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1章
大雨仍舊滂沱,朱雀大街上人影稀疏。
西夏車隊在沿街百姓稀疏的目光中,沿著朱雀大街直行許久后,左拐駛進開遠大街,緩緩停靠在了「夏館」門口。
夏館門口,禮部主客司郎中司言禮在隨從撐起的青傘下,正平靜等待著。
司言禮,現年四十三歲,大唐萬和七年進士。
與他同期為官的同僚數他混的最差,混跡官場二十多年才在今年憑著熬資歷混上了正五品的主客司郎中,主掌外國使團來朝藩交諸事。
要是自己是個酒囊飯袋也就罷了,但司言禮自問打小便苦讀經書,研究律法政令,其胸中丘壑比之當今宰相也是毫不遜色。
他是懷著濟世安家的的志向的。
只可惜自己不擅舞袖,在長安這個人精扎堆的地方實在難以經營……低頭看著雨幕中飛速砸落在腳邊的雨滴,司言禮心中的氣悶稍稍淡去了些。
這時,陣陣馬蹄聲混著木輪碾軋地面的吱呀聲、伴著雨水砸在石板上的噼啪聲鑽進了他的耳中。
他慢慢抬起頭,看到了這支自西夏風塵僕僕而來的使團。
目光中,他看到幾個黑衣僕役自車隊後面的馬車中撐傘走出,站在第一輛馬車一側,恭謹掀開了車簾。
車簾掀開,身穿一身烏黑色蟒袍的青年帶著一名提劍的貼身侍衛慢慢下車,望向了這座特意為他搭建的別館。
陰柔之氣太盛,沒有帝王之象……司言禮望著青年做出自己的判斷後,上前躬身行禮,「臣主客司郎中司言禮,見過皇子殿下。」
拓跋葉扶住司言禮雙臂,算是受禮后輕聲問道:「這裡就是本宮居所?」
「是。」司言禮應道:「陛下有旨,宣殿下酉時入宮享用晚宴。
「天恩浩蕩,請殿下莫不可延誤了時辰。」
「好。」拓跋葉眼神溫和的笑道:「到時候煩請大人領路了。」
「臣子分內之事。」司言禮話畢,躬身將拓跋葉送進夏館后,便起身告辭。
走出夏館,司言禮忽然站定在夏館閉緊的大門處,靜靜閉上了眼。
一輩子五品,終究是不甘心啊……瞬息過後,司言禮睜開眼,眼中布滿堅毅,彷彿是下定了什麼決心。
「備馬車,回禮部衙門。」他袖子里的拳頭緊緊攥在一起,似乎用盡了全部力氣。
…………
長安城很大,角落很多,所以總有官府難以觸及到的地方。
強有力的陽光普及不到的陰暗處,必定會滋生出見不得光的污穢。
琉璃坊,就是長安城能夠排進前三的民間結社組織,也就是俗稱的黑社會。
琉璃坊幫會弟子千餘人,遍及長安城的中下層百姓,消息靈通。
琉璃坊人員雜多,為了養活這些人,琉璃坊在長安的產業也是五花八門。
賭坊青樓,茶肆酒館,旱煙小吃,玉瓷陶器,幾乎都沒有其不過手的。
長安城西,一座臨街的宅院里。
「這是黑社會?」
川越坐在鋪著HR絲綢的墩子上,看著面前的賬本有些苦惱,「你家這是商超吧?」
川越對面,一個穿著黑色胡服,全身肌肉線條明顯的光頭正自顧自飲著杯茶水。
光頭濃眉大眼,鼻子高挺,蓄著黑色但異常濃密的捲曲鬍鬚,外貌看上去就是典型的東西方混血。
這光頭,就是玉錦一的親哥哥,琉璃坊的大當家,玉冠陽。
「妹夫此言差矣。」玉冠陽聽著川越的吐槽,撓著光頭笑了笑。
剛是笑完,疑惑便當即冒了出來,「『黑社會』是誰?『商超』又是哪位少俠?
「莫不是同你一般,都是長相極佳的翩翩公子?
「我玉家可是還有很多女子待嫁閨中,妹夫你可要莫要肥水流了外人田啊!」
這貨怎麼比我還能扯淡……看著玉冠陽叭叭的嘴巴,川越嘴角扯了扯。
他嘆了口氣,「大當家此言差矣,我雖然已經答應入咱琉璃坊做事,但我可沒答應做你妹夫。」
「遲早,遲早的事情。」玉冠陽挑了挑眉,岔開話題道:「你前兩天跟我講過的轉型,接著給我講講?」
「大當家,賬本中有一處產業我很奇怪。」
「你講。」
「咱們幫派在延平大街那麼好的地段,開一家天天賠錢的早點鋪,是何用意?」川越眉毛皺起,陷入思索,「若是打探消息所用,酒樓亦或青樓都比早點鋪要隱秘有用的多才是。」
「莫不是有什麼我不了解的內情?」川越思索著,眉眼突然露出了頓悟的神色,「延平大街那裡有著全長安最大的地下黑市,大當家此舉莫不是為了以最不起眼的方式洞悉長安諸事?」
「實在是又高又妙啊……既然如此,幫派第一家轉型的產業就先換一家吧……」川越提起毛筆,準備在賬本上將這家早點鋪給勾勒起來,進行重點標記。
「不不不,妹夫誤會了。」
玉冠陽看著川越越說越興奮的眉眼,趕忙解釋道:「我個大老粗,哪懂得那麼多彎彎繞繞。
「開那個早點鋪,無非是給幫派里會做飯的兄弟們一個討飯的場子罷了。」
川越握著毛筆的右手忽然一顫,一滴濃墨滴在了賬本上。
我就該想到的,我為什麼總是高估大當家的智商……川越放下毛筆,無奈嘆了口氣,真誠問道:「大當家的,你是怎麼在這吃人不吐骨頭的長安將琉璃坊領成第三大幫派的?」
「就是打架啊。」玉冠陽挑了挑眉,「誰不服就干誰!」
講話時,玉冠陽體內真氣稍有外泄,便是將衣袍震得獵獵作響。
川越眼中閃過艷羨,嘆息道:「那幫派轉型,就先從這家早點鋪整起。」
「怎麼整?」
「賣肥皂!」川越嘴角翹起,略顯驕傲。
我要重新定義這個世界的澡堂子!
聽著外面噼里啪啦的雨聲,川越眼中燃起雄心壯志。
…………
夜幕即將降臨,暴雨依舊。
隸屬工部司的吏員們,此刻正一手撐傘,一手握著截火把,將九條大街和部分鋪設有燈台的街道一一點亮。
暴雨傾盆,天色逐漸昏暗,故而街上行人極少。
偶爾出沒的行人,配上在雨幕中燈光朦朧的燈台,非但沒有給長安帶來生氣,反而平添了一股深邃的涼意。
暴雨傾盆夜,殺人好時節。
此刻,一輛通體黑色的馬車緩緩駛出開遠大街,轉進了朱雀大街。
就在馬車轉進朱雀大街的瞬間,數支成人手臂般粗細的弩箭射穿了轉角的街牆,在石磚轟然破碎的巨大聲響中,狠狠鑿向了這輛黑色馬車。
燕王府邸,後院一處亭台。
瓢潑大雨打在亭台的磚瓦上,砸出陣陣猶若編鐘的脆音。
聽著嘈雜的雨聲,站在亭下的李勛狹長眉下露出思索的神色,久久無語。
「你是說,有人動用了軍方的破城弩?」李勛輕揉眉心,扭頭望向亭子角落半跪在地上的一名密諜,聲音中帶著點不可思議。
「是。」密諜語速極快,「就在朱雀大街。」
密諜說完后,沉默了一會,繼續道:「劍魔黃乞兒現身,殺死了十幾名各處暗諜。
「但是這些暗諜都在我們的監控範圍內,所以可以斷定,真正的暗殺者另有其人。」
「有意思。」李勛嘴角翹起一個並不如何明顯的弧度,「通知裴宿,就說江戶已經知道了黃乞兒到了長安。」
「是。」
…………
長安城由宮城、皇城和外郭城三部分組成。
沿著長安中軸線的朱雀大街直行,穿過守備森嚴的朱雀門,便是進入了皇城。
長安城百官的行政衙門以及官署,均座落在皇城。
皇城和宮城隔了一座承天門。
穿過承天門,便入了宮城,進了皇帝的居所。
此刻,長安宮城太極宮,太極殿。
無數點綴著夜明珠的金砂吊台懸在太極殿的穹頂,每個吊台上,都有著不多不少九隻紅蠟燃燒著,將太極殿照的宛若白晝。
紅蠟的燭火,照亮了殿內支撐穹頂的盤龍金柱,也照亮了皇帝此刻晦暗的眼神。
往日里空曠的殿內,今日為了迎接西夏的迎親使團,特意左右橫列擺了兩排檀木酒案。
酒案后,此刻跪坐著幾十名長安城內的高級官員。
右列為首的酒案后,剛剛經歷了一場刺殺的拓跋葉神色平靜淡然的坐著,用餘光悄悄打量著這個大唐的皇帝。
這個天下最強帝國的統治者,唐帝李淳。
李淳穿著黃袍的身子輕輕靠在龍椅上,不大的眼睛掃視著殿內所有低垂著頭顱的大臣們,臉色平靜不見喜怒。
殿內很靜,只聽得到李淳手指輕敲椅子扶手的聲音。
李淳臉雖平靜,但場中的所有大臣都從他輕輕敲擊扶手的頻率中,感知到了這位帝王的怒火。
沉默許久之後,李淳開口了:「讓霍聯上殿來見朕。」
負責拱衛宮城安全的,是擁有一萬兵員的鐵甲禁衛軍。
長安城極大,常住人口加上流動的商隊和駐軍,人數常居在百萬左右,這單靠京府尹手下千百號捕快維持日常治安是全然不夠的。
所以長安城內九條大街主幹道及皇城、宮城均由鐵甲禁衛負責治安管理,其餘複雜混亂的街巷則歸京府尹治理。
而寬闊的外郭城,則是駐紮在京郊的左右羽林軍交替輪換守城。
李淳口中的霍聯,便是這一萬鐵甲禁衛的將軍!
…………
隨著小黃門的傳喚,霍聯從宮牆上退下,冒雨披甲入了太極殿。
霍聯身上穿著一身鱗片交疊的黑色甲衣,走動之間,裙甲磨擦出的金屬脆響,給大殿平添一股肅殺之意。
霍聯人至中年,未戴頭盔的髮絲卻已然灰白,明顯是心神過於操勞所引起的早衰。
霍聯跪倒在地上行禮,恭聲道:「臣霍聯,叩見陛下。」
看著霍聯兩鬢灰白的髮絲,李淳古井不變的眼中終於閃過淡淡的愧疚。
他嘆了口氣,輕聲道:「你先平身。」
看著霍聯慢慢挺直的身子,李淳看了一眼拓跋葉,問道:「你可知朕喚你來的原因?」
霍聯粗實的眉毛挑了挑,腦袋微不可見的朝著拓跋葉的方向挪動了一下,聲音嗡嗡,「總歸不是找末將來喝酒吃肉的。」
李淳嘴角翹起一個不易察覺的弧度,眼睛稍微瞪大了些,「看來你已經知道了。
「你可知,攻城弩乃是軍中重器!怎會流落到三軍之外?
「體積那般巨大的攻城弩,也能被人運進開遠大街,刺殺他國皇子,朕要你這禁衛軍還有何用?
「朕限你三天之內,查清那批攻城弩的來龍去脈。
「這般過失你倘若不能將功補過,到時就休怪朕無情無義!
「瀘州百姓,可還盼著你這位三品大員告老還鄉呢!」
李淳言罷,怒拍龍椅起身,轉身憤然而去。
沒有人看到,李淳起身後,其眼睛里一閃而過的平靜悠閑。
李淳走後,滿殿的官員們面面相覷,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當下都是好生尷尬。
站在原地的霍聯眯起眼睛,稍稍瞥了一眼拓跋葉,眼中閃過一抹森冷。
拓跋葉將一切盡收眼底。
於是他望向霍聯的眼睛里,也是慢慢瀰漫上了一層冰霜。
…………
夜已深,江戶撐著傘,站在了開遠大街同朱雀大街的轉角處。
看著兩側街道破碎的石牆,江戶捏著傘柄的右手骨節泛白,輕聲開口,「人就是死在這兒?」
「是。」
看不到的陰影處,有聲音晃晃悠悠的傳來。
「是黃乞兒?」江戶追問。
「是。」
「他怎麼還活著?」
「他怎麼就不能活著?」
聽著陰影處傳來的聲音,江戶抿住了嘴角,良久不語。
他慢慢蹲下了身子,眼眶裡繼而湧出了淚水,「我會親手殺了他。」
「你不會殺他的。」那個聲音依舊漫不經心。
「是嗎?」江戶緩緩站起身,用手輕輕擦掉眼角的水漬,笑道:「當年你也說他不會殺掉師娘。
「但是,他還是殺了,不是嗎?」
話音落下,江戶手中的傘把突然揚起一撮木屑。
一陣風刮過,傘桿斷裂大半的油紙傘被風肆意捲走,只留下了江戶手中握著的半截木棍。
深深呼了口氣,江戶擲出手中傘柄。
傘柄帶著尖嘯的破風聲,狠狠扎進了青石地面,鑽進去一半有餘。
因為黃乞兒,江戶決定不等了。
不管千牛衛讓他阻止西夏迎親使團是何目的,他都要配合千牛衛。
他要借千牛衛的手,讓黃乞兒死在長安。
暴雨中,他走進了一家客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