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冢
葉無忌好生奇怪,即將奔赴戰場之人把興奮激動之情分享給自己的至交好友,這不是人之常情嗎,為何成了齊王一生的恨事?他沒打斷齊王,讓他繼續說了下去。
「你父親三日後就與一群同門師兄弟趕到了京城要和我一塊兒出征。我先還奇怪他們是如何說動宗主同意的,結果你父親坦承他們都是出於民族大義,欲為國驅除戎夷還邊境百姓一處安身立命之地而違抗宗主之命私自前來。我和父親都知道劍宗門規,他們此舉無異於自廢武功而自絕於江湖。是故當時我父親好生為難,一面又希望他們隨我而去,保我平安,一面又不希望他們因此被劍宗廢功除名。最後清平兄一句慷慨的『戎夷不滅,何以為家』說服了我父親,讓這群熱血好兒郎與我一同為國征戰。」
「但我在門宗十多年,從未聽過有前輩參與過洛水之戰啊?」葉無忌忍不住說到。
「劍宗六代弟子中,當今天下聞名的莫過於御劍七星這幾位吧?」齊王突然問到。
「是,這七位師叔伯是目前門宗的中堅力量,若論武藝和聲望,當下門宗以他們七人為最強。」葉無忌答到。
「那你可知道劍宗六代是人才最鼎盛的一代,當年號稱御劍二十八宿,你父親也名列其中。」
齊王此話一出,葉無忌被驚的半晌說不出話來。與御劍七星齊名的,當年竟有二十八人之多,要知七星中任何一位都已達宗師境界,武林中俱為一言九鼎的拔尖人物。
「二十八宿中當年連你父親在內,一同出征洛水的有二十一人。但經過洛水之變,最終活著回來的只有你父親一人!時至今日,我還能記起他們每一人的音容笑貌和戰死時的情景!」齊王表情悲痛莫名。
「那些前輩若都如七星那七位師叔伯般武藝,難道在戰場上尚不能自保嗎?」葉無忌難以置信的問道。
「十七年前他們武藝當然不可與當下的御劍七星相比,但若他們活到現在,成就必不亞於你那七位師叔伯。你沒上過戰場,兩軍交戰不同於江湖廝殺。成千上萬的人馬混戰在一處,任你武功再高,總有力竭之時、招架不到之處,四面八方都是箭射弩擊,刀砍斧劈,馬踏石砸,一個不留神就命喪當場。所謂『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當真並非虛言。」齊王邊說邊站起身來向葉無忌招手道:「你隨我來。」葉無忌趕忙隨齊王向後殿走去。
進入後殿葉無忌看到殿中赫然擺放著若干牌位,每個牌位下都插著兵刃,只是有的是斷劍殘刃。細細看去牌位上分別寫著『無影劍張繼川』、『子母劍齊威』、『飛劍段宏景』等名號。
齊王進來先向各牌位深深一拜,向葉無忌說道:「這就是劍宗那二十位共赴國難的好兒郎!他們都是你門宗的前輩,為國捐軀血灑疆場,你且拜祭一下吧。」
葉無忌近前來,先是深深鞠了一躬,再從齊王手中接過三柱清香點燃插在牌位前,接著跪下說道:「各位師叔師伯寧受門規重責也要為北境蒼生捨命相拼,弟子萬分敬仰,請受葉無忌叩拜。」說罷磕了三個響頭。
「好孩子,他們泉下有知定會欣慰於門宗有你這樣出色的後輩。」齊王拍了拍葉無忌肩膀,接著說道:「當年沒想到會敗的那麼慘,一路從京城到洛城都是高歌猛進,人人都覺得定能一舉將北戎逐回那冰封苦寒之地,建立不世功勛。誰知道前面的勝仗都是北戎誘敵之計,過了洛水行進至枯藤谷突遭北戎伏擊,此谷地勢狹長,人馬陣型不能展開,前後軍難以呼應。敵軍居高臨下箭矢如雨,又引燃早已埋好的火油,谷中直如同煉獄一般,一戰下來我軍折損竟過半!更糟的是何太師竟被陣斬當場。逃出枯藤谷的將士背靠洛水列陣迎敵,雖遭新敗,可畢竟還有近十萬人馬。但北戎軍將何太師首級懸於陣前,我大楚軍見此士氣崩潰,兩翼被北戎精騎一陣衝殺,陣型頓時潰散,紛紛逃向洛水,淹死踩死不計其數,洛水盡赤,河中大楚軍屍骸幾要堆積斷流。如不是你父親和他眾師兄弟相救,我也只能屍沉洛水。」齊王說著緩緩閉上雙眼,當年的慘狀又襲上他心頭。
「二十萬人竟敗的如此之快嗎?」葉無忌聽著齊王講述,不禁也是內心一陣悸動。
「正所謂兵敗如山,主帥被斬軍心大亂,再精銳的士兵也只能隨亂軍落荒而逃。我們一行人一路被北戎軍追擊,御劍門眾兄弟沿途救助大楚將士及百姓,不斷有人犧牲。兵荒馬亂中連他們的遺骸也無法安葬,只能拾得他們的兵刃回來勉立劍冢於此。」齊王眼望眾人牌位喃喃說道。
「廷羽將軍說每年洛水祭時您都會到此,原來是為祭拜這裡的眾位師叔伯吧?」葉無忌發問道。
「對,雖已十七年光景,但當年的一幕幕慘痛畫面在我腦中揮之不去,無論我在燕州擊殺多少戎夷,午夜夢回時眼前依舊是血色一片。每年洛水祭我都會到此與眾兄弟同醉一場,只有那刻我才感到仍活在人間。」齊王恨恨的說道。
「大王在燕州近二十年勵精圖治,假以時日定能盡滅戎夷報仇雪恨!」葉無忌見齊王神色黯然忙安慰他道。
齊王一聲長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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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搖搖頭並未回話,招下手讓葉無忌隨他向裡間走去。穿過擺放眾牌位兵刃的廳堂進到裡面還有間內堂,其間並不太大,陳設也甚是素雅,只擺了一桌兩椅,最裡面高高供奉著另一牌位,葉無忌定睛一看不禁淚流滿面,只見牌位上刻著『義兄葉清平義嫂林玲之靈位』。
「當年在京時我與你父親無話不談,習武論道極是投契。后同在江湖上闖蕩,經歷了幾番生死後更覺情義深重,我倆索性祭告天地,焚香叩首結為異姓兄弟。事後我方知此舉觸犯劍宗門規,你父親全不當一回事,但在我堅持下一直秘而不宣,私下才兄弟相稱。當年還約定我們誰先有后,對方即收為義子義女。無忌孩兒,今日見你如此人才,義父當真高興!」齊王說著又輕抹了下眼角。
葉無忌當即給父母上香磕頭,完了又向齊王叩頭行禮道:「義父在上,孩兒無忌先前失禮了!」
「孩兒這般年紀有此修為,義父同你父母一樣高興,何言失禮。」齊王扶起葉無忌,招呼他坐下。
葉無忌見父母牌位前擺了一個長三尺有餘的匣子,正待問齊王是何物,聽得殿外有人踏葉而來的足步聲,片刻間就聽到有人敲門道:「大王,賢忠有要事稟告。」
齊王帶著葉無忌快步回到前殿,打開殿門迎進一人,見那人著一身青衫,作儒生打扮,相貌清癯儒雅,五綹長須飄飄,頗有幾分仙風道骨之相。
「無忌,這是我軍中智囊軍師候賢忠候先生,此刻我燕寧軍四大支柱你方見全了。」不等那人開口齊王就介紹起來,「賢忠也來認識一下御劍門七代弟子中的翹楚,劍宗傳人葉無忌。」
兩人互相拱手行禮后候賢忠趕忙道:「大王,事情緊急,請恕賢忠擅闖禁地之罪。」
「無妨,賢忠此來所為何事?」齊王問道。
「軍情緊急……」候賢忠邊說邊看向葉無忌。
葉無忌見狀知道候賢忠有機密軍情向齊王稟告,拱手向齊王道:「大王請處理軍務,在下先告退了。」說完準備離去。
「無忌先去後殿稍候,不忙離去。」齊王似是還有話要和葉無忌說。
一直以來無父無母的葉無忌驟然間多了個萬民敬仰的義父,心中歡喜,本也想多與他親近,此刻聽他這樣安排正好就不走了,徑直行到父母靈位前坐下靜待義父處理軍務。
約莫過了一炷香功夫聽見齊王在前殿召喚,葉無忌又從內堂來到前殿,見候賢忠已經先走了。齊王招呼他在身邊坐下,並問到:「此次伴無忌來京的除了師弟星河外還有何人?」
「此次主要是為請陛下御賜冠帶,我們一行就三人,除了星河還有外務堂的丘師叔。我和星河都是初次來京城,和朝廷聯絡之事都是丘師叔在主持。」葉無忌答到。
「我聽聞近年來劍宗小輩中有『赤玉殘墨』四人在西南武林中聲名鵲起,這其中定有無忌和星河吧?」齊王接著問道。
「赤劍林雷是我們七代弟子中的大師兄,真陽訣和追光劍修為極高,門宗公認的七代第一人,我們一眾師弟師妹都是以他為目標在修習。近年來大師兄為門宗在江湖上奔走,確是闖下了不小的名頭。」說到大師兄葉無忌一臉崇敬。「墨劍格桑舒師妹是川地諾布族族長之女,兼修本族與門宗兩派武功,結合兩家之所長,尤善使暗器,精研的蠱毒之術更是讓敵手聞之色變。」說起青梅竹馬的小師妹他臉上不自覺露出一絲溫柔的神色。
「這格桑舒當是無忌的意中人吧?」就這麼轉瞬即逝的一絲神情都叫齊王看在眼裡,只見他捻須笑道。
葉無忌心中小秘密被齊王道破臉上一紅,說道:「小師妹自幼和我一同學藝,又較投緣,與我走的是近些,平時也比較談得來。」
齊王撫掌笑道:「無忌不必羞赧,男歡女愛人之常情,當年你父母不也是師兄妹結為夫妻嘛。你大師兄修習真陽訣,練到火候能發出紅色劍氣,所以赤劍這外號容易明白,你和師弟星河多半也都是從外貌得來的雅號。但女孩子家被稱做墨劍是何原由呢?」
「小師妹是諾布族人,依照他們族中習俗,女孩在出嫁前離家外出都要以紗遮面,且她平素喜著深色衣衫,江湖中人從未見過她真面貌,又見她多穿黑色,整個人如藏在濃墨之中,這才送墨劍這雅號與她。其實她倒並未在意這些。」葉無忌向齊王介紹道。
「原來如此,不過無忌這玉劍之名確是取得甚好,翩翩公子,溫潤如玉。也多虧你長的像你娘多一些,要同你父親那般粗豪這名號怕是要改。」齊王調侃到。
「我也不記得父母的樣貌了,聽義父這麼一說我才知道原來我像娘多一點。」葉無忌黯然道。
「但你心懷黎民,仁厚寬容這點倒是和你父親很像,今天聽你在席上說到蒸糧釀酒頗為苦澀之言時我也心有所感。你這個年紀能有這般想法讓我十分欣慰,未來如你執掌劍宗當是武林和世人之福。」齊王誇讚到。
「義父言重了,我只是覺得渝州一直風調雨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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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遠離戰火,雖然貧富貴賤之分難以避免,但總也說的上人人安居樂業。不曾想出了渝州一路途徑巴州、梁州、歸州、商州,越往北路上乞食的人群越多。初時我還都一一施捨想儘力幫他們果腹,到後來發現災民之多哪怕傾盡我所有都無法救之萬一。聽得丘師叔說北疆戰事頻頻,東南又鬧水災,災民流離失所,餓死者眾多。不出渝州還以為國泰民安,生逢盛世,出來才知道天下原來還有這千千萬萬可憐人!」葉無忌有感而發,說的頗為動容。
齊王越聽面色越沉重,最後開口道:「如朝廷上下都有無忌這般悲天憫人的心腸我大楚何至如此地步!」
「無忌久居渝州,消息閉塞,聽義父此言,當今我大楚除了北戎之憂和西南水災外難道還有何動搖國本的大患嗎?」
「今日與無忌相認讓我好生歡喜,本不該與你談這些國家憂患之事,但話已至此索性就說下去吧。無忌認為國之根本為何?」齊王正襟危坐向葉無忌發問道。
「無忌不懂治國,但古之聖人有雲『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我認為甚有道理,一國之興衰全仗天下蒼生人心之向背。」
「說的好!若不是胸懷天下蒼生之福祉又怎能懂得何謂真正的國泰民安!正所謂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國之根本在於黎民百姓,需當執政為民,心繫蒼生。」齊王斬釘截鐵般說到,說完搖了搖頭道:「天下事知易行難,當今朝中不知多少人言必及『百姓』,奏必談『民心』!可一旦事關家族利益時無人再把這四個字放在心上。太祖皇帝當年起兵時喊出『除暴政,安天下,均平富,等貴賤,居者有其屋,耕者有其田』的願景,天下英雄紛紛響應,萬眾齊心一統天下,終能實現抱負。但大楚立國至今一百餘年,由一株幼苗幾經風雨長成如今這參天巨樹,可這巨木內部已被腐蝕的千瘡百孔,如不除去其中病害,一旦潰爛至根部巨木遲早傾塌!」齊王越說越痛心。
「當今大楚的形勢真如義父所言般危急嗎?」
「渝州地處西南一隅,自古少有災禍而物產豐富,無忌又是御劍門這樣武林宗門的傳人,從小當是衣食無憂,自對當今大楚底層百姓的苦楚難以體會。立國之初百廢待興,荒蕪已久的土地紛紛得到開墾,真正是『居者有其屋,耕者有其田』,那時的天下如同你父親名字一般,清平安樂。但隨著權貴豪強勢力的不斷擴張和北戎的捲土重來,土地和徭役成為了百姓,特別是農者心頭之大恨事。」齊王嘆了口氣繼續說道:「官宦貴胄以各種方式將百姓的土地巧取豪奪而去,失去了土地的百姓只能淪為佃農,每日在田間辛勤勞作,其間還要時時受到官府徵召而服役,但產出作物大部分都須交予地主,剩下的能否養家糊口全憑天命。如果遇到天災戰事他們往往更是難以活命,能成為流民四處乞討倒成為唯一出路。長此以往民心向背不言自明,北疆連年戰火紛飛,內部流民四起,民怨鼎沸,眼見大楚社稷危如累卵!」
「當今陛下難道不知此情形嗎?」葉無忌不禁問道。
「陛下當然清楚,每每與我談起當下大楚種種亂象無不是痛心疾首,他又何嘗不想根除弊病,富國強兵,實現大楚中興。陛下重用名士郭子興就是希望以天下為先的一眾實幹派官員來抗衡朝中暮氣沉沉,畏事保守,只圖私利的權貴老臣。近年來郭尚書推動新政實施變法,雖有百般阻力,但陛下力排眾議鼎力支持,依稀讓人看到大楚日後蒸蒸日上的局面。今日在宮中陛下還與我談起些革新之策,其中頗多舉措直切時弊,許久不見他如今日般神采奕奕了。」齊王說道。
「義父剛說到抗衡,難道身為一國之君,陛下聖旨之下還有人敢抗旨不成?」葉無忌奇道。
「無忌身處江湖之中,對朝堂之事不明白實屬正常。但朝中關係盤根錯節,也不是三言兩語能講清楚,只能說陛下也有陛下的難處。」齊王緩緩說道。
葉無忌心中雖不太理解齊王所說的皇帝之難處,但還是回應道:「只要陛下能如義父說的那般體恤民情,以天下為先,大楚必會中興!」
「若新政能一直推行下去大楚當中興有望,可新政觸動了太多人的利益,反對之聲一浪高過一浪,推行的阻力與日俱增,若不是陛下一直彈壓這些守舊派,只怕郭尚書等革新派難以在朝中立足。」齊王不無憂慮的說道。
「既然是陛下欽點重用之人他必然會支持到底的吧,義父也切莫過於憂慮,北戎之患已頗為勞力傷神,義父定要保重身體才是。」葉無忌寬慰齊王道。
「你的孝心義父自當明了,我自幼習武,又正值壯年,無忌不用掛懷。但陛下已年近六旬,年輕時受過極重內傷,即位后又整天憂心國事,身體已是大不如前,這才是我最為擔憂之事。於公,我不希望看到如火如荼的新政因陛下抱恙不能臨朝而被守舊派廢止;於私,身為人子也當希望父親身體康健,福壽綿長。」
聽到此話葉無忌內心疑竇叢生,一國之君怎會受內傷,還是極重的內傷,不知其中有何隱情,正待詢問遠處又傳來急促的腳步聲,踏著竹葉而來,敲門聲再次響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