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道別
馬車漸行漸遠,我趕緊邁步追上。可是若生的鞋子太大,讓我追跑的時候很受阻礙。
「若生,我會去找你…「
「安饒,等我!「
因為鞋子太大,我又摔了一跤,我抬頭看著遠去的馬車,總算大哭了起來。他走了,若生他真的走了,我追不上了。
見我摔倒在地,伸出馬車小窗的若生大聲地喊到,「安饒,回去,快回去,起風了…「
我感受到他近乎嘶啞的聲音,起風了,他若不大聲些我是聽不見的。沙漠里最常見的,就是風沙,它會迷住我們的視線。
我趴在地上,第一次感受到無助。我眼看著馬車消失在我的視線里,我再也看不見若生了。
我低頭看著手中的絲巾,又看著腳上的鞋。不知何時母親已到我的身旁將我扶起,她將我抱在懷裡,沒有說話。我一下抱著母親大哭了起來,我再也忍不住了。
「母親,若生走了,他真的走了。明明昨夜還在的,我們不僅談了佛經,道學,還聊到了詩經。怎麼就走了呢?「
「安饒,我們來此人世,總在不斷的相遇和分離,你要學會坦然面對。「
坦然面對,可我終究做不到坦然,也無法學會面對。
望著不著邊際的黃沙,空空如也。
風沙起,黃土揚,悠悠歌聲訴離腸,望盡天涯處,哪有似君人?
我在家裡沉默了兩日,終究沒有想明白,為何尋找若生母子的人偏偏就在這些時候找到了古達納?他們藏了好幾年,終究還是躲不過宿命的安排。那麼,若生真的會修佛么?
我站在若生曾經住過的屋子,和原來一樣,並沒少什麼,哦,不對,少了他們母子的身影。
若生的屋子裡有一幅畫,是桃樹下的我們,遠遠的,除了我們自己知道畫中的人外,只怕誰也不知道他畫的是誰。
只是,他終究離開的倉促,這畫也還沒作完,他也沒來得及帶走。可想那些人來的有多突然,讓他來不及收拾。
我撫摸著那幅畫,心中默念:若生,你還好么?不知你家中之人可有傷害你們?他們可曾逼迫你做不願做的事?
我憋了憋嘴角,心中又開始難受了。原來思念真的很讓心痛,我與若生相伴多年,他突然離開,我如何也無法接受。
此刻心中突然傳來一絲感覺,彷彿是若生在回應我的擔憂,他好像在說:安饒,我很好,母親也很好。他們不會為難我,你不必擔憂,你照顧好自己。
我深吸一口氣,若生,你能聽到我心裡的話嗎?我知道這是我的臆想,但是這又何嘗不是一個很好的安慰理由。
我心中又默念:若生,我看到你作的畫了,真好看!
此刻心中又有一絲感覺,似乎若生又在回應我:是么?可惜還沒畫好,總覺著差了些什麼!
我撫摸著那幅畫,突然就笑了,我心中再次默念:差了兩句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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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過去了半年之餘,北魏來了人,說是受太子旨意接父親回國復命,官復原職。父親雙眼通紅,全身顫抖,使臣將父親攙扶而起,抹了抹淚道:大人總算撥開雲霧見月明,當真可喜可賀。
父親已經激動的說不出話,多虧母親邀請使臣前往院中歇息。使臣在家裡環視一方,便轉身對著父親鞠了一禮,更咽道:老師受罪了!
父親抱著他的手腕將他拉起:能在有生之年洗清冤屈,承蒙陛下信任,區區離國之苦又何算受罪?
「老師大難不死,他日定能一展宏圖。「
「能回故土,已是最好!「
母親告訴我說的這是曾經父親的門生,曾與父親求過學識,叫高允。看來陛下還是在意父親的,否則怎會派了高允前來接父親。
後來經過高允大人與父親秉燭夜談后才得知,並非陛下下旨接回父親,而是太子拓跋燾求來的旨意。
太子言稱:若得老師輔佐教誨方能以正君身,開闊邊疆,統一北土。
陛下這才點頭,只說:是時候了。
這便下發旨意,命高允大人尋回父親。只是,這裡是個偏僻小村落,為何他們最終都能找到?看來,並非各國君王未曾發現古達納的存在,而是不屑於發現。
多年不曾再見,從高允大人的口中所聽,似乎太子野心不小,竟有統一北土的想法。與這樣的君王為伍,或許多少有些危險。我看著父親,父親被誣陷貪腐一事讓他受了不少打擊,他無時無刻想要洗清冤屈,證明清白,如今多年的願望總算得以實現。
母親也為他感動,因而招呼使臣和士兵時很是熱情。
我正為父親他們添茶,父親問何時動身,高允大人說兩日後,畢竟路途有些遠,路上只怕也有些耽擱。
的確,如今非常時期,各國為擴張國土,不時就會有戰亂髮生。北魏天子御駕親征之後舊疾複發,朝中大事均由東宮拓跋燾全權監管,一來不敢耽擱路程影響朝中事務,二來柔然一直對北魏虎視眈眈,倘若路上襲擊也是不可避免的。
我被溢出的開水燙的回神,母親這才上前詢問我的傷勢,我借故身體不適回了屋中。
腦中一片混沌,尚還在想著若生幾時能夠回來,我卻又得隨父親回北魏,這世間之事果真不容自己多準備。
可是,我都不能與若生道別,他倘若回來尋不到我,豈不是擔心又遺憾?
我決定了,得去尋他。可是我並不識得路,又如何去尋他?對了,高允大人為何會說兩日後動身?既然時間緊迫,明日動身出發可不正好?或者,他還有別的事要做。
我偷偷前往父親談事的屋外,躲在窗下一聽,果真還有的別的事。原是在北魏做質子的鄯善世子央求太子,准許自己帶些北魏的特產以寄自己對親人的思念。太子最終應允,因而高允大人這次來還帶了世子送與親人的禮物。
清晨天微亮時,待他們放好箱子與父親告別時,我這才藏進木箱之中。一路顛簸,我近乎忘了自己是否還活著。路上停了小會兒,定然是遇到守城的侍衛查問,好在沒有來查看我所在的木箱。又是行駛片刻,馬車再次停下,這次停的有些久,我這才偷偷打開木蓋走了出來。
高允大人與幾個隨從停在馬道旁,為了不引起發現,我趕緊轉身離去,淹沒在人群中。
所有人站立馬道兩旁,雙手合十很是虔誠。不由我向身旁的人打聽,便是侍衛開始維持秩序,我被一股蠻力推倒,卻又被誰扶著才沒有倒下。
我抬頭望去,是位長相英氣的少年,只見他一雙杏眼炯炯有神,雙眼上一雙劍眉又黑又寬豎立而長,深藍色的眼瞳明顯不是鄯善人,也絕不會是漢人,更不會是鮮卑人。
「你不是鄯善人。「
「你也不是鄯善人。「額,我被回答的有些接不上話了。他又抱著手臂,低眸看我,「鄯善這個運輸要塞之國,可是什麼國的人都有。「
我一時語塞,他說的好像很有道理。
此時又有侍衛前來維持秩序,讓我們低頭,不可抬眸直視。
這是做什麼?
身後的少年用著低沉的聲音說道,「入鄉隨俗!「
好吧,我只得照做。
旁邊也有外來的人討論此刻發生的事,說鄯善的國王陛下接回外出雲遊學滿而歸的大王子,如今給他做典禮,正式受戒,成為鄯善國的法師。
有人問:堂堂王子殿下為何要出家修佛呢?
有人回:這事並不稀奇,釋迦牟尼,達摩,還有幾年前圓寂的鳩摩羅什幾位聖僧,誰不是身份顯赫的?
又有人道:聽聞這位王子出生也是傳奇,他的母親夢見有佛腳踏祥云為其報喜,聲稱他會手握經文而生。
身旁之人聽罷接連驚異,紛紛詢問真假。便又有人前來補充,還說:聽聞這位大王子出生時,雷電相迎,國王掰開他的拳頭,那掌中果真藏有一小塊經文。
這事越說越玄乎,周遭之人紛紛起了興緻。少年身旁的隨從喊了聲「公子「,他伸出食指悠悠地放在嘴邊,隨即又露出一絲神秘的微笑,鼻息間噴出嘲諷的細聲。
又聽別人紛紛加入這場討論:聽聞那塊經文上的字殘缺不全,偏偏留有『涅槃而生』四字依稀可見。
更有人說:他的法名聽聞是一位聖僧所贈,那聖僧還送了他一串佛珠。
另外的人好奇道:聖僧?哪位聖僧?
這時便聽見幾聲訓斥,命眾人肅靜,不可驚擾法師與國王出行。
我們不允許抬頭直視法師,只得低了頭。身旁少年所帶的侍從又在問他:公子,早就聽聞鄯善國有聖人降世,如今一看,似乎是真的。
身旁的少年又是一聲以鼻息噴出的笑,輕聲回道:傳言而已,但也的確精彩。
我認真聽著他們的對話,全然不知從我身旁已經走過的鄯善國國王與法師。
卻又突然有一絲感覺,彷彿若生就在我旁邊。我來不及看若生是否就在不遠處,嘴裡卻已經不受控制地喊了出來。
一句「若生「讓周圍的安靜變的詭異,所有人都看著我,我覺得若生一定在。我慌張地四下張望,卻在遠處的攆上看到一副背影,穿著素色僧服,尚有貼著頭皮短髮的頭頂,他和若生很不像,可我卻覺得那便是若生。
我又喊了聲「若生「,就在那個身影快要轉過來時,我卻被侍衛們團團圍住。他們高大的身影瞬間擋住了我的視線,我心中一下慌了。他們阻止我挪動腳步,我急的不知所措。
侍衛說我大聲喧嘩,擾了法師清靜,驚了國王聖駕,必然該將我就地正法。我身旁的少年一把將我拉到身後,少年的隨從給了侍衛一些玉石才將我拉走。
我抓著少年很是著急,「那是若生,那真的可能是若生。我是專程來尋他的,倘若這次不與他好好道別,我怕永遠也見不到他了。「
少年無可奈何,只得命人將我扛了起來強行帶走。我幾番掙扎,卻仍然未能成功。等他們將我帶到一處角落時,才放下我。
他雙手環胸看著我,我此刻已經沒了力氣,方才掙扎的太過,早把力氣用盡了。
「到底姑娘家的沉不住氣,若非遇見我,你今日非但見不了你的若生,或許還會送了性命。「
我聽后蹲了下來,很是氣餒,也很是絕望。錯過了今日,我就再也見不到若生了,我總得和他道個別。
見我哭的梨花帶雨,少年有些不知所措,咿咿呀呀了小半會兒道,「我最是受不住姑娘的哭。「隨後拉過一個隨從來,聽他說道,「你們想想如何安慰她。「
隨從愣了一會兒,「我們也不會!「
又是一陣沉默,另一個隨從長的有些粗獷,聲音也粗獷,只道,「公子,既是要她不哭也簡單。「
不等我反應過來,我便眼前一黑暈了過去。我醒來時便在一間屋中,我坐起身來。只覺著脖子硬生生的疼,似乎與我身體分了家。我看著屋裡的三個人,那個粗獷的隨從靠著窗戶看著外面,另一個隨從靠著門看向我。
「公子,她醒了。「
便見那位少年一腳踩著凳子,一腳放在地上,手上正拿著裝茶的碗。聽見聲音后,他這才放下茶碗起身向我走來,我揉著脖根兒,擰著眉頭,真疼。
「醒了便好!「
我好奇道,「我怎麼了?「
少年嗯了一會兒,道,「你是傷心過度暈了過去,脖子磕在了木墩上。「
兩個隨從一臉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他輕咳兩聲問我是否還能走路。我點點頭,嘆了一口氣。看來,我是真見不到若生了。
也不知那攆上的人,是否就是他。
若生,我要回北魏了,怎麼辦?我還沒有和你好好道別呢。
少年說送我出城,我想著,反正也不識路,送便送吧。
一路上,他問我為何要找若生。我老實地回答,我得回北魏了,我想和他道個別。
少年點點頭:原來你是北魏人。
見我未說話,他又問:你確定攆上那人,便是你要找的若生么?你和若生是什麼關係?
我看著他,沒有回答。他淺笑一聲,又道:攆上坐的,是他們的小法師。聽聞一直在外雲遊學習,前些時候才學成歸來。
這麼說來,那他定然不會是若生。
他又問:你說的若生,和你關係怎樣?
我心中還在更咽:他是和我一起長大的,幾個月前被家裡人帶走了。
少年聽罷,又道:哦,青梅竹馬么?可是,你的若生如果是小法師,那就有趣了。
這人一直在打聽若生,我擔心他有別的什麼目的。無論若生是不是小法師,我都不能再亂說一句話。
我回眸看著他:他不是。他不是小法師,小法師也不是若生,他們之間沒有關係。
他有幾分好奇,揚了揚眉,我聲音有些挫敗,又道:是我太思念若生了,但凡與他有幾分相似的,我都以為是他。
見問不出什麼,少年只說那便送我出城,反正他也無聊,既然出來玩兒,那就多走些地方,多看些東西。
他問:你叫什麼。
我回:安饒。
說罷,我又問他:那麼你呢?
他低頭,回了正臉看著我:吳提。
這時我遠遠的看見了父親,還有高允大人,我道:吳提,我父親來尋我了。
說罷去看吳提時,吳提他們已經轉身離開,他揚了揚手落下一句:我今日救了你,往後去北魏你可得請我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