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5章第1節:逃
十五歲的少年宗天一逃出邳鎮后,像一匹小馬駒那樣,一頭扎進了莽莽蒼蒼的邳谷山。
宗天一不是第一次進邳谷山,小學五年級時曾隨著學校組織的夏令營,到邳谷山遊玩,那一次,他在森林裡光顧著摘松茸,差點兒掉隊了。「嚴打」期間,有兩個在楚州殺了人的案犯逃進山,邳鎮政府和派出所組織民兵追捕,連邳鎮中學高中年級的學生也被動員起來協助民兵搜山,可搜了大半個月也沒找到逃犯的蹤跡,後來,還是因為那兩個逃犯餓的不行,從山上溜到村子里想討口飯吃,被村民抓住的。
宗天一至今還記得那兩個逃犯被五花大綁在鎮上遊街的情景。遊街隊伍經過中學大門時,他看見了那兩個逃犯,雙手戴著鐐銬,一高一矮,頭髮很長,大概好幾個月沒理過發了。通緝令上說他們是兄弟倆,哥哥叫王大山,弟弟叫王小山,通緝令上稱之為「二王」。他們在楚州商場連殺了三個人,還將商場的金銀首飾和現金洗劫一空。兄弟倆年紀都不大,也就二十歲左右吧,個兒矮的看上去小一些,大概是弟弟,始終低著頭,看不清眉眼;個兒高的是哥哥王大山,戴手銬的雙手握成拳頭,像電影里的英雄那樣高昂著頭,就差要喊口號了。走過中學校門口時,王大山的目光在圍觀的學生中間停頓了片刻,嘴角露出一絲冷笑。宗天一離王大山只有幾步遠,見他右臉頰靠近眼角處有一塊馬蹄形傷疤。
現在,宗天一腦子裡再次浮現出王大山右臉頰上那塊傷疤,心裡的恐慌進一步加深了。
進山以後,宗天一沒有走大路,實際上也沒有大路可走;他不敢靠近村子,萬一被人瞧見報了警,自己就跑不脫了。他朝著大山深處跑啊跑,雙手和胳膊被荊棘劃得大口小口,也毫無察覺。有一次,他從陡峭的山道上跌進旁邊布滿藤曼的溝壑里,額頭被碰出了一個鵝蛋大的包,流出的血把眼睛都糊住了。他好不容易才爬上來,咬緊牙關,忍著疼痛,繼續往前跑;從上午跑到中午,又從中午一直跑到下午,天快黑時,他才放慢腳步,放眼一望,四周山高林密,荒無人煙。他確信已經遠離外面那個充滿危險的世界,進入到邳谷山的腹地了,緊張的心這才放鬆一些。
這一夜,宗天一是在一堵山崖下度過的。夏天剛剛過去,山裡已經有幾分秋意了,白天和夜晚溫差十幾度,山霧和夜露像蚊帳一樣從四面八方撒落下來,像下了一層霜。半夜,宗天一被一股徹骨的涼意攫住了,四肢冰涼,縮成一團。他在地上摸到了一些軟乎乎的東西,那是被雨水從松樹上淋下來的松茸,經過日晒雨淋,已經變成了松茸干。他咀嚼了兩下,還沒來得及品出味兒,便囫圇吞進了肚裡,後來,他又摸到幾粒松子,用牙齒磕開堅硬的松殼,叼出裡面的松子兒吃。吃完東西,他才感到自己的體溫漸漸恢復了正常。
林子里靜得聽見露水滴落到地上的聲音,不遠處傳來貓頭鷹的叫聲,然後又陷入了無邊的寂靜。透過樹葉的縫隙,隱約可以看到深藍色的天幕,以及天幕上一彎銀色的月牙兒,距月牙兒不遠的銀河邊上,有一顆寶石般的星星,又大又亮。宗天一記得,小時候乘涼時,他躺在紫瓦屋門口的竹床上,經常看見銀河邊上有一顆特別耀眼的星星。媽媽指著那顆星星說,這顆星叫牛郎星,正要趟過銀河,去跟織女相會呢。於是,媽媽就給他講起了牛郎織女的故事。但銀河邊的星星太多了,宗天一始終沒有找到那顆織女星。現在,他眺望著浩渺遼遠的天幕,不知自己看到的那顆星是不是媽媽說過的牛郎星,更不知道媽媽和妹妹怎麼樣了,她們會受牽連嗎?……
宗天一的腦子越來越混沌,漸漸睡著了。不知睡了多長時間,他被一陣啁啾的鳥鳴驚醒了。他睜開眼睛,天已經亮了,晨光穿過繁密的樹林照射下來,驅散了濃重的夜霧。一隻松鼠拖著長尾巴鬼鬼祟祟地走過來,小眼睛忽閃忽閃地看著宗小天,又倏地爬到樹上去了。不遠的一棵黑松樹上,兩隻白頭喜鵲嘰嘰喳喳叫個不停,像是對它們的呼應,林子深處響起一陣杜鵑的啼鳴,接著,更多的鳥鳴從四面八方傳來,整個森林彷彿變成了一支龐大的樂隊,在演奏一首百鳥交響曲……
宗天一用崖壁上滴落下來的水洗了把臉,繼續往林子深處走去。臨近中午時,他終於走出了這片森林。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幅典型的高山景色,山勢和緩,連綿起伏,潔白的雲朵彷彿棉絮一樣柔軟,觸手可及,天空離地面更近了,草地像毯子一樣,這兒一片,那兒一塊,綴滿了整個山坡;無數的野花競相綻放著,開的那麼恣肆,又那麼寂寞。一條小溪從一片低矮的灌木林蜿蜒而出,宛如一條碧綠色的手絹,沿著草地舒緩地流淌著,琤琮的流水聲十分悅耳,彷彿溪水不是從草地上流過,而是流進了人的心田。
穿過灌木叢,宗天一眼前出現了一片莊稼地,秸稈上綴滿沉甸甸的玉米棒,有的被快要壓斷了。緊挨著玉米地的是一塊高粱地,紅色的高梁櫻子隨風搖擺,遠遠望去,像一支手握紅纓槍整裝待發的兒童團……
宗天一沒想到在遠離塵囂的邳谷山深處還有這樣茂盛的莊稼地。他懷疑自己是做夢,使勁揉了揉眼睛,又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疼痛使他意識到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於是,他一頭撲進莊稼地,像猴子那樣掰了好幾隻玉米棒,一屁股坐到地上,飢不擇食地啃了起來。他吃過煮熟的玉米,但從未吃過生玉米,白色的玉米汁像牛奶一樣從嘴角流下來,都顧不上揩一下,那副貪婪的樣子,彷彿吃的不是幾個玉米棒,而是一頓美味大餐。從昨天早上到今天,他肚子里沒進一粒糧食,實在太餓了。
正在這當兒,宗天一頭上挨了重重一擊,他哼都沒來得及哼一聲,就倒在地上了。當他醒來時,發現自己被一個人扛在肩上,手和腳都被困得結結實實。由於頭朝下,他看不見這個人長得什麼樣子,只看到兩條腿黝黑髮亮,腿肚子上青筋暴露,腳上穿著一雙樹皮編製的鞋,捆他的繩子也是用樹皮編製的,像牛皮一樣結實。他試圖掙扎了一下,繩子不僅沒有絲毫鬆動,反而像橡皮一樣勒得更緊了。那個人身上有一股難聞的氣味,是那種很久沒洗澡的餿味兒,熏得他差點兒嘔吐。「放開我!」他叫了一聲,但那個人沒聽見似的,步子邁得更快了。由於頭朝下,一切都顛倒過來了。原來在頭頂的藍天也轉到腳下,像一座浩瀚無邊的湖泊。路邊的野草在那雙穿著樹皮鞋的大腳的踐踏下紛紛倒伏,蚱蜢和蚊蠅聞風而散,彷彿走過來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輛坦克……
走了大約一支煙的工夫,不遠處出現了一幢房屋,屋頂蓋的是茅草,四面牆壁都是石頭壘起來的,看上去像一座小小的城堡。接著,宗天一聽到了幾聲狺狺的犬吠。他正思忖著這是哪兒時,就被那個人像扔一袋馬鈴薯似的扔到了地上。剛落地,一條渾身長滿雜毛的四眼黑狗狂吠著撲過來,眼看要撲到他身上時,突然響起一聲斷喝:「哆——!」那條狗聞聲停住了,已經伸出的兩隻利爪收了回去。
宗天一看見一個滿臉皺紋,皮膚像上了桐油那樣黝黑髮亮的老人坐在屋檐下的一塊石頭上,滿頭白髮像一堆亂茅草,跟同樣白的鬍子混在了一起,分不清哪是鬍子哪是頭髮。老人嘴裡銜著一根碩大的捲煙,不是人們抽的那種紙煙,而是生煙葉卷的,邳鎮上叫做葉子煙,陂鎮小學看門的雷大爺吸過這種煙,有一次,宗天一從雷大爺那兒吸了兩口,辣得他眼淚都差點兒掉下來了。
白鬍子老人一邊吧嗒吧嗒地吸煙,一邊眯縫起眼睛打量著躺在地上的宗天一,像是看一隻被俘獲的動物,那個把宗天一扛回來的人拿著從宗小天身上繳獲的紅纓槍,一邊比比劃划,嘴裡一邊發出咿哩哇啦的聲音,原來他是個啞巴。跟白髮老爹一樣,他的頭髮也是亂糟糟的,只不過沒有白,眉眼上兩個人也很相像,從年齡上看,大概是白髮老爹的兒子。
對於啞巴的比比劃划,白髮老爹顯得有點不耐煩,他似乎對那支紅纓槍產生了興趣,一把從啞巴手裡奪過去,拿在手裡顛來倒去端詳著,然後,又把目光轉到了宗天一身上,伸出一隻手指著他問:「你,從哪兒來的?」
嗓音粗重,而且生硬,像從山上滾下來的一塊石頭。宗天一覺得老人的口音有點陌生,吐詞怪怪的,像是剛學習說話的小孩兒。他看見老人那隻快要伸到他鼻子底下的手的指甲很長很長,像一把把鋒利的匕首,他不由自主地往後縮了縮脖子。
宗天一沒有回答。雖然他估摸這一帶已經離邳鎮很遠了,但還是害怕暴露自己的身份。他瞧著被老人握在手裡的紅纓槍,靈機一動說:「我進山採藥……迷路了。」
「噢,這麼說,這是你採藥的傢伙什兒?」老人瞟了一眼紅纓槍,喉結蠕動了一下,彷彿吞下了一口痰,聲音有些含糊。
顯然,他並不相信宗天一的話。
「嗯,我用它來採藥,也能防野獸……」宗天一說,心裡一邊琢磨,這大山深處住著這麼一戶孤零零的人家,一個白鬍子老人,還有一個啞巴,真有點兒像小時候聽過的神話故事中的仙人或妖怪……
「這些日子,經常有野物闖進莊稼地來,玉米和高粱給糟蹋慘啦……」白髮老爹咕噥道,「我和大熊每天在莊稼地里設卡,就等著野物來,沒想到,野物沒逮到,卻把你逮到了,哈哈哈……」老人說著,大笑了幾聲,把手裡的紅纓槍扔到地上。趴在他面前的四眼黑狗嚇了一跳,從地上猛地跳起來,撅了一下屁股,往屋後頭跑了。
這時,啞巴端著一個黑色的小木桶,手裡抓著一隻煮熟的紅薯,邊吃邊從屋後頭往這邊走來。啞巴的嘴唇很厚,牙齒參差不齊,黃燦燦的,彷彿鑲了滿嘴的金牙,胳膊腿都非常壯實,像一座鐵塔。他走到白髮老爹身邊,將木桶往地上一擱就走了。宗天一看見了木桶里的紅薯,一股香味兒撲面而來,他的口水快要流下來了。白髮老爹看在眼裡,拿起一隻紅薯,遞給他,「吃吧,煮熟的紅薯總比生玉米好吃……」
宗天一接過熱乎乎的紅薯,淚水一下子從眼眶裡冒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