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2章第5節:失蹤與瘋癲
宗小天失蹤的消息,最初是跟他一同帶學生進山勞動的同事悄悄告訴顧影的。一開始,顧影還沒太在意。一個大活人怎麼可能不明不白地失蹤呢?她以為宗小天的「失蹤」只是暫時的,也許丈夫只是私自回省城探親,沒有請假而已。他一向我行我素,自由散漫慣了,類似的行為以前也曾發生過,那還是剛結婚不久的一個周末,宗小天獨自搭乘長途汽車,不聲不響地回省城去了,連招呼也沒跟顧影打一聲。整整兩天,顧影寢食不安,把邳鎮的每一條街都找遍了,也沒有看見宗小天的影子。第三天,宗小天突然出現在家門口。看見顧影噘著嘴巴生氣,他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一個在外交部工作的同學從歐洲回來,給我帶了一張唱片,讓我去拿……」彷彿他不是離家整整兩天,而是在邳鎮上逛了一圈回來似的。
這一次,宗小天會不會同樣如此呢?
但直到進山參加勞動的師生們回到學校,宗小天仍然杳無音訊。
此時,關於宗小天失蹤的消息,已經在邳鎮中學以及整個邳鎮蔓延開來,並從各個渠道傳進了顧影的耳邊。傳說宗小天在是在誘姦班上的一個女學生被人當場發現后,自覺「無臉見人」才「失蹤」的,有說宗小天誘姦他擔任班主任的那個班上的女生不止一個,早就有人向校領導和楚州專區教育局舉報過他。這一次,終於東窗事發,被人抓了現行。還說「捉姦」的是跟宗小天同一個教研室的孫妮娜,他倆早已是情人,而且據孫妮娜親口對人說,宗小天答應過要跟自己老婆離婚,同他結婚的。正因為如此,孫妮娜發現宗小天誘姦女生的秘密后才不能容忍,悄悄跟蹤到邳谷山農場,抓了他的「現行」。還有人說宗小天是個獵艷老手,在床上很有一套,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比西門慶還要厲害,凡是跟他上過床的女人都離不開他。還說宗小天的這些傳聞,邳鎮中學的老師幾乎無人不知,唯有他的老婆顧影被蒙在鼓裡……
傳說有鼻子有眼,由不得顧影不相信。她再次覺得自己的心彷彿一塊玻璃,漸漸碎裂了。她甚至聽見了玻璃碎裂時發出一陣咔擦咔擦的聲音,她的心被碎裂的玻璃片兒割傷了,血一滴滴往外流淌。但她始終堅持著,不讓自己哭出聲來,每天照常送兒子上幼兒園,去學校上課,碰到同事或熟人異樣的目光,她也裝作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直到有一天,邳鎮中學龔副校長和教導主任來到紫瓦屋,正式向顧影通報了丈夫失蹤的消息,但他們只說宗小天是在帶領學生上山勞動時意外失蹤的,也許是出於照顧顧影的承受力,也許是為了宗小天的面子,也許出於別的什麼原因,總之,他們對「失蹤」原因隻字未提。他們說,學校和鎮政府組織人員搜遍了整個邳谷山,都沒有找到宗小天的蹤跡。
「……顧影老師,宗小天同志的失蹤,是邳鎮中學的重大損失,我們深感痛心和難過。」身穿藍色卡其布中山裝、風紀扣扣得一絲不苟的龔副校長像宣讀文件那樣垂著頭,乾巴巴地說,「我代表學校向你表示深切慰問,當然,我們也向宋副省長……呃,我是說宗小天同志過過去的繼父彙報了。宗小天同志是一位優秀的人民教師,不僅業務出色,政治上也很過硬。校***本來已決定提拔宗小天同志任副校長兼校***副主任的……」龔副校長說著,滿臉遺憾的表情。他心虛似的瞥了顧影一眼,但沒等顧影說什麼,就帶著那個始終一言未發的教導主任離開了。臨走時,他們留下了一隻顏色泛黃的藤木箱,就是宗小天離開家時帶走的那隻。以前放在家時,箱子總是鎖著,不知放了些什麼東西。
當屋子裡只剩下顧影一個人時,她忍不住好奇地打開箱子,裡面除了一本她曾見過的《金瓶梅》,還有一張看上去很新的英文唱片,顧影的英文不是很好,勉強認出是英國滾石樂隊,1966年出的一張唱片《folwer》(《花》);除此之外,還有一摞信封,收信人都是宗小天,地址寫的是東江大學藝術教研室,信封上的寄信人地址不詳,只有一個潦草的英文簽名:anna.louie(安娜.路易)……
大約過了半年,一天上午,顧影正在給高一年級(1)班上音樂課,教學生們唱《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陽》。龔副校長忽然派教學幹事叫她下課後去辦公室一趟。
下了課,顧影便往龔副校長辦公室走去。剛到辦公室門口,龔副校長便迎出來,壓低嗓音說:「顧老師,宋副省長要見你……」
「宋……副省長?」她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就是宗小天的繼父呀!」龔副校長提醒道。
顧影表情木訥地哦了一聲。自從宗小天失蹤后,她跟人打交道時總是這麼木訥,跟過去相比,幾乎判若兩人了。龔副校長見顧影這副神情,打量著她那隆起的腹部,提醒了一句:「顧老師,你這身子……沒事吧?」
顧影還是那樣木訥地搖了搖頭。龔副校長就不說什麼了,小心翼翼地整理了一下中山裝的風紀扣,「那就走吧,宋副省長在學校會客室呢。」走了幾步,他又停下步子,似乎有點不好放心地說:「顧老師,宋副省長剛『解放』出來,就來參加楚邳公路剪綵儀式,還抽出時間見你,你還是盡量少提要求,不要讓領導為難……」
但顧影像沒聽見他的話,自顧自地嘀咕道:「一個大活人,怎麼說失蹤就失蹤了呢?……」
學校會客室是校領導平時接待和會見上級領導的場所,顧影還是第一次來。她看見門口停著一輛銀灰色的小轎車,車身四周布滿了灰塵,像是走了很遠的路。會客室門口站著一個穿灰色中山裝,頭髮梳得一絲不苟的年輕人,見他們走過去,快步迎了上來,龔副校長恭敬地握住對方的手,說:「薛秘書,我把顧老師帶來了……」
薛秘書敷衍地同龔副校長握握手,轉過臉打量著顧影,禮貌地說:「顧老師你好,我是宋副省長的秘書,你叫我小薛就行……」
但顧影像沒聽見他的話,自言自語道:「一個大活人,怎麼說失蹤就失蹤了呢?」
薛秘書愣怔著,不知說什麼好。龔副校長湊近他耳邊低語了一句:「顧老師精神有些不正常哩。」說著乾咳了一聲,提高嗓門,「薛秘書,你帶顧老師去見宋副省長吧,我就不進去了。」
當薛秘書帶著顧影走進會客室時,看見居中的沙發上坐著一位氣質儒雅的長者,下巴有點兒尖,眉毛濃濃的,腰板挺得筆直,頭髮雖然已經花白,但還很茂密,往後梳得整整齊齊;他穿著一件淺灰色的中山裝,衣領敞開著,露出裡面的白襯衫,見顧影走進去,微微欠了下上半身,朝旁邊的沙發抬了抬手,顧影遲疑了片刻,就在那把沙發上坐了下來。薛秘書將一杯茶端到她旁邊的茶几上,輕輕掩上門出去了。
會客室只剩下了兩個人,非常安靜。顧影感覺到宋副省長一直在默默打量著自己。過了一會兒,宋副省長兩隻手在沙發扶手上不停地敲擊,像發電報似的,輕輕咳嗽了一聲說,「宗小天的情況,邳鎮中學的同志已經向我彙報了,對於他的表現以及莫名其妙的失蹤,我很失望,也很……氣憤。我沒想到他道德敗壞到這種地步!」宋副省長說到這兒,顯得有些生氣的樣子,手指頭在沙發扶手上用力敲了兩下,站起身,背著雙手,在會客室中間來回踱了幾步,才轉過身來,似乎下了某種決心,帶著探詢的口氣問道:「小顧,宗小天跟你談起過他為什麼不姓宋而姓宗吧?」
顧影不知如何回答。但宋副省長似乎並不需要她回答什麼,接著說:「你知道,我曾經是宗小天的繼父,他的親生父親叫……」宋副省長嘴裡念出一個陌生的名字,同時,臉上浮現出一絲神秘的表情。「對了,我忘了告訴你,宗小天的母親叫安娜……是個英國人,我們好幾年前就離婚了。」
顧影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如同一尊雕塑。宋副省長見她這副表情,似乎有些驚異,他重新坐到沙發上,端起茶几上的茶杯,喝了一口,瞟了瞟顧影高隆的腹部,說:「作為宗小天曾經的繼父,我為他的行為感到遺憾……你如果有什麼個人工作和生活上的要求,儘管跟我提出來……畢竟,我和宗小天曾經是名義上的父子嘛!」他聳了聳肩,「我這次來參加楚邳公路剪綵儀式,當地領導向我反映了宗小天的情況,我深感痛惜,對你的不幸遭遇也深表同情,所以來見見你,你有什麼困難,儘管告訴我……」說到這兒,宋副省長從口袋裡掏出一塊手帕,拭了拭眼角。
但顧影什麼也沒說。從走進會客室到現在,她一句話也沒說。
沉默片刻后,宋副省長才從沙發上站起身來,與此同時,虛掩的門開了,薛秘書無聲地走了進來。
顧影知道,這是要送客的表示。但她仍然什麼也沒有說,一隻手撐著沙發扶手,一隻手抱著大肚子,艱難地站起身,慢慢往外走。
走到門口,顧影回過身,朝宋副省長的背影古怪地笑了笑,喃喃道:「你說,一個大活人,怎麼說失蹤就失蹤了呢?」
這時,龔副校長從遠處一溜小跑地朝會客室門口奔過來,腳下濺起一股塵土,他跑得很快,彷彿一個因遲到害怕被老師罰站的學生,他一邊跑,一邊用尖細的嗓門喊:「宋副省長,您吃了飯再回省城吧,食堂已經把飯準備好了!」聽起來不像挽留,而像是懇求。
但宋副省長像沒有聽見似的,低頭鑽進了薛秘書替他打開的轎車門。隨著屁股后冒出一股黑煙,轎車向前竄去,撂下氣喘吁吁的龔副校長站在那兒,一臉尷尬。
顧影瞅著龔副校長,吃吃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