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三章左手甜棗右手大棒

第一百四十三章左手甜棗右手大棒

密室,燈火如豆,一片昏暗。窗外是煙波浩淼的鴛鴦湖,殘陽照在湖面上,泛著奇異的光芒,猶如少女臉頰的紅暈。但在他們看來,卻似殷紅的鮮血。他們每次在密室議事,不出數日,便會有人流血喪命。他們之所以選擇在黃昏議事,因為血水一般的湖面,使得他們時刻保持警惕,不能放鬆,否則流血的人將是他們。大多數的人做夢都想著放他們的血。

蘇雲松背著雙手,立在窗前,往外望去。原本這個時候,湖面上會有許多捕魚的漁夫,百舟競爭,一派繁忙。此時卻被他們的心腹親信驅趕乾淨,一條漁船也無。就連鳥兒也察覺到了氣氛不對,不敢飛來。湖面忽然冒出淡淡的煙霧,湧入密室之中,立在窗口的蘇雲松彷彿被煙霧吞沒,虛幻而神秘。在世人的眼中,三巨頭何嘗不是虛幻而神秘?好像每個人都反對討厭他們,他們看上去早已孤立無援,為什麼他們居然能執掌武林盟而不倒?

陣舊的板桌上,擺著一碟豆腐乳,一碟醬黃瓜,一碗霉豆子,以及一隻盛著白粥的瓷缽。誰也想不到底下產業極多,一年收入豐厚的三巨頭晚飯竟然如此簡陋。他們是在裝模作樣么?既然是做樣子,為什麼不在人多的地方?莫非大家都誤會了他們,其實他們是節儉清廉之人?蓮花道長拿起一隻碗,舀了幾勺白粥,筷子挾起幾粒霉豆子,津津有味的吃了起來。

德興方丈坐在角落裡,手中拿著針線,縫補著一件褪得已經分不清顏色,破了幾個大洞的袍子。蓮花道長道:「我們這次沒有裁撤執筆郎,是不是我們太心慈手軟了?只要執筆郎還存在世上,以後必定會出現像司馬逸那樣不怕死的人,到時候又要我們難尷了。」德興方丈道:「有時候恨不得一掌拍碎他們的腦袋。有些人以為我們大權在握,可以為所欲為,哪想到我們就像小媳婦一樣,受了氣不敢說出來,還要對別人傻笑不止。」

蘇雲松轉過身子,從左邊書架取下一本書,在桌前坐下。蓮花道長早已給他盛了半碗粥,蘇雲松點了點頭,以示謝意,翻開書本,輕聲念道:「臣竊惟內寇不除,何以攘外;近郊多壘,何以服遠。比年群盜競作,朝廷務廣德意,多命招安;故盜亦玩威不畏,力強則肆暴,力屈則就招。苟不略加剿除,蜂起之眾未可遽殄。」蓮花道長臉上帶著奇怪的笑容,道:「你的意思是說攘外必先安內?」

德興方丈霍地起身,道:「老蘇,並非我說你,你對那些臭書生實在過於仁慈懦弱了,武林盟之所以數百年不倒,靠的是鋒利的刀劍,顯赫的武功,而不是那些人手中的破筆,況且那些秀才文人心腸壞得緊,就算隔三岔五給他們好處,也是不太領情,時不時寫篇文章噁心我們。」蘇雲松笑了笑,道:「給你一把刀,一刻也不停歇,你一天能殺多少人?」德興方丈登時怔住,緩緩坐了下去。

蘇雲松道:「文人手中的筆,就是殺人於無形的刀劍,天底下最高明的武功,也許他只需在紙上寫下幾句話,便可以做到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生民百遺一。甚至亡國絕種。如今非常時刻,我們因為個人喜惡而裁撤了執筆郎,他們自是不遺餘力,攻擊我們,豈非等於給岳重天,魔教幫了大忙?」德興道長沉吟著道:「他們才是我們最大的威脅,所以我們寧可忍氣吞聲,也不可將他們推向敵人的懷抱。」

蓮花道長道:「蘇兄請蔣先生來議事,想必是出於打了別人一巴掌,接著給別人一把甜棗的道理吧?」蘇雲松笑了笑,道:「真正黑白通吃,八面玲瓏之人,通常都是左手甜棗,右手大棒,恩威並用,遊刃有餘。」德興方丈似乎有些不明白,道:「魯挺一介莽夫,諒他掀不起甚麼波瀾,我們完全有能力踩得他翻不了身,請他來又是做甚?你也忒小心謹慎了。」

蘇雲松嘆了口氣,道:「如今武林盟就像千瘡百孔的房屋,並非我們能力有限,而是當下形勢嚴峻,決不允許我們傷筋動骨般的改造,我們只能像裱糊匠一樣,哪裡破了便設法堵住,盡量不讓風雨飄進來。倘若我們抱著這個人搞得定的念頭,就可以不尊重他,盡情羞辱他,那麼今天得罪的是魯挺,明天得罪又是張挺,王挺……」蓮花道長道:「久而久之,我們真的就成了人人都想殺之而後快的獨裁者。」

德興方丈撓了撓頭,笑道:「白天魯挺已經吃了我們一巴掌,是時候讓他吃幾個甜棗消消氣了。」蘇雲松喝了幾口粥,道:「岳重天那邊有什麼動靜嗎?」德興方丈道:「真他娘的奇怪了,整個江湖鬧得天翻地覆,他竟然似縮頭烏龜,也不出來渾水摸魚,趁火打劫?」蘇雲松道:「因為他也吃不準司馬逸是不是我們扔出來的誘餌,據我所知,岳重天並沒有做好與我們全面開戰的準備,所以哪怕明知是天大的機會,亦不敢輕舉妄動。」

蓮花道長道:「可是魔教妖人又想做甚?按理說他們撿了便宜,應該見好就收,咱們也有下台階的借口。那東方一鶴賴著不走,據守孤山,不是擺明要與我們決戰嗎?難道他不明白他孤身一人,又怎能與我們對抗?莫非……莫非……」他放下筷子,右手一拍額頭,叫聲不好,道:「敢情魔教和岳重天達成了不可告人的協議,故而有恃無恐,膽大妄為。」德興長老皺起眉頭,喃喃說道:「倘若魔教與岳重天聯手,恐怕對我們大大的不妙了。」

蘇雲松怔怔地坐著不動,看著桌上忽明忽暗的燈火,他的心情亦似這飄忽不定的燈火,額頭不知何時沁出了細密的汗水。他一生之中做過無數次選擇,卻從未似現在一樣猶豫不定,難下決心。一旦他棋差一招,迎來的便是死亡,別人可以保全性命,唯獨三巨頭不能活。德興方丈和蓮花道長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並不催促。他們多年的合作,彼此之間的關係已經相當奇妙,甚至比自己妻兒的關係更默契。他們被利益權力捆綁在一起,相互滲透,宛若一條繩索上的螞蚱,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過了一會兒,蘇雲松陰沉的臉上露出了微笑,德興長老和蓮花道長也笑了。他們相處多年,早已了解蘇雲松的性情,他一笑起來,說明心中已經十拿九穩,事實上他也從未讓他們失望過。蘇雲松道:「他們決不會聯手合作,因為他們相互競爭,視彼此為對手。」德興長老道:「那東方一鶴既然要和我們決戰,為什麼又要退還黑材料?不按套路出牌的傢伙,真是他奶奶的令人頭痛。」

蓮花道長道:「東方一鶴現身江湖,只有一個目的,沉寂多年的魔教又回來了。」說到此處,臉上肌肉抖動幾下,一股苦水自胃裡倒翻上來,又酸又澀。他們當然知道魔教決不是只喊一句:「各位鄉親父老,俺又回來了」的口號,做這個江湖的主人始終是魔教的追求。魔教銷聲匿跡的這些年裡,多半是在做一件事,積累力量,算準機會,給予武林盟致命一擊。湧入屋內的煙霧與碗中白粥的熱氣交匯融合,三巨頭的面孔一片朦朧,說不出的詭譎。

魔教推倒重建,殺盡天下壞人的殘酷手段,與岳重天相比較起來,岳重天堪稱溫柔善良。岳重天所推行的變革,至多拿掉他們一部分的特權而已,並不會危及到他們當下的地位,影響到他們的生活享受。但是一旦魔教顛覆武林盟,不僅要剝奪他們的權力,剝奪他們的財產,而且還要將他們送上斷頭台。三巨頭面面相覷,一時無語,皆是滿臉無奈,厭倦之極。莫非他們已經承認失敗,準備接受命運的審判?

蘇雲松嘿嘿冷笑幾聲,狠狠的說道:「眼光果然毒辣,這一刀插得真狠。」魔教算準了武林盟所有的精力放在對付岳重天上面,出手自是準確狠毒,宛如一下就扼住了人的喉嚨,蛇的三寸,絕不會給他們任何喘息翻盤的機會。他們幾乎可以肯定,魔教此次定是傾巢而出,只是不知隱匿何處,等到時機成熟,相繼現身,教他們應接不瑕。德興方丈鐵青著臉,嘆了口氣,道:「輸得一敗塗地,真是輸得一敗塗地!」

他忽然用力一拍大腿,厲聲說道:「我們索性支持岳重天變革,總比輸得精光,身首異處要好得多。」蓮花道長冷冷道:「岳重天心懷感激,必然竭力照顧我們,只要我們人還在,總有機會東山再起。岳重天成了新的江湖主人,魔教怎會再和我們糾纏不清呢?」德興方丈哈哈一笑,道:「到時候我們便可以坐山觀虎鬥,無論誰贏誰輸,我們都有利可圖,哈哈。」蘇雲松陰惻惻說道:「若是我們向岳重天低頭,那才是輸得精光,連翻盤的機會也沒有。」

德興方丈道:「他敢動我們,就不怕天下人寒心?」蘇雲松凄然道:「只可惜天下人沒有幾個真正是擁護我們的,他們對我們曲意奉迎,難道不是出於對我們權力的恐懼么?絕大多數的人都盼望著我們早點倒台,死於非命。我們將權力拱手相讓,那些人不再畏懼我們,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要求岳重天殺了我們,以平民怨。」德興方丈、蓮花道長額角青筋一根根凸起,似乎已經不能呼吸。

蘇雲松凝視著他們,說道:「岳重天肯定是順應民心,為民除害。手握權力的人,只有划不划算,有沒有價值,哪有甚麼感情可言?我已經好久沒有說過讓女人感動得熱淚盈眶的情話了,其實我壓根也說不來。你們呢?」蓮花道長嘆了口氣,道:「整天剖析利害得失,頭腦時刻保持清醒的人,又怎能說得出令人筋軟骨酥,怦然心動的話呢?」

德興方丈道:「我對付女人通常只有一句話,你要不要陪我過夜?以前認為這樣說是直接乾脆,如今想起真是不解風情,無聊極了。」蘇雲松道:「盟主是我們手中的提線木偶,其他門派是我們的跟屁蟲,可以說整個武林盟是我們三人說了算的,為什麼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去做受別人指使的丫鬟,豈非自己犯賤?」蓮花道長道:「可是我們拿什麼去對抗魔教妖人?」

就在此時,窗外飛入一隻鴿子,停留在桌上。蘇雲松眼中發出異樣的光芒,道:「但願它能給我們帶來好消息。」解開綁在鴿子腳上的一根管子,取出一張捲起的布片,平平攤在桌上,見得上面寫著三五十個極細的小字。三人看著看著,臉上情不自禁露出笑容,到最後三人忍不住放聲大笑,彷彿走投無路的人忽然遇到了天大的機會。三人大笑良久,才漸漸收住笑聲。德興方丈道:「原來魔教並非鐵板一塊,也是勾心鬥角,相互排擠。」

蓮花道長道:「是人都有慾望。」蘇雲松道:「魔教之主雲萬里玩物喪志,不思進取……咦,雲萬里不是魔教近百年來難得一見的英雄豪傑么?」蓮花道長道:「只可惜他手中抓了副爛牌,回天無力,積年累月,自是意氣消沉,安於現狀了。」蘇雲松道:「魔教元老不甘心終老西域,時刻不忘重返中原……他們算盤打得真好,用別人的鮮血,頭顱,成就他們的名望。」

德興方丈道:「雲萬里不是傻瓜,不會由著他們牽著鼻子走,勢必明裡暗地,使出各種手段,阻止他們不切實際的念頭,但是他們也不會就此罷手,彼此之間衝突不斷,近乎水火不容。」蓮花道長道:「東方一鶴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惹出天大禍事,這樣一來等於把雲萬里往火上烤,他若是靜觀其變,袖手旁觀,豈非被人指責冷血無情,借刀殺人?他若是派人救援,豈非中了他們的圈套?」

蓮花道長道:「怪不得東方一鶴呆著不走,原來他是看雲萬里如何處置。」德興方丈臉上有了殺氣,道:「既然東方一鶴是一個人,我們也就好辦了。我們正好需要他的人頭,來提高我們的聲望。」蘇雲松道:「我們不僅不能殺東方一鶴,而且還要送些人給東方一鶴殺。」德興方丈臉色驟變,道:「這豈非是引狼入室,開門揖盜?」蘇雲松道:「如果魔教能讓岳重天感到恐懼,我們為什麼要拒絕呢?」

德興方丈沉默片刻,道:「我們一定要大張旗鼓,擺出與魔教一決死戰的架勢。」蓮花道長道:「我們死的人越多,輸得越是厲害,岳重天就越緊張。」蘇雲松道:「只要武林盟不在我們手上滅亡,我們便算功德圓滿。」德興方丈道:「萬一魔教識破我們的計謀,不肯配合呢?」蘇雲松道:「如今魔教渴望立威,能否打贏這一戰,對他們簡直至關重要。我馬上派人去試探魔教,倘若他能平安歸來,證明魔教願意和我們演一出好戲,萬一他被魔教所殺,我們別無選擇,惟有拼個魚死網破!」

蓮花道長道:「你準備派誰去?」蘇雲松深深吸了一口氣,緩緩說出一個人的名字:」蘇岩。」他們幾乎不敢相信,齊聲叫道:「他……他……是你的獨生兒子啊?」蘇雲松道:「只有他才能讓魔教相信我們的誠意。」兩人閉上了嘴,只覺得一股寒意自後背湧上,連自己的兒子都可以當作搏弈棋子的人,簡直無法用任何言語能形容他的冷酷無情了。就在此時,聽得遠處有人喊道:「魯掌門,這邊請。」

魯挺一走入密室,不由得滿臉詫異,顯然大出意料之外。他原以為三巨頭議事的密室裝飾得富麗堂皇,有溫柔動人的少女在邊上侍候,桌上有山珍海味,卻想不到如此的簡陋樸素,連尋常百姓家都不如。蘇雲松牽著他的手,臉上有了歉意,道:「老魯,白天真是讓你受委屈了。」魯挺多了個心眼,道:「都是給武林盟做事,有什麼委屈不委屈的?」蓮花道長道:「你一怒撥劍,血濺當場,真是痛快得緊!」

德興方丈道:「其實我們比任何人都憎恨執筆郎,只是礙於身份,不敢動手,謝謝你替我們出了口惡氣。」魯挺冷冷道:「只可惜我一撥劍,卻莫名其妙做了別人的兒子。」蘇雲松道:「若干年後,你會感激我們的。」魯挺道:「唔?」蘇雲松道:「假如我沒有記錯的話,你今年應該是四十一歲。」魯挺道:「不錯。」蘇雲松道:「我五十七,方丈六十一,道長六十,我們至多只能再干十多年。」

蓮花道長道:「說來慚愧,我們三人的弟子皆不成器,難堪重任。」蘇雲松道:「我們一直在找可以繼承我們事業的人。」德興方丈道:「放眼江湖,只有魯掌門能夠擔當重任。」魯挺口乾舌躁,腦中一陣眩暈。蘇雲松道:「但是有人說你肚量不大,容不下人。」魯挺臉色突變,神情緊張。蘇雲松道:「連自己仇人的父母都可以好生奉養,這樣的人怎能不值得託付?」魯挺大喜若狂,一疊聲說道:「是,是,是……」

蘇雲松道:「我們只不過給了你一個機會而已,但是路要你自己走。」蓮花道長道:「希望我們沒有看走眼,沒有選錯人。」忽然之間,外面傳來叮叮噹噹的鈴聲,靜夜聽來,格外的動人悅耳。德興方丈笑道:「這像不像情人的呼叫?」魯挺深深一揖,道:「在下告辭。」待魯挺完全消失不見,三巨頭往窗外望去,見得湖中馳來一隻小船,上面坐著一個藍衣文人,正是統領執筆郎的蔣先生。三巨頭巧舌如簧,不一會兒,便使蔣先生涕泗橫流,感激不盡。

送走了蔣先生,蘇雲松摸了摸肚子,道:「我們該吃飯了。」左手一按牆壁,露出一條地道。三人拾階而下,走了不久,眼前是個極其奢華的房間,正中擺放著一面琉璃屏風,被輝煌的燈火映照得五彩斑斕。屏風之後,擺著一桌豐盛的酒菜,椅子坐著六位身著單薄,長相精緻的少女,聽得腳步聲響,六雙眼睛皆往外望去,顯然已經等候他們多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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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客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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