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3章第4節:一家之主
宗天一被關了兩天禁閉之後,才從磚瓦廠出來。回到家時,已經是下午了。他剛走近紫瓦屋,妹妹顧箏便像一隻小鳥那樣奔過來,一頭撲進了她的懷裡。「哥哥,你這兩天跑哪去啦?我和媽都快急死了!」
宗天一見顧箏眼淚汪汪的,心裡有些內疚,不知道怎麼把這兩天的經歷告訴妹妹,正猶豫著,就聽妹妹在她耳邊小聲說:「哥,咱家裡來了一個陌生人,我和媽媽好害怕……」
「陌生人……他人呢?」宗天一趕忙問。
「在家坐著呢,一大早就來了,他說是咱外公。可媽說不認識他,躲在房裡不肯出來。哥,他會不會是冒充外公的狼外婆呢?……」妹妹顛三倒四地說著,宗天一越聽越糊塗,三步並作兩步走進家門,果然看見一個頭戴鴨舌帽,身穿灰布工裝的老頭兒坐在大門邊的一把椅子上,正在看一張報紙。見宗天一進去,老頭兒趕緊放下報紙,站起身來,一邊打量他,一邊操著外地口音說:「你是天……一吧?」
宗天一嗯吶著,打量著老頭兒,他覺得面前的那張面孔好像在哪兒見過,但一時又想不起來。
「當然,你……們兄妹都不認識我。我是你們的外公啊!」老頭兒眼圈有些泛紅,隱約閃動著一絲淚光。「連你媽也不認識我了……」他說著從身上的挎包里拿出一張泛黃的照片,宗天一接過照片,見是一張三人合影,他一眼認出中間的那個扎馬尾辮的姑娘是小時候的媽媽,緊挨著媽媽的那兩個人……「這個是我,這個是你外婆呢!」老頭兒在旁邊用手指點著。
宗天一這才記起來,這張照片他以前在家裡的相冊里見過,爸爸失蹤以後,那個相冊就不見了。他懷疑是被媽媽撕掉了。自從她病以後,經常在家裡撕東西。有時候連他們兄妹倆的課文也撕。
「孩子,我和你外婆對不住你媽,也對不住你們兄妹,這麼多年沒來看你們,也不知道你媽病成這樣了。」老頭兒說著,布滿皺紋的眼眶裡湧出了淚水。「這次,我到楚州出差,你外婆要我無論如何也要找到你們,見一面……」
宗天一不知如何面對這樣一個淚流滿面的外公。不管怎麼說,這是自己的外公。他想,就對旁邊的顧箏說,「小妹,媽媽呢?叫媽媽來見外公呀!」
顧箏正睜著一雙好奇的大眼睛看著外公。她對宗天一說:「媽媽說不認識外公,她說她害怕,跑到街上去了……」
「你媽連我都認不出來了,她是怎麼變成這樣子的呢?」外公難過地說,又掏出手帕揩眼睛。
後來,外公要走了。外公說他要趕今天最後的一趟班車去楚州,然後再回省城。他說他下次要跟外婆一起來看他們,他說孩子你這麼小的年紀,一家人的日子就壓到你肩上了,要是碰上啥困難就給外公外婆寫信。外公像個老娘們兒那樣絮絮叨叨地說,從挎包里掏出一疊錢要給宗小天。
宗天一試圖推開那疊鈔票,盡量像個大人似的說:「我不……要!我就要在磚瓦廠上班了,我能掙錢了,我能養活媽媽和妹妹……」
但外公不由分說地將鈔票塞進了他懷裡。臨走時,他還把顧箏拉到身邊,親了一下她的額頭。
那一刻,宗天一忽然覺得自己長大了。作為一家之主,他應該擔負起養活媽媽和妹妹的責任啦。
從那以後,每個周末與節假日,宗天一便開始在磚瓦廠做臨時工。磚瓦廠的臨時工大都是從附近農村招來的農民,也有宗天一這樣的半大小子。活兒主要是用手推車將磚坯從制磚工地運到燒制車間——就是煙囪下的那個大窯洞。手推車只有一個輪子,邳鎮人叫雞公車,是磚瓦廠統一發的。由於只有一個輪子,雞公車的平衡很不容易把握,主要靠臂力掌控把手,宗天一年紀小,臂力不夠,第一次就翻車了,車上的磚坯稀里嘩啦傾落在地,摔成了碎片。磚坯的損失是要從他的工錢里扣掉的。接連翻了幾次車,宗天一心裡更加緊張,每次推車時都如臨大敵,但越是緊張越容易出差錯,車子照樣翻。
那天,宗天一將裝滿磚坯的雞公車剛剛推出制磚工地,車子就歪歪斜斜,磚塊從車子上掉落下來,眼看就要整個兒傾翻了,突然從後面跑過來兩個戴紅領巾的少年,一左一右從兩旁把車子穩穩地扶住了。
宗天一抬頭一看,見是王成和巴東。有了他們的幫助,宗天一的車子一路平穩地駛進了大窯洞。卸車時,王成和巴東又幫宗小天把磚坯從雞公車上搬下來。已經是夏天了,大窯洞里的氣溫本來就比外面高,卸完磚坯,幾個人都是一身的大汗,像從水裡爬上來似的。
「你們為啥要幫我?」宗天一將脖子上的毛巾遞給他們,問了一句。
「學雷鋒唄!」王成揚起一張紅撲撲、汗津津的臉蛋,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
「他爸要求子弟學校的學生周末和節假日都要來工地上參加勞動呢!」巴東補充說,「每參加一次勞動,廠里都要發一根大冰棍……」
「你就知道吃,不發冰棍就不參加勞動啦?」王成白了巴東一眼,「就你這覺悟,離少先隊員的要求還遠著呢!」
看著王成和巴東又互相掐起來,宗天一樂了,「你們倆真逗,平時就喜歡鬥嘴嗎?」
聽宗天一這麼一說,他們倒不好意思了。
「我們兩家隔壁挨隔壁,他放個屁我都聽得見!」王成瞅著宗天一,眨巴眨巴眼皮,做了個鬼臉:「上次把你給拿住,你還恨我們嗎?」
「恨啥呀,感謝還來不及呢!要不是你倆,我今兒能有機會到磚瓦廠做臨時工?」宗天一真誠地說,「等領了工錢,我請你倆去上館子!」
「真的?說話算話哦!」巴東伸出食指,要跟他拉鉤。
「說話不算話是王八!」宗天一拍著胸脯說。
三個少年越說越投機,儼然成了要好的朋友。
半年後,宗天一在磚瓦廠領到了第一筆工錢。扣除翻車摔碎磚坯的損失費,他拿到手的錢有二百零一元。在宗一天眼裡,這可不是個小數目,差不多相當於全家一年的生活費呢。
宗天一沒有忘記自己的諾言,領工錢后第一件事就是請王成和巴東上館子。那天,宗天一在磚瓦廠子弟學校門口等了好一會兒才等到他倆。
巴東聽宗天一真要請他倆上館子,高興得差點兒蹦起來,沖他連連豎大拇指:「說話算話,你真夠爺們兒,以後我就認你是老大了!」
王成卻猶豫地說:「你真的要請我們呀?我爸爸要是知道了,會不會說我搞特權……」
「你不去?我可要去了。」巴東故意匝巴著嘴,對宗天一擠了擠眉眼,拉著他的胳膊就走。
王成猶豫了一下,還是跟上了他們。
長這麼大,宗天一是第一次請客,心裡升起一股從未有過的自豪感。腰包里的鈔票鼓鼓的,他的心裡也鼓鼓的,腰板挺得筆直,頗有幾分財大氣粗的神氣。在去鎮上的途中,他大聲大氣地問王成和巴東:「說吧!你們想吃啥?」
「我要吃肉!」巴東搶先說,「我已經一個星期沒吃肉啦!」
「你撒謊!」王成馬上揭露道,「昨天你爸帶你去食堂吃飯,還給你買了一盤青椒炒肉絲呢!
巴東臉頓時紅了。
宗天一見他兩又要開掐,就岔開話問王成,「你想吃啥呢?」
「來一碗肉絲麵就行了。」王成說,「我爸最討厭貪吃貪喝的人,說那是資產階級生活習氣。」
巴東臉紅紅的,沒做聲。
「放心吧,今兒保證讓你吃到肉。我有的是錢呢!」宗天一拍了拍鼓鼓的荷包,安慰巴東,但他心裡有數,花錢絕不能大手大腳。他早想好啦,請王成和巴東去供銷社的小餐館,每人一碗肉絲麵,再加上兩個肉包子,三個人加起來不到一塊錢,剛好花掉工錢的一個零頭。這樣既滿足了巴東「吃肉」的願望,又算不上王晟所說的「貪吃貪喝」,豈不兩全其美?
許多年後,當宗天一成了一名企業家,經常出於高檔餐館和酒店,吃遍各種山珍海味時,他偶爾還會想起在邳鎮供銷社請王成和巴東吃肉絲麵的情景。他記得巴東吃完麵條外加一個大肉包子,還舔著舌頭,望著飄了一層油星子和蔥花的麵湯,一副沒有吃飽的神氣。宗天一隻好又給他要了一個大肉包子。巴東的臉上笑開了花,對他豎起大拇指說:「哥們,你真大方!等我有了錢也請你吃肉絲麵,不,我請你吃炒菜,加倍還你!」
王成的單眼皮和雙眼皮不屑地眨了兩下,譏誚道:「你就吹牛吧,你爸給你的零用錢還少,你請過我一次嗎?」
巴東揩了揩油漬漬的嘴巴說:「你沒請我,我憑啥要請你呢?」
王成說:「我爸從來不給我零花錢!」
巴東說:「你爸太小氣了!」
「不許你講我爸的壞話!」王成生氣地說,「我爸是發揚勤儉節約、艱苦風斗的精神……」
眼看兩個人又吵起來了,宗天一隻好將兩個大肉包子分別塞進了他們的嘴裡,才算平息一場嘴巴仗。
結賬時,宗天一又買了一籠肉包子,帶回家給媽媽和妹妹吃。他尋思,哪天帶妹妹去鎮上新開的一家個體戶服裝店買兩件衣服,媽媽那雙鞋子早就破了,也該給她買雙新的了。
這樣盤算著,宗天一真的有了幾分當家人的感覺。
這一年,宗天一十五歲,脖子上比小他兩三歲的王成和巴東多了一個顯眼的喉結,個兒比他倆高出半個頭,說話時嗓音也低沉一些,褐色的頭髮凌亂地耷拉在額頭,目光陰鬱,看上去有點兒桀驁不馴。邳鎮上一些認識宗天一和顧影的人說,這小子相貌俊朗,酷似那個失蹤的宗小天,不過,宗天一的眼睛像他媽媽。他媽媽當年可是一個美人兒,知道這小子的爸爸媽媽是誰嗎?當年從省城來到咱們鎮上安家落戶的知青中,那可真是才貌雙全的一對兒啊,可惜後來失蹤的失蹤,發瘋的發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