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五品春衣

入了宮中，我拜見了天子。

天子問我入宮當值是為何原因，我回答雖為女兒身，卻有男兒心懷。天子說話間氣息虛弱，他說：不，寡人聽實話。

這位天子雖說看似病入膏肓，但他的內心很明白，我不過十三年紀又如何騙得了他久經沙場，又看慣朝堂風雨的眼睛？

如果再自作聰明，那就不是明智之舉了。

「回陛下，安饒不願聽從家中安排與人成婚。入宮當值，一為躲親，二為學習。「

「學習？你要學什麼？「

我再次行了禮，「與鄯善世子續學佉盧文。「

天子聽罷努力抬了頭來看我，似乎想用他那雙渙散的雙眸將我的心思看清楚。

好一會兒他才咳著嗽又躺了回去，再問，「吐奚安饒，你心中如何看待太子？「

天子這個問題讓我很是詫異，又很彷徨，我應該怎麼回答？我一介普通女兒家，怎敢妄言評論當今太子？

我頭觸地板不敢抬頭，只傳來天子微弱的聲音：「你也有不敢言論的？「

我戰戰兢兢地躊躇片刻才鼓了勇氣挺直腰身道，「太子資質卓越，體恤百姓，安饒不敢言論。「

殿里安靜小會兒，只聽得見天子重重的喘息聲。「那麼，你接近太子可是想效仿前朝古人么？「

我趕緊低頭跪回而全身發抖，天子是在懷疑我的用意，可我並非有意接近太子。都知曉道武帝拓跋珪之所以賜死劉貴嬪，就是怕劉貴嬪將來母憑子貴效仿前朝呂太后利用外戚把持朝政，如今他這樣問我，勢必認為我有呂后的野心。

「你與太子自幼相伴，如今他對你的事也極為上心。。。。「

不等天子把話說完，我便趕緊道，「陛下，臣女資質平庸，太子幫助臣女只因臣女曾幫太子解決流民之事，除此之外再無他意。臣女出生之時有高僧點化，待臣女佛緣成熟便會自行請辭，還望陛下明斷。「

待他認真聽完后安靜片刻，這才嘆了一口氣，又道：「既然如此，寡人就留你在宮中當值。但你切記，他日與人成婚，不可婚配皇親國戚，不可婚配他國世子。要麼常伴青燈古佛，要麼做好你的女官職責。「

我聽罷全身顫抖，我在這位病入膏肓的天子面前顯得如此不堪。但我又想了想，我入宮為的就是尋若生，將來會不會婚配，與誰婚配都不是我要關心的事。

後來天子說我既然懂佉盧文，便去藏書閣當值，這樣既能博覽群書，也能斂去鋒芒，閑暇之餘便將佉盧文記載的書籍好好研究或翻譯成漢文。

天子是不想讓我過度出現在眾人的眼中，讓我去藏書閣只是一個借口，既讓我以女官身份留在宮中躲避族裡的安排，又能讓我不被他人知曉我的存在。既答允太子幫了我，又能掌控我的行動。

天子最後說了一句：你年紀尚輕不知世間險惡，要想安然生存必要收斂鋒芒。

就這樣，我便以五品春衣的身份留在了大魏皇宮，負責藏書閣的所有書卷整理。

天子的話對我啟示很大。一，不可與太子過多往來；二，不可與皇親國戚或是他國世子婚配。為此，我只能依從那句『既來之，則安之』，來此數日，除了有姑姑教我宮中禮數，此外我便在藏書閣看書學識。

我不知道天子的話到底何意，或許就是單純的怕我懷有呂后的野心罷。只是天子最後對我的警告的確也讓我有不少感悟，我真應該學會隱藏自己。

太子來過一次，他看了周圍，問我可還習慣，對我來說我是很滿意的，我喜歡靜，平日里看看書也是極好的。除了有人前來借閱，我便待在此處無人問津，永遠不知這道門之外的天空。

我感謝太子幫我擺脫族裡的安排，又想著天子的警告，只能與他保持著距離。

如此過去一月，太子第二次前來。我正在埋頭看一本書卷，那是鄯善國相關的記載，我看的很是上心，不曾知道身後有人。

「對鄯善國就這般上心？「

我聽後轉身跪下，也不管來的是誰，我趕緊將書卷朝身後藏了藏。

「抬頭！「

我聽罷抬頭，他滿臉平淡的看不出任何錶情，只是伸了手，「拿來！「

我戰戰兢兢地雙手捧著書卷遞給他，只見他胡亂的看了幾眼后再將書卷放在身旁的木架上，就那麼平靜地看著我。

「你過得挺舒心！「

我又想到天子的警告，趕緊低頭不再看他，他像是要將我拉起來，而我跪著後退兩步不敢與他有接觸。

「那日進宮，君父與你說過什麼？「

我聽罷身體貼著地板，想著先前太子警告我不要想著見鄯善國的世子，天子警告我不要意圖接近太子，我覺得還是如天子所言，掩藏自己的光芒才是宮中生存大忌。

「真不知你入宮當值是好是壞。你倒是將宮裡的那套卑躬屈膝學的活靈活現。「

直到他離開我也沒有起身。

許久許久我才慢慢跪坐在地上，抬頭望著太子放在架上的書卷，我也不知道自己這麼做到底對不對，又會不會後悔，可若重新選擇我還是會做。我取出佛串，心中有些說不出的無奈，僅僅半年不到，我似乎就發生了別的姑娘可能這一生也難發生的變故。

如此又過了幾日，來了一個妙齡女子，她比我小一些，模樣長的很有靈氣，眼睛圓圓的，滿臉的朝氣，一看便是從小被寵著的。

「聽聞負責這裡的女官，是一位會鄯善語的世家女郎。我偶爾會見阿兄在外徘徊，托你的福，我第一次進這裡來。「

我行了一個禮，雖不知她是誰，但看她言行舉止定然也是位公主。聽她說的阿兄，若我未猜錯該是太子殿下。

「不知公主要尋哪本書籍？「

她聽后露出讚許的目光，手抵下顎圍著我轉圈打量，又似乎很滿意的點著頭。

「你叫何名？「

「奴婢吐奚家安饒。「

她回頭用手拂過書架，又帶著詫異拿起那捲記述鄯善國的竹卷，她突然又露出陽光般的笑容，走來一把抱著我的手。

「所以，是你會鄯善語對么？「

我點頭，她又道，「你真厲害，學了多久？「

「回公主話，六年有餘。「

「六年？天啦，六年。「她露出讚許的目光，片刻又垂下眼眸與拿著竹卷的手，嘆了一口氣，「我太笨了，只怕兩個六年也學不了。「

我喜歡她的性格，像極了在古達納時的我。我微微一笑，道，「公主有大魏寵愛，無需學他國語言。「

「唔~「她搖著頭，抬眸看我，「要學！「

她眼裡的堅毅和認真，讓我看到了此刻的自己，為了一個信念而努力前行，不畏艱險。

她打開竹卷，翹著嘴，「這些彎彎扭扭的鄯善文真丑，我能些漢人語已經要命，我如何學會這些鄯善文呢？「

我行了一個禮，輕聲道，「公主，那是佉盧文。「

「鄯善國的文字就該叫鄯善文。「

額，我該如何與她解釋呢？畢竟文字是大眾化的，佉盧文不僅僅局限於鄯善國的。可是單純如她，此刻用著單純的思想認定她的看法，我還是不要去破壞了罷！

「你念兩句聽聽。「她纖細嫩白的手指掃過竹卷，手指停留在一句文字上，「就這句。「

我上前看后，念到：「無必絲呆塞散么…「不等我說完，她趕緊伸手制止我道，「停，我聽不懂，什麼我必死他必死的，真不吉利。「我聽罷掩嘴淺笑，只有受盡寵愛的女兒家才會這般天真單純。

「你就用我們的語言說。「

我點點頭，又才道，「公主，此話講，鄯善國重佛，經文佛法之初皆出於此，故而佛文記述均多出於佉盧文。「

她點了點頭，又拿起那本書卷看了兩眼，便又對我道，「你在這悶不？「

我聽罷搖頭，這兒挺好的，不用去管家族的事，也不用去管天子和太子的警告，我就好好的看書，然後尋找有關若生的身影。

若生，可我應該怎樣才能見到鄯善國的世子呢？

後來公主離開了，許久未曾再來，我又如同一個被世間遺忘的枯葉，每天除了看書還是看書。

慢慢的，天開始變冷，直到外面有鳴鐘敲杵聲，這聲音我本是不懂，可我前些天剛看了禮記上的記載，這聲音表示國喪。難道……

我拿出佛串對著門外行了禮，念著《金剛般若波羅蜜經》，『佛告須菩提，諸菩薩摩訶薩，應如是降伏其心，所有一切眾生之類，若卵生，若胎生，若濕生，若化生，若有色，若無色，若有想，若無想，若非有想，非無想，我皆令入無餘涅槃而滅度之』。

過了兩日，我如往常整理好藏書閣，盤坐地上抄寫《金剛般若波羅蜜經》，突然一聲開門聲，一絲刺眼的光襲來，便見眼前一道身影，我一時未能睜開眼。那道身影晃晃悠悠地向我走來，眼看就要倒下，直到他走到我面前，一下向我撲來，我趕忙接住他再攙扶他坐了下來。

太子滿臉疲倦，眼神潰散，嘴邊出現邋遢的鬍渣。

我剛要說什麼，他輕輕道：「別說話，我想歇息歇息。「

我不再多說話，他頭枕我的雙膝緊閉雙目。他的呼吸很輕，額頭卻是緊蹙。他一定很難過的，生母去世三年，父親也去世，但是他不能表現的很脆弱，因為大魏不允許，朝堂不允許，他的身份不允許。

半個多時辰后他才緩緩睜開眼，輕聲道：安饒，我孤家寡人了。

我不知道如何安慰他。

他是說父母皆已不在的孤獨，還是即將作為天子的孤獨呢？或許都有吧！

「君父說，國不可一日無君，內有叛亂，外有敵擾，命我在他去后三日內登基。「

那就是明日。

「安饒，我突然有些累，想哭。可不能，天子怎能軟弱？「

「殿下，哭是人之常情。您也是血肉之軀，您有心，失親之痛怎能忍受？「

他伸出手，我只得將手遞與他，他抓著我的手，道，「真快！年初時他還御駕親征，他戎馬一生，到底虧了身體。與皇爺爺一樣…「

道武帝拓跋珪遇弒身亡，年僅三十九；天子拓跋嗣積勞成疾，舊病複發去世，時年三十二。

「我呢？會不會也…「

「不會的，殿下，您不會的。「

他微微咧開嘴，沒有說話。好一會兒又才聽他道：「安饒，我來前你在做什麼？「

我從身旁拿出《金剛般若波羅蜜經》遞到他眼前，他拿在手裡後起身看著我，又才轉頭看見身旁已經抄寫著許多經文的紙張。

「安饒，你與他們是不同的。他們哭的撕心裂肺，表現的痛不欲生，可你只是在這裡靜靜地抄寫佛經，倘若我不曾來，那是誰也不會知曉你的用心。「

「有些是做給別人看的，有些是做給自己看的。「

雖說天子給我的那些警告很無人情，但或許也是作為帝王的防患手法，到底他沒有因為擔憂而賜我的罪，還給了我為人行事的提醒。他的本意是好的！

何況他作為大魏的天子，的確是一位好天子。他拔賢任能，內遷民眾，整頓流民，撫恤百姓，讓曾受道武帝拓跋珪晚年挫傷的大魏國政再度步入正軌。

「安饒，謝謝有你。「他抓著手中抄著經文的紙張，「答應我，留在我身旁輔佐我，別離開。「

我想起天子的話，又想著皇宮內的束縛，我真的能嗎？我不敢答允。

「殿下，請恕安饒不敢答應。「我垂下眼眸，後退一些向他行了個禮。

我伸手去拿他手裡的紙張，可被他緊緊的抓著不肯鬆手，我也不敢使勁，否則我抄寫兩天的佛經可就白費了。

他一下將我擁入懷裡，久久未曾鬆開，他長長的嘆了一口氣。

「是不是君父對你說了什麼？「

我不知道怎麼回答，我該怎麼去表達天子的意思？天子擔心我是懷著野心接近太子的，我不可能說出這話，我既不想做后妃，也沒想過和親異國，倘若說了出來，只怕太子得誤會。我便只得點點頭。

「放心，我會保護你。「

太子要我留下，並沒說我想離開就放我自由，我怕答應后便終身只能在宮中當值，那麼我還如何去尋若生呢？

「安饒，明日我便是大魏的王。「

他應該想說，越是到達頂峰，越會深感寒冷，越會孤獨。

「殿下，您想哭便哭吧！「

他搖了搖頭，他應該又想說不能哭。我道：「您不是王，您現在是思念父母的佛（bi）狸，是安饒身旁自幼聰慧優異，應付裕如的狐狸。「

他聽罷開始抽泣，因他抱著我而明顯感覺到他的顫抖。他收緊擁抱我的雙臂，總算將臉埋在我的髮絲下輕輕哭出了聲。

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無奈和可憐，他表面看似堅強，心裡比誰都孤獨。他的束縛太多，牽絆太多，在意的也太多，這樣的他註定難以活的輕鬆自在。

我緩緩伸出手回抱他，今天他是思念父母的佛狸，是與我幼小相伴的狐狸。而明日他便是拓跋燾，是大魏的天子，他便要肩負起他皇爺爺，他君父交給他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