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重陽落果
1992年秋,重陽節,一股遲來的「春風」正在廣袤的豫東平原上回蕩。
雖然處於國慶假期,但這個國慶節對於村裡的大人和小孩來說並不清閑,村外幾百畝的晚秋蘋果正是採摘季,再過幾天就是寒露,過了寒露后蘋果的風味就會大打折扣,也就意味著賣不上好價錢。
一大早,朱村大隊的夏書記就騎著自行車去了鄉政府,路過蘋果園時還喊話說:「三哥,通知大家都加把勁,外省來的果販子只在縣土產所待五天,過了這幾天人家走了就不好賣了!」
挑著兩大框黃橙橙果子的生產二隊隊長司金言,時年五十多歲,用圍在脖子上的汗巾擦擦汗,答道:「中啊!我現在就挨家挨戶去通知,那個,老夏,你去鄉里開完會後,往衛生院拐拐,看看鳳英去。」
夏書記攏了攏頭髮,拍了拍自行車車籃里嶄新的小孩衣服說:「肯定要去哩,明明小時候的衣服,沒穿過,我都帶上了,三哥,那我先走了。」
「好。」
夏書記哼著小調騎行在鄉間小路上,還念叨:「肯定是個大胖小子。」
這次去鄉里開會,還是進一步落實土地改革的政策,雖然國家有計劃推行家庭承包責任制已經有了很多年頭,但對於豫東平原來說,改革的春風還遲遲未能喚醒思想解放的萌芽。
鄉里多次開會宣導土改政策,但成效甚微,主要原因是這些年,各大隊部集體經濟搞的還不錯,「大鍋飯」吃的好。再者說,假如分了,這家長那家短的難保公平,有這些心思不如放在地里多鋤幾棵雜草。總之,異議很多,支部村委很難開展工作。
一路上,夏書記都想好怎麼發言了,假如鄉里再問到有什麼難處,就拿大司村的蘋果園來說事。
沿著新建不久的國道騎行2公里就是鄉中學,同村的建廣在這裡教書,他是村裡的童生,在隔壁縣的師範學校進修過,之後就分配到這裡教書,是村裡為數不多的幾個體面人之一。
司老師趕集回來剛到學校門口,遠遠看到對向騎車過來的夏書記,就停留下來。
「老夏,這又去鄉里開會啊?」
老式「飛鴿」自行車的剎車橡膠圈早就磨平了,夏書記兩腳蹬地,滑了一段距離才停下來。
「可不是嘛,司老師,今兒挺早的啊。」
司老師突然小聲說:「老夏,你看隔壁縣的地都分了,我們這也該動動了吧。」
夏書記知道司老師話裡有話,之前司老師在村裡還屬於生產四隊的,自從當上中學的教師吃上了公家飯,生產隊就把他除名了,可他畢竟是大司村的人,如果要分地的話,他和兒子也能分上二畝三分的。
「唉,司老師,都說我們都是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鄉親們也是最近幾年因為搞集體經濟才吃飽飯,可是一提到分地就像是要砸他們的飯碗啊,每次大隊部開會宣傳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底下都有罵娘的。政策雖好,但推行下去確實有難度。這不,今兒去開會,弄不好又要背一個政策宣傳不到位的處分。」
話已至此,司老師也明白了,這事還要等一等。
「走了,再晚就要遲到了。」
「那中,對了,老夏,什麼時候有空來學校給孩子們上上憶苦思甜課哈。」
「好嘞!」
從朱村大隊到鄉政府有4公里路程,中間要路過李庄大隊。
李庄大隊的支書叫李耕民,土生土長的庄稼人,讀過幾天夜校,認識的字不足五百。
但是李書記有一顆赤紅的心和滿腔為人民服務的熱血,以前無論是生產隊還是公社,一有事情就喜歡往前湊,鞍前馬後跑來跑去,後來就被選為了大隊支書。
在承包責任制政策落實方面李庄大隊的情況要比朱村大隊好的多,主要原因是窮,窮則思變。
據聽說他們已經完成了耕地、林地、預留地和宅基地的統計,下一步就是給大隊部下轄的幾個村小隊分地,然後各村小隊再根據本村具體情況分田到戶。
所以這次去鄉里開會的李書記很有信心,他李庄大隊要成為張村鄉第一個完成任務的模範大隊。
從國道轉到鄉道,路上的大部分人似乎都認識這個張村鄉唯一的女大隊書記老夏,大概是那個時候人少,十里八村的人往上幾輩都能論得上親戚。
所以當李庄大隊的李書記剛出村口,就有人打招呼說朱村的夏書記已經早他半個鐘頭去了,讓他把「二驢子」蹬快點。
等到李書記推著自行車走進鄉政府大院時,他遠遠聽到有個洪亮的聲音在喊他的名字。
李書記一拍車座子,「娘咧腿!咋又遲到了!」
院子里已經站滿了各個大隊的支書,還有幾個準備發言的村生產隊隊長,新上任不久的田學忠鄉書記正在拿著花名冊點名,點到「李耕民」時無人應答,他又連續喊了幾聲。
田學忠書記是對李耕民有些印象的,因為這個大隊支書特別積极參与各項政策,每次開會都是第一個來,最後一個走,沒事還總喜歡往鄉里跑,看得出是個對社會主義事業很有熱忱的人。
「到!」
滿頭大汗的李書記終於鑽進人群里,喊了一嗓子。
點名還在繼續,李書記在人群里瞅呀瞅,終於發現了夏書記,就擠了過去。
「老夏,老夏……」
夏書記瞪了他一眼。
李書記從口袋裡摸出一支嶄新的鋼筆,遞給夏書記,道:「我那個在省城裡工作的表弟給我的,怎麼樣,還是英雄牌的!你看,我一個大老粗幹不了讀書寫字的細緻活,給,送你啦!」
夏書記接過鋼筆,打開筆帽看了看,又擰開看了裝滿碳素墨水的墨囊,心裡是喜歡的,只不過這份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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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收了,之前李書記提的那件事可得給個答覆了。
原來早在兩年前,李書記就專門找過幾次夏書記,目的是李庄大隊也想學著朱村大隊種蘋果,搞土特產經濟,但是種地不能照葫蘆畫瓢,要講究因地制宜,李庄大隊有一個地理條件缺陷——鹽鹼地,地下水位深,地上無河流。
這也是李庄大隊種啥啥不行的主要原因。
夏書記心裡明白,李庄之所以窮,就是先天不足,後天也難。
夏書記臉色一板,「李書記,咱黨員幹部可不興這個。」
李書記又抹了一把臉上的細汗,笑道:「老夏,言重了,言重了,主要是這玩意兒在我這毛用沒有,還是在您那裡,才能發威啊。好馬配好鞍,英雄配巾幗!戲文里都這麼講。」
夏書記把鋼筆夾在厚皮筆記本里,說:「李書記,幫你們李庄挖河這件事要等到農忙之後,現在俺大隊的承包責任制還沒有搞好,等這兩件事都了了,我親自到各生產隊動員。」
李書記一拍手,連說幾句「好好好」,在他心目中,這個女書記向來言出必行。
這次開會的主題還是推行土地承包責任制,田書記一再強調從國家到地區都在強調解放生產力,要向特困、貧困發起總攻,爭取兩年解決溫飽問題,三年豐衣足食,而核心就是推行土地包產到戶!
作為政策落實比較好的溫良大隊、趙堂大隊、李庄大隊被授予先進土改模範稱號,大隊支書被邀請到主.席台發言,而政策落實比較差勁的朱村大隊和劉庄大隊也被點名批評。
田書記畢竟是從省城外調來的歷練幹部,對各村各生產隊的情況不是很了解,但他能想到這兩個大隊之所以那麼難肯定是有原因的,所以他在會議結束后,就單獨把朱村的夏書記和劉庄的高書記溜了下來。
田書記的辦公室只有半間屋子大小,木質舊書架上放滿了各大隊的材料檔案,一張床上鋪了個破毛毯就在書架後面,辦工桌上放著半包茶葉,茶盤裡有兩個油布紙包好的粉絲韭菜盒子,是他去縣城開會時帶回來的。
「來,老高、老夏,先吃東西,我去泡茶。」
在田書記的再三要求下,二人才捧著大口吃起來。
油炸韭菜盒子,就算過年也不一定能吃到。
田書記泡了兩大杯粗茶,三人才坐了下來。
老高看了一眼老夏,嘆了口氣。
夏書記喝了口茶,肚子飽了,也就有了勇氣,娓娓道:
「田書記,我們朱劉兩個大隊挨著,以前是有名的荒村荒地,窮到要飯的都不來。剛開始吃大鍋飯時,幾個村也湊不來一頭牛,更別提其他種地傢伙什了。有力氣的年輕人選擇搬到別的大隊,剩下的都是老弱婦幼,說難聽點,家家戶戶都有餓死的,餓跑的,鄉親們是真的餓怕了。」
回想到那段時間,夏書記就很痛心,當年要不是家裡在祖墳里扒出了一個銅油燈交給了國家,她也是要去外鄉要飯的。
「後來,大隊里來了個山東的知青,從大老遠的沂蒙帶來了一顆蘋果樹苗,才有了現在的蘋果園。靠著蘋果園確實改善了村裡的生活,外出逃荒的人慢慢回來了,集體經濟也越來越好。但是現在突然搞分田到戶,對於村裡人來說,這就是要破壞集體經濟,砸爛吃飯的碗,趕他們回到之前貧窮的舊社會!您說他們會同意嗎?」
田書記點燃一隻手捲煙,默不作聲。
老夏繼續說:「其實鄉親們也不是不講理,如果分田到戶真的能像宣傳的那樣讓家家戶戶都吃飽飯,富裕起來,也不是不能接受,只是他們怕,怕分到手的地又被地主收回了,被地痞霸佔了。剛解放的時候,這種事情沒少發生。」
老高.也補充道:「村裡面去外地要飯的人回來說,外地那些搞包產到戶的因為分地不均打的頭破血流,人口多勢力強的家庭分的多,分的都是肥田,鰥寡孤獨的只能分到鹽鹼地、河涯子地,有的即便分到了地,沒有人沒有農具也種不成,只能等餓死。這樣一說,村裡的人更不想分地了。」
田書記掐滅煙頭,其實他已經對這兩個大隊有過了解,但在他看來,單一靠著集體果園吃飯並不是保障,如果碰上災年沒有收成,果子賣不出,或者買不到糧食,鄉親們仍然會挨餓,解決溫飽問題的關鍵還是要落實包產到戶。
再聽兩位大隊支書的言辭,問題還是出在解放思想上,這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解決的。
田書記突然轉移話題,說道:「聽說今年的蘋果價格還可以,尤其是我們這的金冠,個大,還好吃。」
高書記答道:「是的,田書記,我昨個剛從縣土產所回來,南方的果販子已經把價格提到了九分錢一斤,今年收成也不錯,畝產超千斤,一畝地收入100多塊呢,換成糧食差不多能吃兩年。」
「還不錯。不過老高啊,你這次回去安排一下,果子儘快採摘送到土產所,賣到的錢盡量都換成糧油,分給大家,另外留下一部分備用。老夏,你們也是。」
「中!」
「好了,沒有其他事了,恁倆也回吧,記住,無論土改怎樣進行,首先都要保證咱老百姓的溫飽。」
「知道了田書記,那俺們先走了。」
「中,走吧。」
夏書記和高書記打過招呼后就推著自行車去往鄉衛生院,她三哥家的兒媳婦快要生了,這是家裡的第四代,最好是個大胖小子,不過是個女娃也不錯,以後能當婦聯主任呢。
除了對新生兒的期望,她心目中還在思索田書記的話,大鍋飯再好吃,也有鍋破灶塌的一天,萬一流年不利,收成不好,老百姓還是得挨餓的。
但她相信一句話,萬事開頭難,一旦開了頭,就是坦途。
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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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走著,在衛生院的門口剛好遇到嫁在鄉里的二侄女素琴,素琴來送飯,看到夏書記后,遠遠喊了一聲:「小嬸。」
「琴,這天還早呢,就來送飯啊。」
「是哩是哩,鳳英快生了,俺在家也坐不住,就過來了,其亮去河溝里網了一小盆小鯽魚,我都燉成湯了,小火熬了個把鐘頭,濃白濃白嘞。」
二人提著鯽魚湯和白面饃饃有說有笑地走進衛生院,剛好遇到當副院長的同村女婿。
都是熟人,林院長就直接開口說:「還沒有生產,估計要到晚上了,君明在屋裡陪著呢。」
「好嘞,謝謝林院長!」
林院長連忙擺手:「咦,老夏,你這話說嘞多見外,再怎麼說俺也是半個大司村的人,趕明兒去你家拜年紅包可不能少!」
「那是,那是。」
印象中的鄉衛生院是在八幾年修建的,門口有一尊兩米多高的李時珍雕像,門樓子後面是兩排錐形松柏,二層小樓就是門診和住院部,院里的幾位全科醫生也是附近村的人,雖說整體條件簡陋點,但能庇護一方百姓的安康。
產房是個不足8平米的窄形房間,裡面放在了一張單人床外就剩餘不了多大空間,君明拿著暖壺去打開水了,鳳英的娘家二姐在屋裡陪著鳳英說話。
夏書記和素琴一進門,連忙招呼道:「她二姐也來了啊。」
「離得近,她二哥一大早就把家裡的老母雞殺了一隻,熬了雞湯,我趕緊送過來。」
屋裡的幾人突然都笑了,感情是送飯的趕在一起了。
鳳英從床上坐了起來,說:「那啥,你看看這麼多好東西,我一個人又吃不完,乾脆都別走了,等君明回來咱湊個桌,一起吃。」
那時候的生活就是這麼樸實,一桌只有逢年過節才能吃上的飯,幾個人圍在一起,雖說在醫院,也是其樂融融。
老夏因為吃過了油炸韭菜盒子,肚子里滿滿的,所以就飯少話多。
「鳳英她二姐,聽你們那的李書記說,你們北斗也準備動地分田了?」
「她小嬸,是這麼說的,只不過在全村人簽字的時候,有幾戶覺得農具和牲口分的不均,不願意簽,事情又擱置在那了。」
「琴,你們東斗嘞?」
「唉,都是一個樣子,還有人嫌地分的遠了,要求多分一點,還有幾戶人分了一頭牲口,誰家喂?誰家用?還有人說風涼話,說不如殺了一家分條腿。」
君明也插話說:「這就跟分家一樣,分來分去,分到最後,分開的只有親情,往上數幾輩,還都是一家人嘞,小嬸,你說對不?」
「其實我看吶,這分和不分都有各的好,畢竟國家政策也不會提倡對我們老百姓不好的事情,但是,國家的政策是面向全國的,不是針對我們康寧縣張村鄉的。就像搞生產隊前幾年種棉花一樣,咱大司村所有的地都種,同樣的種子,同樣的施肥,可偏偏就是東地收成最好,南地收成最差,所以咱們的政策雖好,落到咱老百姓頭上時,也是要分個適不適合。」
「對對對,就愛聽小嬸講話,有理有據,就跟那神仙放屁一樣,落地砸一坑!」
鳳英趕緊擰了一下君明的腰,瞪眼道:「還吃著飯嘞,亂說個啥!」
……
天色漸晚,炊煙縈繞村外,空氣里瀰漫著薄涼的秋冥氣息,這個時候,露水就開始滋生了。
正在鄉里中學讀初中的明明放假在家,幫著摘蘋果,剝玉米。
這都到傍晚了,夏書記還沒有回來,他就削了個嫩玉米和小米下在鍋里,準備煮飯了,燒火棍上還插了一個帶皮的玉米棒,打算等會兒放土灶里烤著吃。
這時,門外傳來急促的敲門聲。
「明明,明明……」
明明跑過去一看,原來是家住前門的路叔,他這半年一直在縣城裡學習維修拖拉機。
「咋了?路叔。」明明拉開門栓。
「明明,你媽在家不,有急事。」
「去鄉里開會了,還沒回來,要不你進來坐坐,天都黑了,我媽應該快回來了。」
「明明,這樣吧,你騎上我的車子,去一趟鄉里,讓你媽趕緊回來,就說讓她趕緊去一趟縣城土產所,急事!」
明明一看路叔急得滿頭大汗,就趕緊回屋拿上鑰匙,門一鎖,就騎車直奔鄉里。
出了村就是國道,傍晚路上幾乎看不到車輛,明明趁著習習涼風,騎的飛快。
剛過李庄大隊,半路上就碰到了折返回來的夏書記。
「媽!媽!前門的路叔找你,說是有急事!」
「啥急事啊,著急忙慌嘞。」
「好像說是讓你趕緊去趟縣城土產所,到底為啥我也不知道,只知道很急。」
夏書記心裡很快過了一遍,隱約有種不好的預感。
「明明你來的時候有沒有走蘋果園那條小路?」
「走了啊。」
「看到你三大爺了沒?」
「三大爺收完蘋果就趁天還沒黑拉著蘋果去縣城了。」
老夏心裡咯噔一下,便不再言語,腳下的車軲轆蹬得跟小旋風一樣。
「明明,你先回家,我去趟縣城,餓了就自己做點飯吃。」
「行,媽,你路上慢點,天黑!」
「知道了。」
而此時的鄉衛生院里,鳳英覺得肚子開始有陣痛了,醫生說快生產了,趕緊布置了產房。
大概是夜裡十點出頭,隨著一聲嘹亮的嬰兒哭聲,我就出生了。
雖然是踩著重陽節的尾巴,但我的名字不叫陽陽,而是叫燦果。
因為我爺爺說,我就是這一年最好最燦爛的蘋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