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狼與狐
第五十五章:狼與狐
「刀劍大會」每五年在「枯榮城」籌辦一次,每次共計七日。依慣例,開幕首日有個小小噱頭:與會大小兵坊,各出一件上品兵刃向眾人展示,後由葉玄及場間重要賓客,每人投一「暗票」,評出魁首。勝出的兵刃,於第七日大會閉幕時,當場拍賣。
翌日正午,大會揭幕。
顧長卿真的到了!台首賓客和擁在場下圍觀的「自由民」雖早知有此傳聞,看到那張醜陋的馬臉,聽到那個清雅而又駭人的名字,仍不免震驚。
更讓眾人意外的,是根本毫無預兆、霍然臨場的吳福、吳祿!誰也沒料到他們會來。這兩兄弟的逸聞,近幾個月可算得是酒館、茶舍間最大的熱鬧。「葉玄殺胡亢、鬼蛾尿褲子」這兩個膾炙人口的故事,如今在說書人的「單目」中,都已成了昨日黃花。
得以遍傳北南之逸聞,要麼關乎「血火」,要麼關乎「陰私」。今時如此,亘古皆然。「吳家兄弟」的故事,絕妙地同時滿足了這兩重幻想,更附贈一個尚未揭開的續章。街頭巷尾處,人們窣窣竊竊地在口中、心中淫蕩著那「敗化傷風」的香艷圖景,又自預判、企盼著一場「翁婿相殘」的慘烈仇殺。
展會的主場,仍循著往年慣例,擺在內城西角「演武壇」近旁的一條長街之上。而揭幕的儀式,以及大會首日「眾兵坊各自展示上品兵刃」的所在,今次則直接落在了「城主府」正門外,那寬闊且無用的廣場之上。
廣場正中,擺著一張「用青磚臨時壘砌」的擂台。擂台周邊北、東、西三側,圍著半圈呈「凹」字形的賓台。往屆大會揭幕,從未有過「北首賓台」座滿仍擠不下的狀況。
「顧長卿」理所當然地坐在「北首賓台」正中,左手邊依次坐著葉玄與木青兒,右手一邊,坐得卻不是吳福、吳祿,而是他的小徒「莫南孫」。小徒一說,只因她是「顧長卿」門下最末一位弟子。純以年歲而言,「莫南孫」比「吳家兄弟」長著百歲不止。
另則,「顧長卿」的弟子出門在外,遇到各派頭面,皆不講輩分、不論主從、不分品階,默認與場間地位最高者平起平坐。當初「莫南孫」獨自去到「航幫」總舵與「胡亢」談生意時,也是一般無異。這倒並非倨傲、託大,純是與人方便。如此,對面就無需費心思忖,自己與「顧先生」相較,分量差著幾許,輩分矮著幾層。
吳福、吳祿兄弟二人,依長幼坐在「莫南孫」右手。北側賓台共坐有十人,木青兒以左,吳祿以右,分別是:「駝幫」幫主「林漠」、「錠遠城」城主「齊逢」、「凍土商團」主事「寵羽」以及那位「不知找多少人借了銀子」的「燕池派」掌門「曲崆」。
東、西兩側賓台各有八席。東首坐的,是餘下賓客中位分較高的頭面,「枯榮城內」如「薛讓、山均」等與「木葉家」交好的要害人物,則聚在西側賓台。
「西首賓台」最靠北一側的席位,原是要留給「雲大」。然而「雲大夫」的西域之行,半月前終於籌備好了,他懶得再等上十幾日,答應葉玄的事,轉頭就不算數。只遣了長女「雲溱」代其列席。雲夫人本不願意,轉念一想又即答應,「雲溱」眼高於頂,在城內已許不到合適人家,此番來的皆是北地「拔群出萃」之人,如得月神眷顧,或能尋個良配。
此時葉玄在外已負著不淺的凶名,又兼「雲大」早年聲名鵲起,正是因其在「南地」與不少頭面人物有過恩義,是以葉玄十分在意這個能夠當眾炫耀「自己與雲大夫交情匪淺」的機會。便是代父出席,葉玄仍將「雲溱」放在了西席之首。
「雲溱」右邊,依次是「通匯錢莊」北地總掌「薛讓」、「霄雲鏢局」總鏢頭「山均」、「廩粟商團」主事「唐謐」、「長風鏢局」總鏢頭「伏森」、西北最大的藥商「管傑」、專營珠寶玉石,觸角可及西域的「宗輝」。
還有……葉玄望著那最末一席的嘉賓,忍不住搖頭輕笑。那是「雲山盟」的盟主「雲洛」。
那日,雲洛在夜宮「演武場」鼓動葉玄給她捐銀,說是「誰捐得多,就用誰的名字。」葉玄沒有上當,雲洛也沒有食言。「雲山盟」的「山」,便是「山魁」的「山」,那是「霄雲鏢局」總鏢頭「山均」的獨子。
「山魁」戀慕「雲洛」,又兼誠心認可她所行之事。豪邁之下,竟一次捐出六萬兩!「山均」十歲練氣,五十餘歲方才「入門」,其後再不能育,膝下唯此一子。「山均」對待此子,已不能稱「溺愛」,而幾乎就是「孝順」。
便算假假是個盟主,只憑「雲山盟」的分量,遠不足以讓「雲洛」棲身八席之末。將她擺在此處,也是諸般緣故交疊所致。
一來,左邊七張座椅均是名副其實,第八席卻找不到理所當然之人;
二來,這種整日「白送人好處」的盟會,聲名自是極好,又兼這「雲山盟」在「山魁」帶動之下,聚集了一批尚未或根本無力接掌家業的大小紈絝。各家宗主見兒子、女兒所混跡的荒唐盟會登了廳堂,自己能沒上去,那也說不出什麼。
三來,這其實是在討好雲洛。葉玄心知,此生與雲洛的緣分,也就僅止於做個不怎麼純粹的好朋友,但他就是想見她歡喜。
雲洛於眾目睽睽間坐於賓台之上,春風得意,容光煥發。她極想扮出沉穩持重的模樣,奈何城府終是太淺。歡欣、快慰之情,不爭氣地浮上面容。她終於不再是「雲家的二小姐」,終於有了「只屬於自己」的位置和身份。當雲洛沾沾自喜又含情脈脈地望向葉玄,卻見他輕薄的嘴唇正貼在另一人耳邊。
賓台另一端,雲家的長女「雲溱」,收穫了妹妹求而未得的秋波暗渡;或者說,是「吳祿」得到了哥哥無福消受的嫣然一顧。
「吳福」上唇那兩撇稀疏的鬍子,讓他失去了「病弱書生」的憂憐。「雲溱」喜歡病弱書生,但不喜歡真的病弱。她喜歡強大的病弱書生,如果是全天下最強,那就更好。至少至少,不能連妹妹也打不過。
「雲溱」這番心思,從未與母親說起過。她是何等的驕傲,怎麼可能妒忌雲洛,又怎麼可以妒忌雲洛。另有一個萬死也不能讓人知道的念頭——她好生羨慕「徐素」。
自從聽到了有關「吳家兄弟」那個逸聞,雲溱心中、體內,便似有什麼東西忽被引燃。不似赤焰焚城般暴烈,但那一苗影影綽綽的小陰火,卻怎麼也熄不滅,怎麼也蓋不住。擾得她夜不成寐、輾轉反側。萬沒料想,堪堪入席坐定,罪魁禍首竟從天而降!
「吳祿」那邊原與「吳福」一般,坐立不安、惕然惴惴。驀然瞥見右手斜對處那一影綽約驚鴻,頓時念起嫂嫂,又霎時忘了嫂嫂。
擂台南首,錯落有序排布著百餘張木椅,坐的具是「上不得賓台」卻可「入得場間」的賓客。會場「北首賓台」以北,便是「城主府」。東、南、西三側圍著阻隔人群的木欄。木欄之後每隔三人之距站一衙兵,背對席台,持刀侍立。
「治安、野戰」二團「火境」以上的高階兵士,也都零落散於場間,不動聲色地警覺著。
欲瞧欄內光景,南側視野最好。此間集聚、圍攏的人群最密,已呈水泄不通之狀。
木青兒與葉玄坐於台首,席間、椅間,卻不見「影、蛾、星、雁」,「冥燭」亦不在場。
鬼蛾在「城主府」主樓的二層,選了個視野最正的房間,推窗臨高而望。雖隔得遠了些,憑這五人目力仍可瞧得清楚。
「我們這……算是禁足嗎?」鬼蛾皺著好看的眉頭,不滿道。
「無所謂吧,反正你也沒臉見人。」殘影不咸不淡地應了句,惹得鬼蛾怒目一瞪。
萬一萬一,出現不可收拾的局面,葉玄希望這五人離得遠些。留在場間,就有責任維持秩序。維持秩序,就有可能受到殃及。
眾「兵坊」示出各自參展的兵刃前,慣常會有一、二歌舞助興,今次卻改成了比武。這場比武,半真半戲。勝者得銀千兩,但殺死對手判敗。對戰雙方均是枯榮城「演武壇」中頗有人氣的鬥士,品階堪入「火境」。
二人一虎背熊腰,一枯瘦如猴,赤膊空手而決。場間亦有不少賓客並非武人,於看不出門道的外行而言,雙方體型相差愈大,就愈覺刺激。
拳如奔雷,掌若流雲。二人在看似招招索命的兇險中舞了百餘式,四掌一交,枯瘦那人如伶雁掠水般盈盈飄退。身形一定,擺出個「沉沙掌」的起手式,目光忽轉肅厲。方才百招,是「演武助興」的規矩。若初時便動真格,萬一「兩三招」就見了分曉,對於看不懂的賓客,就太不體恤了。
此刻二人全沒了初時的從容不迫、揮灑飄逸,足下踩著不同的樁法,一步步極審慎地朝對方緩緩蹭去。
這當口間,南側木欄外之外,「彩聲方止,正自屏息以待」的人群,忽又傳出一陣惶亂喧嘩。殘影幾人居高臨下,瞧得更加分明。
只見那「早已擠得水泄不通」的人群,如被竹片緩緩剖開的豆腐般,自正中分開一條細線。一個「裹著雪白狼皮斗篷」的魁偉男子,全不管身前情狀,顧自走向會場。身周三尺之人,如被無形的氣浪壓迫,要麼疾步退開,要麼一面跌倒一面扭曲著身形被浪頭沖走。人群本就擁得緻密已極,摔跌、踩踏帶來的驚呼、痛罵,霎時此起彼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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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身後,隨著一個娉婷裊娜的纖長倩影。宛若「假著狼威的嬌狐」,又似「遣著野獸的仙子」。
「不要攔阻。」隔著擂台,伴著嘈雜,葉玄暗運真氣,將命令送入距混亂處最近的衙兵耳中。
話音方落,氣浪驟然凶暴。南首木欄,支離破碎。撕開木欄的瞬息,男人足下半步未停,行進之速亦不見稍疾、稍緩。
轉眼行至「擂台南側」百餘張木椅近前。木椅縱列之距,分明可容一人輕易穿梭,男人目中卻似空無一物,悍然筆直而進。檔在身前的木椅,被氣浪逐一掀翻,不及反應或一時舍不下顏面的,連人帶椅一併滾出。
座下品階較高,不至給氣浪迫退的幾名「旱境」好手皆坐於前排,憑著更充足的時間和更敏銳的知覺,早早辨出了此人的可怖,誰也不願觸這霉頭,果斷起身而避。
雲洛忽見場中有異,不及細思急忙跳下軟椅,掠到姐姐身邊相護。
到得擂台近前,兩名正擬一決高下的鬥士,毫不猶豫地分從擂台東、西兩側跳下,也顧不得思慮「誰的腳先落地,千兩『花紅』便歸對方」的事。
北、東、西三側賓台,均壘得甚高。男子從不習慣仰著頭與人說話,左踝微一使力,飄身而至擂台正中。身後女子以更為輕妙的身法緊隨而至,在男人右手后側半步處站定。
男人鷹視狼顧般掃看場間諸人。自中而左,自左至右,再自右而中。目光沒有在任何一人臉上多停半刻。與他目光一觸而未閃躲的,就只「顧長卿」與「木青兒」兩人。
「跟這紅了眼的瘋狼對望,於我所謀之事有害無益。」葉玄如此這般在心中寬慰著自己。
台上眾人心間,皆是五味雜陳。一時受創最深的,便是「顧長卿」身畔的美徒「莫南孫」。
她自詡早已見慣了這世間一等一的人物,自得與世人敬之如神的「顧長卿」貼心致腹,自負與南人畏之如虎的「胡亢」談笑風聲……然而今日,面對這個男人,自己竟連瞧一下他眼睛的膽量也無。
第一眼猝不及防,那也罷了。當他目芒自左至右,又再掃回來時,自己仍膽怯地低著頭,面上一陣熱辣。正如幼時讀書,被拎著戒尺的女先生察審、打量一般無措,只盼這目光快些移開,快些移開。可是,可是自己早已不是那個未經人事的小小女童了,怎麼會有這種事?更何況,師傅就坐在自己身邊,怎麼會有這種事……
「徐飛,給顧爺爺磕頭!」
「轟」的一聲,雙膝跪地,「砰砰砰」三響,青磚碎裂,額上鮮血順著鼻樑瀝瀝而下。
「徐老弟,這是作甚?」賓台、擂台,隔得甚遠。顧長卿不及上前相扶,也不願上前相扶。徐飛更不等他來扶,三頭磕罷,傲然起身。
顧長卿假意問他作甚,實則徐飛此舉,含義甚明。便是鬼蛾、雲洛磕頭震碎青磚,也斷不會受半分傷損。他故意將額頭砸破,就是在警告對方:「敬你是高人前輩。但要敢拉偏手,老子連你一起弄死!」
徐飛對顧長卿的回話理也不理,自顧轉頭望向葉玄:「葉老弟,你的事緩一緩。」這霸道的口吻,已不是「命令」二字所能形容。命令尚需有人服從,而徐飛此言,根本只是在告訴對方一個事實。
「這就來罷!」不待葉玄回應,也不需葉玄回應,徐飛對著吳家兄弟一聲斷喝。左手握住「自背後探出肩頭」的黝黑刀柄。
玄鐵所鑄的無鞘巨刀,憑筋繩勒負於背。刀身祭出的一瞬,筋繩崩斷,包裹周身的「狼皮斗篷」應聲撕裂,瀉落於地,露出內里仍是純白的短衫、長褲。那不是「冰原狼」通體無雜的雪白,那是「靈堂」之中才能得見的煞白!
上官靜手中銀白長劍,伴著丈夫的一聲爆喝盈盈離鞘。前胸「系扣」沒有遭受切割甚至任何觸碰,碎裂隨風飛散。一般雪白卻更加柔膩的「狐皮斗篷」,無聲滑落。
如果說「上官靜」那一襲煞白也是喪服……死亡,該是件多美的事情。鬼蛾調動內息,將全副心神凝聚在那幾欲噴火的雙眸之上,想要瞧得清楚些,再清楚些。
拔劍。這是「上官靜」飄上擂台之後,做出的第一個動作。徐飛環顧,她目不斜睨;徐飛叩拜,她冷然佇立。雙眼始終死死盯著那「留了兩撇鬍鬚」的福吳,管他究竟是不是吳福。不重要,都得死!
福、祿二人互視一眼,緩緩自椅中站起,似已有所覺悟般肅然走向擂台。繞過長桌右沿的頃刻,「吳祿」與「雲溱」深深對望一眼,他從未與她靠得如此近過,更不知這一轉頭,是否便成永訣。
「旱境以下,煩請暫退!」葉玄盯著擂台,沒有刻意側眼看誰,只將聲音平穩地送入場內所有賓客耳中。
「吳家兄弟」滿眼凝重,朝著擂台緩行。百餘賓客,大半繞過擂台、賓台,窸窸窣窣朝著「城主府」內院退去。葉玄臨高環視,分明看到一些本事不濟的傢伙沒有動。
葉玄也沒去管。該說的話他已說到。這一戰,值不值得冒死觀瞧,由各人自行決斷便了。
令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雲溱」竟然不退。
「站到我身邊來。」惡戰一觸即發,葉玄此時顧不得是否無禮,對著「雲溱」直接用命令的口吻說道。
直到「雲溱」裊娜的身姿,娉婷立於自己與木青兒當間,身前還擋著全不會遮蔽她視線的小小雲洛,葉玄仍不放心。雙手平平置於桌面,「鵲橋」時刻準備乍起溫柔。
福、祿二人走下賓台的一瞬,長劍「雙子」的兩柄鋼鞘,同時跌落於地。對面兵刃已亮,他們不敢到了台上再拔劍。他們不知到了台上,還有沒有機會拔劍。「這是仇殺!這是仇殺!記住,這是仇殺!是仇殺!是仇殺!」殘影歇斯底里的警告,終於還是在一對謙謙君子心中,刻下了印痕。
兩身和暖,兩身厲煞。四襲白衫在艷陽之下,映散著迥然的異彩。
徐飛的巨刀,沒有刀尖。與其說是刀,更像是「一塊長方玄鐵,開了單側刃鋒」。徐飛的黑刀,亦沒有名字。那就是「徐飛的刀」。
上官靜的精鋼長劍,日光之下耀得駭人。顧長卿瞧得分明,那已不是單靠的「拋光」所能達成的炫目。劍身之上,鍍了水銀。
「徐爺,請了。」吳福面無表情,漠然吐出四字。
「不要說話,照面就殺!」這一次,他沒能遵照殘影的囑咐。然而他們不聽殘影的話,卻非事先籌謀,純是臨時變卦。因此二人遵了前半句「走得近些,讓他們以為你有什麼隱秘私話要說。」
不論吳福說什麼,徐飛當然放他不過。但聞聽這淺淺一言,仍是勃然大怒。左手「無尖巨刀」轟然撞向對方胸口!就在徐飛縮腹、擰腰帶動手臂的一霎,上靜官右手「銀劍」忽地一翻,日光映返,烈芒直刺雙瞳。
刀重、劍輕;挺臂慢,翻腕快;更沒有什麼比光更快。「吳福」正自凝神對刀,卒然間眼前一閃,心神陡慌!
翻腕借「日芒」攻敵,就只半瞬。頃刻間,上官靜身子前探,長劍閃電般刺向「吳祿」小腹。銀劍后動,卻已追上了黑刀。
「吳福」那邊雙眼辨不清刀路,倉惶間身子猛力向後躍開。這一躍,已全然不是「進退趨避」的範疇,全然不及思慮後手反擊與應對,全然不顧此舉是將弟弟一人留在戰圈之內。
「上官靜」那一劍雖辣,想要一招斃敵卻也難能,「吳祿」只需將垂指地面的長劍向內輕划,抹開來劍后,順手就可點對方右膝。然而若如此做,不管點不點得中,下一刻便會夾在「上官靜」與「徐飛」之間,即便僥倖損得「上官靜」一腿,自己性命也在頃刻旦夕。
當真心有靈犀一般,「吳祿」抹開「上官靜」襲來的一劍,並未趁勢反擊。身子與「吳福」幾乎同時向後急掠。二人堪堪站定,黑刀、銀劍又追到身前。
徐飛的巨刀,自下而上斜斜撩向吳福。「精鋼長劍」不敢硬接「玄鐵巨刀」,「吳福」更不敢硬接「徐飛」,一人一劍向左後掠出。
「吳祿」鋼劍一抖,半個劍花兒由左至右,擊在了銀劍側脊,大力盪開了「上官靜」直逼咽喉的突刺,身子借勢朝著與「吳福」相同的方位彈了出去。
這一式換過,四人方位偏轉。福、祿站定后挨得更緊,二人皆是距「上官」稍近,離「徐飛」稍遠。若對方仍如方才一般追逼過來,則「上官靜」至少會有半個瞬息單獨面對「吳家兄弟」。高手死決,勝負往往就藏於曇花朝露、咫尺纖毫。
果如「二吳」所盼,兩影煞白同時閃動。
大失「二吳」所望,黑刀銀劍同時襲到。
不是徐飛變得更快,是狐放慢自己,等了狼。上官靜懷著徹骨錐心之恨,卻未見愚蠢、莽撞。
更出預料的是,徐飛左手「黑刀」盪盡全身勁力,如巨鐘的錘擺一般,攔腰掄轉。渾不在意這一招收式不住,會將「眼前惡畜」和「身畔仙子」一併截斷。
「上官靜」為等「徐飛」,奔襲時足下緩了半刻。身法越慢,變招越快,也是對「徐飛」的路數太過爛熟,聽得左邊最後一步「踏地之聲沉重異常」,心下便已瞭然。也不顧對面會出什麼招法應對,當即順著前沖之勢,著地朝右前滾出,一招陰厲的「地趟劍」划向「吳祿」左腿。
「鐺!!!」一聲巨響,震駭了包括「顧長卿」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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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場間所有人眾。福、祿二人即沒有滾倒,也沒有再退。迎著巨刀雷霆般的鋒芒,正對徐飛的「吳福」居然向前挺出一個身位,雙手握劍,擰腰格在了巨刀中段!
「吳福」一人,當然架不住「徐飛」的巨刀。就在「吳福」向前欺身的同一剎那,「吳祿」身形忽向右閃,避開「上官靜」的銀劍,佔住了「吳福」本來的位置。兄弟二人,幻出如重影一般的姿態,四手雙劍,齊齊格住了「徐飛」左手巨刀!饒是如此,精鋼「雙子」側鋒,仍崩出兩道破口。
徐飛再如何兇橫,單人獨臂之力,終不能抗二蝗。巨震之下胸間滯澀、虎口迸裂!瞬息間,吳福雙手一松,竟棄了長劍。只為撞向徐飛心臟的左肘,能再快得半分。「嘭」一聲悶響,骨肉交擊,徐飛身子登時向後飛跌出去。手中巨刀握持不住,伴著轟響落在吳福腳邊。
「吳福」身子向左彈出,襲向徐飛胸口的一霎,「吳祿」身形朝右擰轉,探手抄住了方被「吳福」放脫的劍柄。一人雙劍,掃向身後,重重砸開了滾倒之後又自搶攻的「上官靜」手中銀劍!
忽見丈夫倒地,「上官靜」攻伐頓轉狂暴,迎著雙劍寒芒飛撲而上,只求能在「吳福」欺來之前,換出一條性命。「吳祿」急忙撤身後掠,一退一進間,「上官靜」身前又已橫著「福、祿」兩人。
女兒橫死,丈夫眼看又已不活,此刻她已不管不顧,有如徐飛的魂魄上了身一般,門戶洞開,長劍掄轉,竟妄圖一斬截斷兩人!
然而「精鋼長劍」與「玄鐵巨刀」路數終不相合。這一招徐飛能使,是因那一刀根本硬接不下,對方要麼換命,要麼閃避。可是上官靜這一劍,是能擋的。
「叮」一聲響,不知何時已回到「吳福」手中的長劍,穩穩地格住了這一記掄斬。「吳祿」右手單劍,也同時刺中了「上官靜」左肩。
煞白之中,透出一點殷紅。未及暈染整個肩頭,右手「銀劍」又斜斜斬向「吳福」左腿。「吳福」劍鋒下沉,撤步擰腰一引,將對手重心帶得偏了稍許。「吳祿」長劍趁勢點破了「上官靜」左胯,劍鋒淺淺入骨。
「啊」一聲輕呼,胯骨劇痛,擾得足下蹣跚。步法一亂,劍招再厲也是全無威脅。叮叮幾響后,「上官靜」雙腿膝窩,又被繞到身後的「吳祿」刺破。最後一劍幾乎是瞄著標靶一般,點在後腰麻穴之上。連皮肉和衣衫也未劃破,渾厚緻密的真氣卻透著劍鋒灌了進去。一時之間,「上官靜」下身幾乎動彈不得。
「沒出息的東西!」殘影站在窗格之畔,口中惡狠狠地罵道。
「上官靜」癱伏在地,仍不肯罷。右手「銀劍」或揮或刺,催逼著體內真氣,凌空擊向身前「留著鬍鬚的吳福」。她當然知道,同品階的武者想要僅憑「真氣噴吐」隔空割傷或刺傷對方,根本就是痴人說夢。「離體真氣」撞上「附體真氣」,霎時便會消散於無。
但是她不甘心,她不甘心就這樣屈辱地閉目待死。哪怕這沒有半分機會的「困獸之鬥」在旁人看來只令她更增屈辱。
正當「上官靜」一劍又一劍地耗損著自己,「徐飛」仰面躺倒的身子突然動了一動,而後不住顫抖著,極艱難地緩緩坐起。「上官靜」見到此狀,心中頓時好似照進了一道暖光。
她左肩受刺不淺,整條左臂此時已抬不起了。當即捨去長劍,右手五指扣入身下青磚,如在平面攀岩般,一把一把將自己拽往「徐飛」所在的方位。獨臂單手,卻顯得毫不吃力。
「這些練氣的,真是怪物。」雲溱瞧著遠處的上官靜,又低頭看了看護在自己身前的雲洛,心下感慨道。
「徐飛」堪堪坐起身子,尚未挺直腰背,卻感再難挪動寸許。衣衫之下,皮肉內里:胸骨紋裂,將碎未碎;心跳羸弱,將息未息。
他知若能好生休養,這傷或可痊癒。但如想要殺人,今生今世,就只能再動最後一下!此刻,他只盼眼前這對害死了女兒的畜生,比自己以為的更加下作。他只盼這二人在殺死自己之前,可以走到近旁,最好蹲下身子,將自己好生羞辱一番。如此,他才有機會暴起雷霆,換得一條性命!
「上官靜」爬到「徐飛」身畔,二人卻誰也扶不動誰。她只將頭臉枕在他肌肉虯結的大腿上,貪婪地享用這一世最後的溫存。
福、祿二人持劍迎面而立,對望良久。倏忽間,四目厲芒陡現,右手長劍兜轉,齊齊削下了對方左臂!雙臂墜跌,血漿噴涌如瀑。
二人擲劍於地,咬牙忍著臂上劇痛轉向「徐飛」,四膝伴著一聲悶響,撞在青磚之上。單臂杵地,重重叩拜九次。抬起頭時,臉色似比對面喪服還要煞白,雙唇紫絳,如遭霜凍。
「上官靜」伏在「徐飛」腿上,沒有瞧見那一幕。但她能聽到場邊的驚呼,能感覺到丈夫緊繃的肌肉驟然泄弱,接著是一聲無力的、絕望的嘆息。她沒有回頭,已猜到發生了何事。
此時「上官靜」腰間麻穴處的封印,已漸漸被體內不甘滯澀的真氣自行沖淡,雖未全復,卻已能動了。同品階的武人,若想真正制住對方,從來沒有隻封一穴的道理。
「上官靜」重新適應著自己的雙腿,忍著膝窩、胯骨、左肩的劇痛,單手扶了丈夫,緩緩起身。對面那一灘血污之上,落的究竟是哪個零件兒,她連一眼也懶得去看。兩人順著石階,一步一步艱難地走下擂台,一步一步蹣跚著走出會場,一步一步,一步一步,消失在人們的目光之中。
據「莫問塔」購買的情報所述,二人繞過涼城,攜手入了雪山。那之後,再沒有人聽過他們的消息。
正當「徐飛、上官」二人顫微微走下擂台的石階,「雲溱」已不顧優雅地自另一側爬了上去,夾手奪過緊隨在身旁的「雲洛」手中短劍,割下自己裙擺,帶著不盡的哀憐與溫柔,為「吳祿」包裹那條「創口平滑、齊整到不可思議」的斷臂。好在暴涌的血漿,已被他用更加凶暴的內息強行壓住,否則別說一葉裙擺,就是整條裙子脫給他,也無濟於事。
一旁不穿羅裙的「雲洛」,也隨手劃下自己長衫下擺,輕輕包裹在「吳福」的斷臂之上。
一大一小,兩位美人;一凈一須,兩個書生;一裙一衫,兩葉綢緞;一胭一黃,兩條殘臂。這般曖昧,讓坐在台上的「葉玄」不禁升出一股莫名的惱怒。
「兩位吳兄,先入內府暫歇吧。」葉玄走上擂台,蹲下身子對著福、祿二人低語。隨後遣人將「吳家兄弟」引至「城主府」內可供休憩的暖室。
「吳祿」斷的是手,卻如殘了腿般一手勾著「雲溱」脖頸,將半身重量壓在她的肩頭。「雲溱」俏面緋紅,心口砰砰亂跳,左手環住「吳祿」腰肋,右手緊緊扣著他的右腕。她仗著自己不是武人,扮作全然不知他自己能走的模樣,小心翼翼地攙扶著,一步一緩走入「城主府」內院。
「吳福」卻沒這等福氣。創口包好后,「雲洛」小而有力的臂膀穩穩將他扶起,便即退到一旁,再無觸碰。可是,望著身前那單人獨臂,落寞而行的背影,雲洛心頭泛起一陣揪痛,覺得這人好生可憐。幾步追了過去,左手淺淺握在他右肘之上。「吳福」偏過頭,俯望那嬌俏中帶著英氣的側臉,滿眼感激。
這一戰,沒有如葉玄所擔心的那樣,打出擂台之外,殃及池魚。「吳家雙子」也沒有如葉玄所盼望的那般,格斃狼、狐,除絕後患。
他望著地上兩截殘臂,想著現如今「莫問塔」最最寶貴的產財,心中隱隱不安。又看著似是被主人捨棄了的黑刀、銀劍,這才忽而憶起:「上官靜」好像從頭至尾,一句話也沒說。
這當口,暫避於「城主府」內的一眾賓客,正自魚貫而出。「山魁」瞧見輕攬吳福,迎面走來的雲洛,擦肩一瞬,心中說不出的酸楚。
鬧出這等大事,今日自是什麼儀式也辦不下去了。到場的一眾賓客,除了真心想來賣刀的以外,其餘諸人既目睹了如此刺激的一場「開幕」,後面的事情如何,哪家的刀劍優勝,已沒有誰還提得起興緻。
世間九位「蝗災」,一次湊足了七個。除「墨白」與「風大矛」外,悉數到場。四蝗相爭、翁婿相殘、斷臂相賠……只一個午間所見的奇景、所看的好戲、所瞧的熱鬧,只讓眾人覺得:這一趟來得太值了!那些膽小貪生,受葉玄蠱惑躲進「城主府」內院的,此刻早已悔穿了肚腸。
流亡日記-節選(60)
一直在吐,吃什麼都吐,月事也沒有按時來,太好了!不過這滋味兒可真難受。
必須找個安全的地方好好休養,城裡不能住,村子也不合適。我和安涅瑟生得過於漂亮,即使在「洛拉瑪人」中也算出挑。「黃土大陸」的人顯然很認同「沃夫岡伽」的審美,這在當初登陸時是個好事,現今可成了麻煩。
我和安涅瑟向西北方走,也不知多久能找到合適的容身處,總之要避開「蒼城」。我們在一個小鎮的市集上,買了干餅、短刀、長繩、小鐵鍋和幾大袋鹽,然後騎著驢盡往荒僻處走。哪裡山高林密,我們就朝哪裡去。安涅瑟的飛石已經練出些準頭,遇到猛獸大概也能對付。
今日安涅瑟胸前掛著行李,身後背著我,翻上一座挺高的山,臨高下望,發覺這谷不錯,有個水潭,林木茂密,還有一小塊空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