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降生揚州
蜿蜒曲折的古運河,平靜地從揚州古城下緩緩流過,千百年來,一直不變。
京杭運河南下至揚州北面的茱萸灣時,在灣頭一分為二,一面是京杭運河,徑直南下,流入長江。另一邊則是隋代留下的古運河,幾次折彎之後,從揚州城東向南流下,在揚州東南角的康山折而向西,又在南門碼頭折向南方,在瓜洲鎮注入長江。
而被古運河包裹在內的,便是揚州古城了,揚州城中另有一條細絲般的小河,將揚州城一分為二,揚州人向來崇尚江南風景,便借了南京秦淮河之名,將其稱為小秦淮。小秦淮之西,是揚州舊城,建於明初。後來由於人口漸增,城池狹小,又值明中葉江南海寇,城防不足,遂在小秦淮之東另建新城。揚州新舊城東西共約五里,南北約三里開外,江蘇自江寧、蘇州之下,便要數揚州城最為繁華了。
時正值乾隆中葉,乃是揚州最為鼎盛之際。揚州繁華,一因漕運,二由鹽政。古運河曲折勾連,將長江與京杭運河繫於一體,一時小秦淮上,商旅輻輳,舳艫蔽天,河道竟不得幾日通暢。揚州又是兩淮鹽運使駐所,兩江湖廣諸省,食鹽多從揚州而出,不少江南鹽商為圖方便,相繼徙而來揚,盡顯奢華。一些鹽商更是大修園林,以供自己享樂之用。揚州人亦以此為傲,曰揚州園林,甲於天下。
揚州園林,大多在新城各處,這是因舊城臨近小秦淮處,有一道城牆相隔,而新城則無。因此看著舊城,多有狹小、逼仄之感。舊城又是官府所在,府縣衙門、學校祠堂,佔了大片土地。若於舊城大修園林,土地昂貴尚是次要,土地狹小不足,更容易讓這些附庸風雅的商人望而卻步。是以在舊城定居的,大多是一些本地官員,又或者臨近州縣官宦之家,仰慕揚州風景,徙居於此。
儘管如此,揚州舊城與新城之間,絕非不相往來之態。相反,官商之間,相互結親之事,揚州人也已司空見慣。若問起一些上年紀的老人,他們大多還會記得雍正初年,大鹽商江家的一位千金,和新科武舉進士,一位姓阮的侍衛喜結連理之事。據說那阮侍衛不僅英姿勃發,而且勤勉能幹,是以江家不僅與阮家結了親,而且大肆鋪陳,送親陣仗,盛於一時。
若是路人初到揚州,問起西城上了年紀的老人,大抵便是這般回答:
「那日江府的人出了光春門,過得開明橋,便折而向南,往西城白瓦巷那裡去了,我當時就在縣學門口,眼看得那阮侍衛騎了馬,親自迎著江家小姐往這西城來。聽說阮侍衛已進了巷子,江家的儀仗,還有些未能過得開明橋呢……那樣的光景,這輩子都沒見到多少。」
「我親眼見了那阮侍衛,當時也不過二十多歲年紀,真是英氣勃勃,又極謙遜的人。我當時和他打招呼,他還對我回了一禮呢。這般年紀就考中了武進士,做了侍衛,那還不是前途無量?」
如此聽來,阮侍衛夫婦可謂神仙眷侶。可說到那阮姓侍衛後來怎樣,老人們便有些含混不清了。
「阮侍衛是在京城裡做官,成婚沒幾天就回京城了,後來……好像是做到將軍了吧,我也不太清楚。」
「我記得當今聖上即位那幾年,咱西城說起白瓦巷,都說阮將軍的。可後來有一天,也不知怎得,阮將軍竟回來了,官也不做了,不知為了什麼。」
「一準是朝廷里有奸人見不得阮將軍好,把阮將軍氣得。」
「我也有好幾年沒去西城了,大概四五年前吧,有次路過西城,好像也就是縣學南邊那巷子,我聽到有人在哭,人還不少……都說有個當官的死了,前日棺木才從嶺南回來,莫不是你說的阮將軍?這好些年了,也沒聽咱揚州有個什麼姓阮的人有出息,我是記不得了。」
問起這阮侍衛的故事,老人能說上來的大體也就這些。如果再問到阮侍衛家庭如何,有無子嗣,即便是老人也都是含糊其辭,沒幾句可聽了。
「聽說阮侍衛是有個兒子,也不做官,想必是敗家子了,要不然,我們怎麼都不認得?」
「你說西城?我聽說那邊巷子里,有一戶愛養馬的,卻也不是什麼大戶,揚州城要說大戶,我哪個不認識?」
「江家這些年倒是風生水起,阮家?沒聽說過。」
「都說富不過三代,那場婚禮都過去三十……快四十年了,想是已經敗落了吧。」一位老人看著寂靜的白瓦巷口,不禁感慨時過境遷。眼看巷口之處,似有一處宅子,卻也無人問津。
似乎對於老人們而言,阮侍衛後人怎樣,甚至揚州還有沒有一家姓阮的,都已經不重要了。
但對於那處宅子里的人而言,白瓦巷阮家,就是他們的一切。
乾隆二十九年正月十九日,一個很普通的日子。
對於揚州人而言,昨天怎麼過,今天就怎麼過,不需要也用不著改變什麼。而老人們說起的白瓦巷口,這天白天也一如既往,不見任何異常。
一個高大的中年人從巷口走出,沒多久就回到了巷子里。他走的路,竟和老人們所說,當年江府送親儀仗的路線完全一致。
這個中年人,便是白瓦巷阮家的主人阮承信了。對於他而言,這也不過是個平常的日子,唯一的不同在於,他夫人林氏懷胎將滿十月,這幾日尤為倦怠。阮承信念著妻子,這日也無心散步,走了一會兒便回到家,見妻子並無異狀,安慰了妻子幾句后,便挑了一卷《左傳》,到書房裡看起書來。
讀書度日,這便是阮承信平時的生活。他父親阮玉堂,官至衛輝參將、欽州游擊,乃是三品武官。阮承信得父親蔭佑,得了個國子生的頭銜,卻也不願赴京入學,只是在家讀書,便於普通人家無甚差異。
阮承信自幼愛讀《左傳》,這一天下午又無大事,便把那齊桓晉文之事又看了一遍,看到僖公十七、十八年間,齊桓公立儲不當,以至齊國紛亂,終致楚國崛起。不由得又感慨了幾句。眼看日已黃昏,書影漸暗,念及夫人不適,自己也無心吃飯,只用了些點心,又到庭中散起步來。
漸漸打更聲起,已是一更天氣,阮承信自覺一天已過,也準備回房休息,忽聽到夫人陣陣叫聲,幾聲過後,竟是越來越響,再難停下。阮承信深知夫人也是書香門第出身,自幼通詩禮,若不是痛苦難以承受,怎會如此?忙奔回房內,看夫人情況,似乎孩子就要出生了。
阮承信既喜又憂,喜的是年已三旬,終於將為人父,憂的是這天已經入夜,又到哪裡去找人來接生?但看夫人情況,已經再難拖下去,忙叫了家中一個最信任的僕人,讓他去街坊、醫館問問,務必要找來接生的穩婆和其他幫手。
那僕人名叫楊祿高,本是孤兒,阮承信父親阮玉堂在外任官時,因一件事頗對不起他家,遂將其收養,直至成人。楊祿高也是個知恩圖報的人,阮玉堂死後,家中日漸拮据,不少婢僕都被遣散,他卻堅持留下,也不多要錢,便只是為阮家操持家務,絕無怨言。
阮家將有喜事,阮承信自然早有準備,已經聯繫了數個穩婆,可這天已是一更時分,幾個穩婆嫌累,都不願來,楊祿高跑了好幾家,才只有一個願意來的。又找了幾個熟悉的鄰居,幫忙燒水遞物,雖然大家都是鄰居,但正值深夜,阮承信也不好意思,不免多花了些銀子。
雖說來阮家幫忙的人不多,但加上阮家原本的侍僕,人倒是也夠了,很快接生諸事,一一皆備。阮承信自是忙不迭的道謝,聽得夫人陣痛之聲漸緩,知道不致有太大危險,便也在前廳踱起步來,手中仍然冒著冷汗。
轉眼間一更已過,到了亥時,夫人又漸漸叫起痛來,阮承信聽說過孩子降生之時的痛苦,乃是人間至痛,也不免有些心疼夫人。正在強作鎮定,彷徨無措之際,忽然楊祿高走進門來:「得中,鎮淮門李員外來了,正在外面,要不要見一見?」阮承信字得中,楊祿高自幼養在阮府,與他親密無間,便也直呼其字,並非尋常主僕。
阮承信聽到這句,不免有些遲疑,李員外在外經商,家中也算寬裕。自己父親死後,家裡除了祖產便無其他收入,揚州物價又與日俱增,不免要向外人借貸,以助家用。可自己只是國子生,家境平平,怕大商人看不起,只得找些家境略好過自己的,李員外便是少數願意借錢的人。如此過了數年,仔細想想,積下的欠款倒也有不少了。但轉念一想,自己讀書人家,怎好意思為了欠款,便將人拒之門外?便對楊祿高道:「無妨,讓他進來吧。」
話音未落,一個人已經匆匆走上正廳,正是楊祿高提及的李員外。阮承信定睛一看,倒先吃了一驚,李員外經商十餘年,平日也算得上從容平和,可今天一看,竟然是一副惶恐無神的樣子。阮承信正想問個究竟,李員外卻匆匆走上,拜倒在地:「求阮賢弟救救愚兄!」
阮承信忙問起他為何深夜來阮家,李員外忙把事情經過說了一遍。原來李員外本只在兩江經商,年前看湖廣一帶商人往來頗多,便借了些本錢,買了貨物要到湖廣賺一筆,誰知貨船回揚之時,在南京江面遇了大風,李員外租的船又不牢靠,竟至翻入江中,整船貨打了水漂。李員外原也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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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中產之家,平日積蓄,多在商貨之上,這一出事,竟然還不起錢了。
「若是平日積蓄不多也還罷了,我那個不成器的弟弟,又日日拿錢去賭。這一船貨的錢,我……我是還不上了。阮賢弟你人寬厚,這揚州城裡,我最信得過的人也就是你了,賢弟這次幫幫愚兄,愚兄下次……下次一定登門道謝。」李員外說得急,只顧著下次「登門道謝」,卻不知這一次自己已經「登門求救」了。
阮承信聽了他訴苦,又看他模樣,似乎也沒說謊,便道「李兄,你也知道,我這家裡也不寬裕,還找你借過好幾次錢呢,我怎麼……」
「就是這樣了!」李員外聽了阮承信的話,反倒眼裡有了一絲光亮:「賢弟你幾次欠下我的銀子,若是能早點還了,我這邊就能補上些,我要不再變賣些家產,我看也就夠了。」
原來李員外深夜到訪,竟是來要債的!阮承信不禁有些怒氣,只是礙於身份,尚未發作。楊祿高早已開口:「李兄也該看到了,今天我家夫人臨產,已經過了一個時辰了,這當口李兄來找老爺還錢,未免也太……」李員外畢竟是外人,和阮家又多是債務往來,楊祿高不便對阮承信再過於親近,便改了口。
「若是還有選擇的餘地,我也不會這深夜過來了。」李員外說著,又不禁哀嘆起來:「我欠錢的胡家,高利取息,在這一帶都是出了名的,我這也是覺得貨到就能還,只借了三個月,前日便該還了。今天午後那會兒,胡家人就找過來,說明日不給個答覆,便要報官……我現在這樣,就是把宅子賣了也不夠啊!」說到這裡,李員外竟已漸漸落淚。阮承信平日謹慎,絕不借高利貸,也不認識什麼胡家,但他平日對察言觀色頗多留心,眼看李員外神色憂急,絕非說謊,自己也不禁有些難受。
「李兄的事我知道了,可我這最近幾日,也沒有錢可以還了,李兄是平時事忙,想不到小弟,可小弟要是有多餘的錢,哪有不還的道理?」阮承信如此推脫,但話說回來,這也確是事實。
「賢弟,兄弟平時待你不薄啊,前年你說家裡沒錢發給僕人,夫人都把指甲剪了,要自己洗衣服了。當時我借了你錢,把家裡人的工錢結了,可都沒找你還呢。」李員外聽楊祿高提起林氏待產,也顧不得什麼大喜之日,便直接把舊事說了出來。
「我何嘗不想還錢呢,可現下我也不寬裕,李兄也不能讓我去憑空生些錢出來吧?」阮承信無奈的答道。
「若是賢弟執意不肯救我,愚兄只怕也活不過明日了!」李員外眼看勸說無效,也只好放手一搏;「那胡家明日就要報官,到時候我家裡無錢可還,只怕江都縣那裡,就要抄沒家產了!」這話聽著是在訴苦,可阮承信聽來,卻不禁心中一驚。
「他說一旦還不上錢,家產便會抄沒抵債,這話應該不假。可我又欠著他錢,若是他真的生計所迫,不管不顧了,竟把我財產拿去抄沒了,如何是好?」阮承信不禁想到,萬一阮家真有那麼一天,那自己就徹底成了堂堂三品參將的不肖子孫。又想:「若是僅僅抄沒這宅子倒也罷了,可家中那許多書,又有不少是宋本,尋常官員又如何知道其中價值?若是哪一天當廢紙賣了,那阮家也就徹底完了……」
阮家自明末徙揚,隨著朝代更替,也已歷經數代,家裡雖不算富貴,也是殷實之家。時值乾隆中葉,考據之學大盛,古本經籍,價值倍於常本。阮玉堂為官之日,偶見一套宋本的《十三經註疏》,自是大喜過望,便花了數倍於常書的銀錢,將其購下。幾十年來,阮家一直以這套宋本書為至寶,這時想到萬一查抄家產,古本無存,阮承信自然心痛萬分,不忍細想。
這時夫人的聲音,又漸漸從後面傳來,聽聲音似是已到生產之時。阮承信惦念夫人,也牽挂著即將出生的孩子,心中一亂,更不願再拖延下去,索性一咬牙,便對李員外道「若李兄真是這般著急,小弟……小弟便將這宅子抵給李兄,也能解你燃眉之急。」
李員外一聽這話,自是大喜過望,但想到阮家舊居白瓦巷,恐怕不會輕易舍下這宅子,便以退為進,又道:「阮賢弟這般恩德,為兄實是擔待不起,況且阮賢弟之前的積欠,也沒有那麼多……」
「李兄不必再說了,我另擇新居就是。」阮承信雖頗有失落之感,但此時急迫,自己別無他法,又補充道:「若李兄還不放心,小弟這便把字據簽了,明日李兄只拿這字據去胡家,想他家也未必就急缺現錢,有這房子作保,也不用著急。」
李員外忙給阮承通道過謝,楊祿高取了紙筆,阮承信耳中聽得妻子叫聲,也無心與李員外糾纏,一時寫了憑據,簽了花押,房屋出抵之事便也成了。李員外連聲道謝,轉身退了回去。
阮承信拜別了李員外,便趕忙奔向後院,他深知妻子身體素來偏弱,若是孩子遲遲無法降生,必然支持不住。剛到后廳,便聽得裡屋傳出了陣陣嬰兒啼哭之聲。
阮承信自是大喜,但心裡也不禁有些發酸,自己年過三十,終於有了孩子,可自己又能給孩子什麼呢?若是白瓦巷老宅真抵出去,這孩子以後的生活,又該怎麼辦?
阮承信在外堂待了許久,孩子降生時已是正月二十日的子時。孩子生下之後,不免也要忙上一番。等阮承信再見到夫人,已經是四更天了。
阮承信回到卧房,看見新出生的孩子已經睡了,夫人應是剛餵了奶,正側身卧在一邊,看著阮承信回來,便笑道:「夫子今日也辛苦了。」
阮承信心中頗為傷感,生孩子的是夫人,自己卻眼看要把老宅丟了。忙走上前去,輕輕抱著妻子道:「該說這話的人,是我才對,夫人這一天下來,才真是不容易。」夫人林氏自幼知書達禮,和阮承信平日也頗多詩書交流,感情之深,甚於常人。阮承信深知夫人平日身體不佳,又經常親自操持家務,生子過後,只怕數月都不能復原,差點流下淚來。
「夫子有夫子該做的事,夫人有夫人該做的事,夫子自也不必自責。」林氏雖有些憔悴,仍然溫柔的看著阮承信,道:「你看這孩子,以前都是看別人家的,這回是自己的了,多可愛。」
「是啊。」阮承信笑道:「咱倆生的孩子,不僅可愛,以後聰明著呢。今天這已經是正月二十了,想起以前書里看過,唐朝的白少傅,也是這一天出生的呢。」白少傅便是白居易,曾自述其生日為正月二十。
「要是同一天出生,就能同樣命運,那天下間名人那麼多,豈不是天天都有才子降生了。」林氏笑道:「那白少傅詩文冠於天下,這孩子要如何及得?若是能平安度過一生,也就知足了。你今日這般神色,想是也有些不愉快,是嗎?」
阮承信點點頭,但隨即想到,這個時候不能讓妻子傷心,便又補充道:「也不要緊,咱家畢竟這幾十年了,又不做那些敗家的事,總是能過去的。」看看熟睡的孩子,想到未來居無定所,也暗自發下誓願,只要孩子身體健康,能讀書學習,自己一定竭盡所能,培養他成才。
「若是他真聰明,能讀書,你便教他。若是天性愚拙,又或者身體不佳,便也算了。你我在一起這許多年了,我又有什麼強求過你的?」林氏怕阮承信望子成龍心切,反誤了孩子,便安慰道。又想起孩子降生已近兩個時辰,還未起名,便問阮承信:「還不知以後叫他什麼呢,夫子可有名字了?」
「夫人說得對,孩子才剛出生,強求他什麼,也難為他了。」阮承信答道。看著孩子熟睡的小臉,頗為質樸,自覺應該是個心地善良的孩子。可如今世風不古,能淡泊名利者少之又少,也不知孩子以後會怎樣。便道:「讀書時人都說,童真之心,最為難得。童真乃人之始,萬物初始之時,古人多以『元』字見稱。便給他個『元』字,希望他日後,能保持這份童真,做個善良人吧。」
「你姓阮,便分了一半,叫他阮元,未免太簡單了些吧?」林氏也不禁打趣道,看著孩子熟睡的樣子,心想孩子不論叫什麼,總是要先平安成長,才顧得上其他,又道:「萬物初始之時,也是最有力量的時候啊,這孩子名字里既然有兩個元字了,以後可要好好長大啊。」
熟睡的孩子似乎還不太適應新的世界,並不願意醒來,這時他也不會知道,阮元這個名字,將會伴隨他一生。
阮承信把老宅出抵之後,自也沒有多餘的錢再去還李員外,但總是戀舊,遲遲不願搬出來。李員外雖得了字據,自己借貸之事一時無礙,但也不免著急,時常找阮承信催促一番。等阮承信做好搬家準備,也已經是第二年夏初的事了。
阮家新居定在了太平橋西,府衙西南,這裡房價不貴,阮家承受得起。雖然看著路還算近,但中間的文津橋、通泗橋一帶,官署林立,想搬家不免要繞個圈子,也只好去雇車。李員外倒也客氣,主動幫阮承信雇了幾輛車,以補償其舊宅之失。
阮承信眼看著幾輛車來來往往,轉眼間阮家這座老宅,就將不復己有,阮家上一代還是官宦人家,自己卻淪落到如此境地,也不免傷感,不忍抬頭看車。林氏也抱了阮元,前來安慰阮承信。
「城居不易,近幾年物價漲得也快,夫子平日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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儉,卻也不夠,不是夫子的錯。」林氏道:「夫子平時讀書不少,賬目卻看不懂,我時常盯著,自知不是家裡的問題。」
「若是如此,再過得幾年只怕要回鄉里住了。」阮承信自幼生長於揚州,自也捨不得這繁華盛地。「爹在的時候不願意新增田產,說阮家既已做了官,便不該與民爭利。可家裡過得這幾代,留下的本也不算多了。」但話雖如此,如今讓阮承信再去購置新田產,也已經沒有餘錢了。
「咱家與別家還不同,你看這書。」林氏指了指正在裝車的地方,一個大箱子正在抬進去,又有個箱子被兩個人抬出來。阮承信家裡書籍積蓄如山,即便用箱子裝,也裝不夠,只好拿兩個箱子反覆用,裝完到了新居,把書放在一邊,再拿空箱子回來裝新的。「有時也不免想,若是讀書能賺到錢,該有多好。」林氏本也不是貪財之人,但近幾年來,生活日漸拮据,也不得不多想一些。
「我又怎能不知?可這錢物往來之事,我實是毫無天賦。既然富貴求不得,也好多讀些書,做個清白之人吧。」阮承通道。
林氏也知道這些事不能強求,便不再多說。只抱著阮元,看著即將離開的馬車,道:「其實元兒若能做個讀書人,我也心安了。只是不知道,元兒會有這個興趣嗎?」
阮元小小的眼睛看著緩慢前行的馬車,他畢竟才兩歲,還不理解車上到底裝了什麼,竟然走起來如此費力。
上天並沒有因為搬家而照顧阮承信。
乾隆三十二年的夏秋之交,揚州突降暴雨,數日無法放晴。古運河、小秦淮、護城河、漕河都被突然降臨的暴雨淹沒,揚州成了一片澤國。這時,除了康山江府這種地勢偏高的地方尚無大礙,其他人只能眼睜睜的看著雨水淹過小腿,束手無策。
阮家也只好關了門,在屋裡隨便吃些乾糧充饑。阮承信和林氏眼看外面雨勢絲毫不減,一言不發,阮元則找了個稍高一點的地方,拿著幾隻玩具木馬,擺了個前二后三的陣勢。阮家前代是武官,家中備有馬匹,阮承信又好相馬,時常帶阮元去看,因此阮元雖只有四歲,對馬卻也不陌生。
「和你一樣,連兵都沒見過,就想著研究兵法。」林氏笑道。阮承信雖無官無職,卻素來愛看《資治通鑒》,時常給林氏講一些古代名將用兵典故。林氏自然不懂,但覺得阮承信不過也是紙上談兵,便時常揶揄他。回頭看了看阮元,又道:「只是他身子似乎沒你結實。」
阮元降生雖只四年,卻生過數次病,雖然每次都成功堅持過來,但身材明顯在孩子裡面,也是偏瘦的那種。阮承信也不甚在意,便道:「還是去讀書好,眼下這太平日子,學武一輩子都難出頭。」
「家裡書不礙事吧?」林氏問。
「應該沒事。」阮承信隨口回了一句,「你忘了?家裡書都在高處,以前也有過這般大雨,從來沒事。」
「可是夫子……你說的那是白瓦巷……」
「不好!」聽到夫人這句話,阮承信如夢方醒,白瓦巷老宅在西城頭,阮家早年定居之時,便有意加高了房子,是以雖有雨季,圖書無礙。可新家位於府衙西南,府衙為了彰顯氣派,特意加高了尺許,又把四周土地壓低過一截。
也就是說,阮家新家所在,不僅不是高地,而且是最容易被淹沒的地方!
阮承信再難遲疑,忙奔了出去,儘管水勢浩大,但所幸書房距離不遠,勉力走上數步,也就到了。剛打開門,只覺眼前一黑,書房裡的桌子,已有一大半淹沒在水裡,放在下面的書,已經完全變了形。水流受到開門這一衝,登時激蕩起來,上面的幾本書也隨即落入水中。
阮承信搬到新居之後,無力再添置架櫃,不少書只好隨處堆著,平日不看,便也不動,絲毫沒有想過水災之事,不想遷居一年,竟遭遇如此大禍。眼看著腳邊幾部書已被水浸得變了形,上手一摸,便縮成一團,阮承信雖然高大魁梧,卻也漸漸掉下淚來。
「這……這是《舊唐書》啊。」阮承信看著手邊一本做工略顯粗糙的書冊,再難忍住。《舊唐書》雖在清代已被列入正史,但讀者寥寥,刻版刊行數量遠不如《新唐書》,阮玉堂在鹽運使盧家處偶見一部,花了二十兩銀子,請了十幾個人連夜抄書,才獲此鈔本,這場大雨下來,怕是留不下幾冊了。
「爹當年夜以繼日的抄來這書,今天……今天要毀在兒子這裡了……」阮承信痛哭失聲,跪倒在雨水裡面,看著手上的鈔本,稍一用力,數十頁已浸得不成形的書紙便被撕下,再難接續。「是兒子不孝,兒子不孝啊……」
林氏見阮承信神色不對,急忙換了雨裝,走到書房之前。阮元正玩得有滋有味,眼看父母突然跑出,不知發生了什麼,也走到門前看著父母的背影。
阮承信再看其他鈔本,一大半已經浸透,手抄的字跡開始漸漸模糊,便是一些刻本,字跡也已變形。「《肈域志》、《武經總要》……」阮玉堂才兼文武,地理、兵法之書收藏頗豐,不少都是坊間絕少再刻的鈔本,這一場雨下來,再也看不清了。
「不!」阮承信看著一部鈔本,眼中竟漸漸失色。鈔本尚未全部浸透,書皮上寫著幾個力透紙背的字:珠湖草堂詩集。
這是他父親阮玉堂的詩集,想是也保不住了。
阮承信眼看大半藏書都將化為廢紙,再難抑制,發瘋似的向後舀著水,想把書房裡的書搶救出來。可如此水勢,阮承信又如何能救?只得一邊舀著水,一邊哭道:「爹……兒子錯了……兒子不該,不該讓阮家變成這樣啊……」
林氏眼看丈夫如此,也一樣的心如刀絞,但深知如果阮承信再這樣控制不住,可能反倒把上層的書晃到下面,到時候就一點都保不住了。便急忙走上前去,拚命拉住阮承信的手臂,說道:「夫子沒有錯,這雨下這麼大,誰能想得到呢?夫子快停下吧,要不上面的書掉下來,不是更糟糕嗎?夫子……夫子快別再這樣了!」
林氏素來語氣柔和,舉止優雅,但眼看阮承信漸難自製,深知若不能趕緊讓他停住,恐怕後果難以預料,所以最後一句,已是喊了出來。她平日除了生下阮元時,再無這等姿態,是以話音剛落,自己也不禁哭得失聲。
阮承信聽了妻子這話,也漸漸軟了下來,一屁股坐在雨里。林氏費了好一會兒力氣,才把他拉出書房。楊祿高聽了書房動靜,也趕過來幫忙,才把阮承信拉回屋裡。林氏吩咐楊祿高給書房上了鎖,等雨停了再開門,阮家積書甚多,即使下層的書救不回來,只要放著不動,至少上層的書能保住一些。
這一天直到深夜,阮承信才漸漸有了點精神,所幸雨也漸漸停了,不致再添災禍。阮承信看看外面,想到近年家中境況一日不如一日,不禁低下了頭。
「夫子那些古本我放在靠上的位置,屋瓦無恙,水是從下面進的門,古本應還保得住。」林氏見阮承信悶悶不樂,只好出言安慰。阮家珍稀之書,一是鈔本,二是古本,尤其是一套宋本的十三經註疏,絕難再得。阮承信想到還有不少書可以留下,倒也放心了些。
「娘,那些書真的有那麼重要嗎?」阮元拿著幾頁祖父詩集的殘紙,一邊擺弄著一邊問母親。
「是啊,你父親一生最珍愛的,除了我們一家人,便是那些書了。」
「可是。」阮元看父親神色不好,便拉了林氏到一邊,拿出一枚林氏給他平日備用的乾隆通寶小聲問道:「應該是這個更重要吧,我看他們買糕吃,都用這個,可是沒有人用書。」
林氏知道兒子才四歲,和他講書有多重要恐怕聽不懂,便也小聲答道:「沒看過它的,自然不覺得它重要。但如果你真的喜歡,便是拿一萬個通寶來換,你也不願意的。」
阮元還是不太理解,又拿幾頁殘紙玩了一會兒,便去睡了。
阮承信看著阮元留下的幾頁紙,原以為孩子好玩,也沒什麼特別之處,可定睛一看,卻隱隱發現幾頁紙有些不對勁。
「這、這幾首都是春日詩啊……」阮承信頗為意外的看著,「這首是《春草》,那首是《春日九溪》,那首是《早春過衛輝營》……這孩子還沒識字啊?」
林氏聽了,也趕忙過來看了一眼,沉思道:「這幾首詩都有春字,看到了把它們放在一起,也不難理解。但這般大的孩子,就能看出這個……或許他真有天賦呢?」
「有沒有天賦,教他讀些書,識些字也便知道了。」阮承通道。
「只是他才四歲,這般早就讓他識字,難為他了。」林氏深知孩子不宜過早施教,否則可能適得其反。又道:「先把這場雨熬過去吧,等到了明年,再教他也不遲。」阮承信對啟蒙時間的想法和妻子大致相同,便點了點頭。
一年之後,阮家搬離了舊城,在新城另擇居所。阮家經此大雨,圖書損毀大半,所幸原本積蓄頗多,依然有不少可看之書。阮承信也省吃儉用,重新買了一些,至少對於五歲的阮元而言,家裡的書已經夠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