者身套華服,穿戴整齊,推測非等閑之士,定非富則貴,最少也是市府高層。一位女士依窗斜立,身影朦朧,只可看出她披掛木甲,手無寸矛。

「先生們,女士們,你們好。」我條件反射地道。

「你好,幸會,se?orwaterman。」靠民兵邊一位先生道。

「是密卡薩夫人的朋友嗎?」我小聲對切西利奈道。

嗯?那怎麼會有民兵到場呢?

「少爺,」窗邊木甲女士開口了,她道:「我要對您,或者您妹妹其中一人提出決鬥制度。」

……我們——這是書中內容,我儘力回憶、完整地回想出來。……我們一般市民過著些平凡的日子已經很滿足了,如果不是對社會有太多怨氣,沒有誰會發自真心地祈望世間混亂。我們只不過是些希望社會變得更好而又不願意被奴役的一般市民,對當今自己所身處於,被其直接影響到自身幸福的社會懷抱著恨石不成木並希望有生之年有朝一日它能改變,或自己有機會親身參與改變時代、社會、環境乃至權力集團,打破現有鐵腕恐怖統治月球權力集團行動之祈望。

那本小書至此寫完了,完全將內容回憶起來了。書稿至今仍沉眠於弟弟房間,尚未付印,當然沒有印刷廠敢印。

「沃特曼先生,『劍聖』朱莉安娜·德·拉·雪弗爾女士要對您,或者您妹妹布里托雅·洛薩尼托小姐提出決鬥制度。」沙發正中間那位先生開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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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情第一部不落要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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