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2章第3節:紫瓦屋、香椿樹和閣樓
1967年8月,楚邳公路經過廣大社員兩個寒暑的艱苦施工,終於勝利建成通車,從此結束了邳谷至楚州和省會大江市沒有公路的歷史。
1968年元月,邳谷第一所高級中學——邳鎮中學宣告成立,從此結束了邳谷公社只有小學,沒有中學的歷史。
1968年9月,一座現代化的磚瓦廠在邳谷山下建成,第一任廠長是榮譽革命軍人王勝利。在此之前,邳谷公社農村四分之三以上的房屋都是土坯茅草搭建的,磚瓦廠投產後短短三年,邳谷大部分農舍便改成了寬敞氣派的磚瓦房,人民生活水平得到了顯著的提高……
剛成立的邳鎮中學師資力量奇缺,從省城下放到邳鎮的知青宗小天和顧影便雙雙被調到了邳鎮中學。其時,邳鎮中學除了一排新落成的教室,連一棟像樣的教師宿舍都還沒有,因此,宗小天和顧影仍然住在原來的小學宿舍里。
邳鎮小學是在從前的「鄭公館」,也就是明代宰相鄭居仁解甲歸田後置辦的那幢別業的基礎上擴建而成的。這是一座具有典型明末風格的庭院,儘管主要的建築已經毀損,但從殘存的一排紫瓦屋和池塘邊的一扇月牙形拱門,以及池塘後面那座爬滿青藤的綉樓,依然能看出明末時期的庭院建築的流風遺韻。紫瓦屋四面牆壁和地面均由青磚砌成,內壁則是古銅色的楠木和松木板,前後屋檐都雕有獅子和飛龍以及各種飛禽走獸的圖案,雖年代久遠,看上去仍然栩栩如生。據說,這一排五間紫瓦屋是鄭居仁讀書、會客、品茗的場所,池塘後面的綉樓則是為他從京城帶來的小妾芸娘修建的。芸娘平日里除了伺候鄭居仁,便在綉樓上繡花撫琴。據說鄭居仁死後,芸娘就再也沒有從綉樓上出來,直到她鬱郁而亡。遺憾的是,清同治年間的一場大火,幾乎將綉樓化為灰燼,只留下半截傾圮的塔樓,因此誰也不知道綉樓里的格局和陳設。1950年代初,邳谷區人民政府剛成立時,區公所曾在紫瓦屋辦過公,但沒過多久便搬了出去,騰給新建的邳鎮小學做教室和辦公場所了。六十年代初,新的教學樓和辦公樓建成后,紫瓦屋就用來做教職員工的宿舍了。
宗小天和顧影分配到邳鎮小學工作不久,兩人就結婚了,學校將紫瓦屋分了一間給他們做新房。雖然只有一間,但面積足有三十來平米,可以分出兩小間,一間做卧室,一間做客廳、餐廳和書房,廊檐比較大,用板壁隔開,便成了一間廚房。儘管小了點,生活卻十分方便,門口緊挨著的那口池塘,水質清澈,可以直接飲用。那時候,邳鎮還沒有通自來水,學校食堂和成家的教職工做飯洗衣,都是從池塘取的水,有時炒菜鍋都燒得快要冒煙了,主婦不慌不忙地到門前池塘里舀來一瓢水倒進鍋里,發出吱溜一聲響。
宗小天和顧影調到新成立的中學后,還是住在小學紫瓦屋裡。此時,夫妻倆已生下了兒子宗小天。對顧影來說,那是她一生中最為甜蜜和幸福的時光。宗小天教高二年級的語文課,顧影教高中年級的音樂課。中學離小學只隔著一條街,抬腿的工夫就到了。每天早上吃過早餐,夫妻兩雙雙將兒子送到小學旁邊的託兒所,然後跨過石板路面的小街,去街對面的中學上課或者備課,中午兩人都吃食堂,下午顧影一般沒有課,便提前回到家,像一個賢惠的主婦那樣,拾掇一陣家務,做好晚飯,然後去託兒所接回兒子宗小天,正好宗小天也夾著課文教具,帶著滿身的粉筆灰回家了。吃完晚飯,夫婦倆牽著剛學會走路的兒子去街上散步。此時,喧囂了一天的邳鎮已經安靜下來,窄窄的街道上空曠寥落,剛灑過水的青石板路面纖塵不染,光滑得像一面鏡子;街兩旁的香椿樹被陽光暴晒了一整天之後,婆娑的枝條隨風飄拂,像一群正在翩翩起舞的少女。空氣清新得像水洗過似的。每逢這時,顧影總想放開嗓子唱一首歌,最好宗小天也能和自己一起唱。她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宗小天唱《在那遙遠的地方》,這兩首歌都是他們喜歡的;當然,還是各自為對方伴奏,就像最初他們以紅衛兵的身份到邳鎮時那樣,她用古箏,宗小天用鋼琴或吉他……
顧影和宗小天一家三口傍晚在香椿樹下散步的情景,很長時間裡成了邳鎮人心目中的一道靚麗風景。
在顧影眼裡,邳鎮顯得那麼古樸、純凈,彷彿一塊潔白無瑕的碧玉,讓人覺得美不勝收。她愛這個地方,愛這種遠離塵囂、與世無爭的生活。這正是她夢寐以求的伊甸園。她確信,宗小天也是這樣想的,正如她確信自己愛這個男人,這個男人也愛自己一樣——如果不是這樣,他倆怎麼會不約而同地選擇來到這座偏遠的小鎮安家落戶呢?
顧影從小性格內向。父母生下她不久,就奔赴大西北那座剛剛興建的鍊鋼廠,支援新中國建設去了,將她交給外婆看管。外婆家坐落在上海虹口區一條叫虹鎮老街的弄堂里,附近是一座菜市場,外婆在菜市場賣滷雞蛋,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做滷雞蛋,然後推著一輛手推車,去菜場上叫賣,將不滿一歲的顧影獨自扔在閣樓上,經常一呆就是小半天,直到外婆買完滷雞蛋回來。閣樓的屋頂上有一扇方形的亮瓦,透過這片亮瓦,天晴時可以看到藍天白雲,颳風下雨時看到的則是烏雲翻滾、電閃雷鳴。在小小的顧影眼裡,這就是她全部的世界。她模模糊糊地意識到,世界如此之大,難以捉摸,而一個人的世界如此之小,小得如同閣樓。他性格中的多愁善感大概就是這樣形成的。
顧影的父母三年後才第一次從大西北回上海探親,顧影見到他們時,已經認不出父母了。此後,他們每隔一年回上海探一次親,每次最多待十天半月就回大西北了,來去匆匆,顧影同父母之間始終沒有建立起那種親密的感情。直到小學快畢業時,父母從大西北調到東江鋼鐵廠,將她接過去,一家人才真正團聚。那時,外婆已經去世了。
似乎是為了補償過去對女兒的虧欠,母親對顧影格外溺愛,除了工作,幾乎將全部的心血傾注到了女兒身上。這讓顧影覺得很不習慣,甚至有一種受寵若驚的感覺。儘管如此,顧影小時候形成的那種憂鬱和內向性格始終沒有改變,直到考上大學。
上大學時,有一次,顧影在圖書館意外地讀到張愛玲的小說《半生緣》、《傾城之戀》,還有《白玫瑰紅玫瑰》,她忽然發現,自己很像張愛玲筆下的那類小女人,身在風雲激蕩的年代,偏偏喜歡歲月靜好。可時代那麼大,個人如此小,小的如同一粒塵埃;有時候,她甚至羨慕自己的父母,他們為了那個大時代,能夠做到義無反顧,絕非易事。而她呢,卻無力踏上時代的戰車,只能偏居一隅,過自己的小生活,顧影想。她就是靠這種「信念」選擇邳鎮,選擇宗小天做自己的愛人的。為了這個信念,她不惜跟父母——尤其是一心期望她能夠成長為一名藝術家的母親——決裂。自從來到邳鎮后,顧影再也沒有跟父母聯繫過。她給父母寫過好幾封信,但他們一封也沒有回。對於這種選擇,顧影從來沒有後悔過。
然而,有一天,顧影突然發現自己的「信念」動搖了。動搖的源頭來自她身邊的那個男人——宗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