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6章
從外面看,翡翠樓通體碧綠透亮,走進來更是如此。
酒樓地面上鋪著不知名的碧綠晶石,燭火映在上面,會倒出陣陣翡翠色漣漪,有種別樣的美感。
踩在上面,第一觸感就是冰涼順滑,站的久了,還能感受到一股沁心的涼意從腳底鑽進身子,有著提神醒腦的奇效。
走進翡翠樓,江戶被店裡等候許久的小二引著上了二樓。
推開二樓一間包間的木門,江戶站定。
他看到包間內十三人的圓桌,已經落座了八九人,剛巧餘下了三個空座兒。
江戶眉頭稍稍挑起,然後頗有君子風度的側身,讓身後川越、紀靈芝先進了包間。
站在包間門口,他細細看了眼神色緊張的店小二,然後笑著關上了房門。
房門閉緊,站在原地的店小二重重呼了口氣。
他擦了下額頭滲出的汗水,鬆開了一直攥在袖口裡的匕首。
…………
坐在川越和紀靈芝中間,江戶靜靜摩挲著自己的雙手,沉默不語。
之前還有說有笑的包間此刻靜謐的有些壓抑。
這時,席間一個肥胖男人率先站起了身。
他穿著身低調的黑色絲綢華服,頭戴文士常戴的平式襆頭,襆頭中央嵌著一顆看上去價值不菲的溫潤玉石,盡顯文人儒生氣質。
他正是興州牧,王帖。
王帖端起酒杯,咕咚咕咚連飲三杯酒水,臉上掛著微笑,聲音誠懇,「久聞劍池劍子盛名,心中仰慕已久,今日相見,果然是一表人才,大唐之棟樑。
「內心激動,下官先敬少俠三杯,閣下隨意。」
儘管王帖臉上的笑容極盡溫潤和煦,但江戶仍一眼看到了前者眉眼中藏著的森寒與冷意。
都是演技極佳的戲子啊……江戶摩挲手指的動作頓住,臉上適時掛出笑容。
「王大人言重了。」他起身舉起酒杯,將酒水一飲而下,笑道:「盛名二字,實在是捧殺了。」
「是嗎?」席間一個光頭漢子身子未動,「說起盛名,小人聽聞您最近曾在翡翠湖一帶大開殺戒,染的翡翠湖岸邊現在依舊血氣滔天,不敢近人。
「您這一手好武藝,當真是少年英豪啊!」
少年英豪四字被光頭壓得極低,嘲諷意味溢於言表。
「你不講話,沒人拿你當啞巴!」王帖眼含笑意的吼了光頭一句,忙對著江戶道:「此事少俠大可不必費心,下官自會處理。
「少俠從幽州一路走來,動手所殺之人,定都是些該死的窮凶極惡之徒。」
幽州?這是在用劉汕點我?
江戶臉上笑意依舊濃郁,眼神變得微冷。
他起筷夾起一塊魚肉,小心挑著刺,「不一定都是窮凶極惡之徒,但的確都是該死之人。」
江戶直白的回應,讓所有人都有些始料不及。
席中,與王帖同作文士打扮,但衣物明顯樸素寒酸許多的一名蓄鬚書生聞言,眼睛中閃過一絲悲痛。
他拿起酒杯一飲而盡,然後狠狠摔下酒杯。
酒杯墜地的破碎聲響起,瘦弱書生的聲音顫抖且嘶啞,「人是否該死,自有地方官依據唐律做出評判,你一個白身,哪有資格說出這種話!
「這大唐,就是你們這種以武犯禁的渾人太多,才變成如今這副鬼樣子!」
江戶夾起魚肉遞進口中,像是沒聽到書生的咆哮,只是看向王帖,眼神平靜的可怕,「大人剛才可曾聽到犬吠?真是奇了怪了,這清凈之地怎麼還有這種狗玩意?」
「你在胡說些什麼東西!」王帖也是怔了一秒,書生的暴起亦是出乎了他的預料。
他眉頭挑起,眼中掠出戾氣,對著瘦弱書生喝道:「我大唐如今國泰民安,欣欣向榮,變成了什麼鬼樣子?!
「你是想讓我拘你入大牢不成?現在滾出去!休要擾了我們喝酒的興緻!」
瘦弱書生沉默了幾息,繼而平靜起身,解下腰間玉佩放在桌上,抽身離席。
他鄭重朝著王帖躬身行了一禮,默不作聲地向著包間門口走去。
書生拉開木門,一陣聲音傳入席間,「大人,你之前對我說的話,說得很對。
「我們,都不是少年郎了。」
話音落下,書生邁步而出,轉身合上房門。
房門最後閉合的門縫中,書生與王帖對視一眼,都從彼此眼中看到了面對陌生人的平靜。
王帖內心有些難受的看了眼桌上的玉佩,眼中閃過一絲痛苦。
眼中痛苦很快被壓下,他沖著江戶笑道:「手下不懂事,叨擾少俠了,大家喝酒吃菜,喝酒吃菜。」
川越清楚看到聽到了這一切,眼神複雜。
這瘦弱書生,明顯有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這看上去圓滑奸詐的王帖,其內心也有著不為人知的另一面。
川越飲下杯中清酒,瞥了眼窗外。
外面天空中依舊氤氳著濃厚的黑雲,大雨依舊噼里啪啦的下著,似乎永遠也不會停歇。
這世間,真是天黑路滑,人心複雜。
…………
文弱書生冷場的插曲只是瞬息而過。
在王帖的調動下,席間此刻已經活躍了起來。
酒過三巡,在場間眾人看上去都是微醺之際,王帖朝著江戶舉杯,「少俠從洗劍城一路而來,聽說最後一站就是都城長安?」
「沒錯。」江戶舉杯回應,「去見些人,問些事兒。」
「長安不是興州,也不是幽州。」王帖臉上含笑,「少俠可要悠著點。」
江戶飲下杯中的酒水,眼睛平靜:「都是大唐的地界兒,有什麼不一樣?」
王帖笑臉微僵。
瞬息間,他伸手輕輕拍了下自己的圓臉,陪笑道:「口誤口誤,只不過長安畢竟是天子腳下,可不比咱這州縣。」
「無妨。」江戶夾起一粒花生豆嚼的嘎嘣脆,「那些個該死的壞人不管是在長安也好,還是在興州也罷,其實都一樣。
「畢竟我相信,咱大唐是個講律法的地方。」
包間對開的大門被人從外面慢慢推開,幾名身著甲衣的士兵合力抬進來兩個木箱。
「打開。」王帖眯起本就不算大的眼睛,垂在身側的雙手悄然攥緊。
靠里的木箱被士兵打開,所有人望著木箱的目光瞬間凝滯。
在燭火的映照下,眾人看到了木箱中一個個擺放的錯落有致的金元寶。
紅色燭光下,金元寶上折射出令人眩目的金光。
這些金光輕灑在周圍,讓箱子四周的地面平生出一層金紗。
只是瞬間,川越聽到席中所有人的呼吸都粗重了起來,包括他自己。
在這個一兩白銀就能摺合前世六千元購買力的大唐,他不能想象一千兩黃金能夠如何。
這已經超出了他對金錢的想象力。
「這是黃金千兩,算是給少俠從洗劍城一路而來的路費。
「千兩黃金,只請少俠原路折返,或是避開長安。」王帖眼中倒映出金光和極力壓制的貪慾。
他艱難的扭頭看向江戶,開口道:「這可是一千兩黃金,少俠不心動?」
江戶咂了咂嘴,不做回答,只是好奇道:「另一個箱子呢?」
王帖拍手,示意士兵打開。
在眾人各式各樣複雜且貪婪的目光中,士兵打開第二個箱子。
隨著木箱上蓋拉起時吱呀的澀聲,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開始在房間內瀰漫。
箱蓋被慢慢掀起。
明亮的燭火下,箱子的邊角露出一抹紅絲綢。
箱蓋越越掀越大,紅絲綢越露越多,血腥味也在房間內散的愈來愈濃。
終於,箱蓋被完全打開,露出了屬於它的猙獰。
只見箱中墊著的厚實絲綢上,靜靜擺著一顆男人的頭顱。
男人披頭散髮,瞳孔無神渙散,似乎於死前看到了什麼可怕的事情。
江戶思索了會,確定自己並不認識這個男人後,挑眉問道:「這是?」
「少俠在翡翠湖岸邊遇險,便是此人一手策劃。」王帖看著江戶眼中不似作偽的平靜,眼中閃過疑惑,笑著解釋,「王伯靈。」
「白鹿書院在興州城的供奉。」王帖雙手交叉握在身前,「一位無限接近三品小宗師的武夫。」
「不怕報復?」江戶身子微僵一下,很快重新柔軟。
「當然怕,不過這並重要。」王帖察覺到了江戶細微的動作,心中稍感輕鬆,「重要的是貴人的態度。
「這是貴人對你的補償。」
「為什麼呢?」江戶無聲呼出一口氣,感覺胸腔熱的厲害,「我真的很好奇你口中的貴人,為什麼那麼不想讓我去長安。」
話音未落,江戶忽然站起身子。
江戶忽然的動作驚得席中所有人都是身子一動,稀里嘩啦的酒盞摔碎了一地。
原來是有人抽出了藏在席下的兵器,連帶著晃動起了桌子。
「酒桌之下藏著這麼多寒鋒,王大人是打算軟的不行來硬的嗎?」江戶身側的紀靈芝眉眼一凝,拍案而起,拔出了隨身佩劍。
江戶另一側的川越也是無奈挑了挑眉,捻起一粒花生米拋進嘴裡,站起了身。
「言重了,言重了。」王帖圓臉上露出僵硬的笑意,不死心的問道:「少俠,這千金厚禮,你收還是不收?」
「在下不才,從小就長得好看,所以天生討喜。」江戶答非所問。
看著王帖皺的越來越厲害的眉毛,江戶語氣輕鬆且從容,「你說,在洗劍城那麼討街坊鄰里喜愛的一個少年郎。」
「怎麼出了洗劍城,就彷彿變成了個從阿修羅道中鑽出的惡鬼呢?」江戶彎腰提起靠在身側的帶鞘長劍,驚得席間諸人更是向後退了幾步,
「特別是長安的一些貴人們,更是畏我如蛇蠍,明明我們還一眼未見。」江戶平靜笑了笑,語氣如常,「但我清楚我是一個怎樣的人。」
「所以,我要去長安。」江戶握著帶鞘長劍狠狠拍碎了面前的巨大圓案,聲音變得冷冽,「我要同他們面對面講講這世間最簡單,最樸素的道理。
「殺人者,須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