漩渦(下)
「說起來姜妘妹妹近日如何?」
姜妘是呂夫人所出,將將及笄,我不過只在先前見過一面,但此刻要裝出親切的樣子。
「上次姜妘妹妹進宮,我便對妹妹一見如故,有空一定要讓妹妹多來我宮裡玩。」
這話平時說出來可信度一點也不高,但姜妘和其母性格出奇地一致,呂夫人對這般的討好無比受用,眉眼一下就鮮亮了起來。
「自然可以了。」
呵呵。
我心下冷笑,接著添了一把火:「夫人不要見外,我是把妘妹妹當成我自己妹妹看待的,做姐姐的自然還要關心一下妹妹的婚事。有了……什麼安排嗎?」
那邊完全沒料到我會提出這個冒昧的問題,打了個馬虎眼:「我和相邦捨不得妘兒,她自己也沒有意願,想著再多留她兩年。」
不對吧?
我怎麼記得聽汀蘭說,相邦家的嫡女對蒙家老二一見鍾情,死活要嫁給蒙毅,而呂不韋夫妻倆當然不可能答應,已經為這件事情爭執多次了。
以為別人猜不到你們二人的心思,維持權力最好的方式是不斷地和掌權者建立更加不可分割的聯繫。想讓她嫁給王上?
不可能。
我就靜靜地看著你騙我。
故作恍然大悟的招手,我側過頭捧著臉用對面能聽到的聲音對佳期吩咐:「你去把窗前那個妝奩拿來,我取一樣東西。」
漆木製成的妝匣分為三層,手拂過最上面一層的印繪的雲紋鳳羽,我打開盒子亮出沉甸甸的積蓄,取出一對光華照耀的金簪來。
上面鑲嵌著滿滿的名貴玉石,我下意識感到肉疼。但很快理智戰勝一切,想到它們會犧牲得很值當,我毫無留戀地用指尖挑起花樹下垂著的一長串珍珠,珠玉相擊清脆如同泠泠雨聲。
「這對簪子還是我從楚國帶來的壓箱底的陪嫁,送給姜妘妹妹。妹妹到時出嫁我還要置辦一份大嫁妝。」
「夫人看來秦王后這是何意?」
「你是沒瞧見楚國公主那個嫁妝匣子,裡面很多好東西我都沒有呢。她說來也是真的大方,帶來的嫁妝說給妘兒就給了,明顯是在楚國頗受寵愛未經世事。」
呂夫人說到激動處整個人都跳了起來。
她那裡還有很多珍寶,到時候可要多訛一些給妘兒。
只是再怎麼強調這位楚人王后的「人傻錢多」,呂夫人都沒有提起預定「送」姜妘嫁妝一事。
楚昭料得不錯,商人重利,呂夫人更是個中翹楚,人生一大消遣便是顯擺自己的各式金銀珠寶,各樣奇異珍玩。雖然在她看來女兒姜妘是遲早要運作一番進宮成為王后的,但送到自己手上的財富在心中的地位還是大有不同。她在呂不韋的計劃之外也打著自己的算盤。
呂不韋只是默默放下玉箸。
「如此說來,這位楚國公主同楚國的關係確為緊密。」
「肯定呢,夫君你想,」呂夫人得意地捋一通耳邊晃蕩的流蘇,「她偷偷摸摸的在這個時候出面,肯定是楚國要她拉攏咱們。」
楚國嗎?
呂不韋不出聲。
只見呂夫人想起什麼,一顆珠子冰涼地貼在面上。她的呼吸微微凝滯片刻,露出嚴肅的神情,將秦宮內打聽到的見聞一一道出。
「無論何處皆有人議論長信侯之事?」
「是,秦王可能生氣了。」
「何止可能?好在夫人進宮赴宴知曉了此事。」呂不韋的眼神漸漸沉下去,陷入思索。
「依我看,這嫪毐也是真的不知天高地厚,他又算什麼?以夫君您過去的交情和今時的地位,您才有資格讓秦王稱呼您為父親。現在出了長信侯那件事,秦王那邊親近楚系,視長信侯為毒瘤,欲除之而後快。我們可得要早做打算。」
經過整夜權衡,呂不韋第二日一早以送新鑄的銅鏡為由入秦王宮,此刻正將手揣在袖中給王上行禮,而我繼續跪坐在後殿的棋局前聽著動靜。
王上端坐其上,手中捧卷看得入神,聽到聲音才停下動作。
「哦?是銅鏡啊。」王上容色淡淡,察不出一絲對話內容里展現的好奇,招手,讓趙高把銅鏡呈上來。
他凝視銅鏡不發一語,就等待呂不韋先著一棋。
「這面銅鏡鑒物可謂是極其清楚。」
在後世博物館中的秦時文物中,有一柄出土楚地的青銅戈,銘文顯示此物由面前這位相邦呂不韋於秦王政四年監造。呂不韋借送銅鏡這麼一個由頭進宮也不算離譜。
只是。
聽了來者的解說,王上突然發出一聲輕笑,像是江上飄渺的晨霧流動,不過須臾片刻,那笑意里便找不到丁點輕蔑。
「銅鏡可鑒物,亦可鑒人。只是人心難測,銅鏡鑒人有時不必如此清楚,你說是吧,相邦?」
呂不韋感覺這位秦王還像是先前見到時,彷彿還是無比敬重他的公子政。然而下一秒再看去,唇邊那抹帶著調侃的笑意猶在,眼神卻已無比冰冷。
陡然一驚。
他在朝中經營權術多年,卻還是第一次見到秦王這般冷厲的神情,尤其是在這位他看著長大、素來以仲父尊稱他的年輕秦王身上見到更是驚駭。
那是秦王血脈中代代相傳的君王風範。
如山嶺巍然,雷霆之勢,不怒自威。
如今這樣的情緒是因他而起。此刻呂不韋完全可以確定,秦王政知道了過去樁樁件件的事情,嫪毐罪該萬死,而他呂不韋更是始作俑者。
他要殺他。
「王上明察,有道是『眾口鑠金,積毀銷骨』,旁人所說……」
「不必多言罷,有沒有問題相邦自己清楚。」王上冷冷開口打斷,眼神沉下來。
為時晚矣。
呂不韋心中一涼。
從何時起秦王政已經不再尊稱他為仲父了。
抬頭對上那對似淬火利劍的眸子,呂不韋這才深刻意識到,自己先前一直小瞧了這位少年君王,此子絕非池中之物。他一直以謙卑低調的姿態積蓄實力,蟄伏中用那雙銳利的眼觀察局勢,只待羽翼豐滿之時一舉出擊擊潰敵人。
局已收網,無需再隱忍。
君王的長劍已經初顯鋒芒。
這位少年君主幽幽開口:「莫非相邦能命人作出《呂氏春秋》,卻未曾聽過楚國悼王時的吳起?」
「孤去歲與王后完婚,然冠禮之期延誤甚久,那便按原本安排行冠禮,此事相邦意下又如何?」
呂不韋怎麼可能不知道吳起,那人最後是一個什麼樣的下場他是無比清楚。而秦王又提起《呂氏春秋》,提起了楚國,提起了那位楚國出身的王后。
果然是楚王后在其中牽線搭橋。人家根本不是拉攏,而是要除掉他。這位秦王是不會容忍第二位宣太后出現的,楚國難不成真認為一切志在必得?但是而今局勢不由他做主了,和楚國一派的博弈已經持續了這麼多年……
不可以,他需要保住呂氏滿門的榮耀。
呂不韋迅速做出了決定,低頭避開君王的凝視:「按禮法君王冠禮前不親政,也不佩王劍,故一些政事老臣此前代您決議。王上已然成年,請王上行冠禮然後親政。」
那雙裹挾著涼寒的眸子驀然鬆開了,王上露出一個微笑,未曾變化話語中的疏離:「相邦所言甚是,那孤便下月行冠禮吧。」
短短兩日形勢瞬息萬變。
秦王即將加冠的消息傳到嫪毐耳中時,雍城轟轟烈烈下了場大雨。
下屬陳丙跪在面前,不敢直視眼前場景:「主子,秦王查到了您的別苑,那些東西大概全部被發現了。」
兩人動作皆是一頓。絲毫不顧忌趙太后,嫪毐掀開床簾。
「趙政,趙政究竟是如何知曉此事的?」
「咸陽那邊下令徹查您與太后之事,牽連出了相邦,秦王大怒宣布將要親政,下旨於下月雍城行冠禮。」
驚雷乍響,嫪毐的眼裡像毒蛇一樣淬出殺意,但在其中還能看到無盡的恐懼與慌亂,他幾乎是咬著牙惡狠狠道:「這可是你自己送上門來的,既然如此……」
拂手,一柄白玉擺件徑直落地四分五裂。
吾要讓其…生不如死!
陳丙被這聲音驚到,下意識抬頭觀察嫪毐的神色,卻見到一隻芊芊細手從簾后柔柔探出,撫摸上嫪毐胸口裸露在外的肌膚。
嫪毐毫不在意外人在場,回握住手摩挲一番:「陳丙你先出去。」
「你彆氣了,是我那個兒子不知好歹。」室內香煙陣陣,趙太后擁著嫪毐宿在床榻之上,烏髮散落,肌膚白裡透紅。
望著身邊美麗的愛人,趙太后只覺得春風沉醉。她素來嗜好歡愉,故而無比貪戀這眼前的溫存:「而且呂不韋死了便死了,那都是不再要緊的人,眼前只有我們兩個人……」
他眼珠一轉,綻放出一個笑容:「夫人也不必難過,氣大傷身,我們還有自己的兒子。」
伸出指尖輕聲誘哄著:「只有我,才是最愛夫人的。」
趙太后的眼神漸漸變得迷離,似一潭水一般黏在他身上:「不那麼聽話的人,那便換一個就是了,你說好不好。」
「當然好呀,夫人說的我都喜歡。」
雨劇烈地落下,將台階上積年的塵土一洗而盡。
「據說因不知告密者為誰,長信侯疑者眾。」
「知道了,通知蒙恬務必按照計劃行事。」王上吩咐完讓趙高先行退下。
凡心中有鬼之人,都因為嫪毐一事惴惴不安,尤其這樣一來,嫪毐的門客反而成為了最難捱的。
只我們知道,那位所謂的「告密者」是王上自己的人,那日朝乾殿內血濺當場的是嫪毐安插在王上身邊的心腹。
攥著的那枚棋子驀然鬆開,我看向他:「該你啦王上。」
王上輕捻黑子,抬眼問我:「王后落子無悔?」
裝作聽不懂雙關之意,我真心實意回答:「自然無悔,輸給王上怎樣都不為過。」
聽完此言,王上落子一笑:「那王后便輸了,按照約定要許給孤一樣東西。」
「王上!為何王上贏了?」
「這棋局也需要講究循序漸進之章法,切不可急功近利。正如一隻雄鷹,羽翮未成,不可以高飛,而今……」
此刻他與其是在告訴我更像是在說服自己。
窗外一隻鶴驀然升空,捲起淡雲閑散。
他的聲音變得無比悠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