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第一百二十章
面聖
冷管家早就率領府中的家丁等在門口了,馬車還沒停穩,他就快步迎了上去。看到顏惜寧時,冷管家的眼眶一點點的紅了:「恭迎主子回府!」
顏惜寧推著「姬松」出了馬車,看著王府前掛著的牌匾,他深深吐出了一口濁氣:「我們回來了。」
去年八月,平遠帝為了讓姬松他們避開京中紛亂的局勢,於是讓他去了封地。沒想到時隔數月,都城局勢沒有穩定,他們卻又回來了。
在很多人看來,姬松他們折騰這一趟完全沒必要。只有顏惜寧明白,他們這段時間到底做了什麼,到底得到了什麼。
如今正是開春,品梅園的梅樹開得正燦爛。順著棧道走向品梅園的方向時,一陣陣清幽的梅香傳入肺腑。梅樹下的大鵝們還記得顏惜寧,它們扇動著大大的翅膀從湖面上飛來,一邊飛一邊發出了熱情的歡迎聲。
顏惜寧他們離開后,品梅園和聞樟苑並沒有荒蕪。冷管家他們打理得當,這裡滿是生機。沿著品梅園樹下的石子小道走來,兩邊的菜地修葺得整整齊齊,裡面長著一層綠油油的油菜。顏惜寧養的那群雞已經長大了,它們悠閑地在菜地中覓食。
院中的小菜地也沒荒廢,裡面中種上了冬日能存活的蔬菜。一到院子中,小松立刻撒開了腳丫子到處撒歡。
顏惜寧推開了聞樟苑的大門,屋中打掃得乾乾淨淨。爐子中的爐火燒得正旺,一進屋子,一股暖氣伴隨著熟悉的熏香氣息迎面而來。
這一切讓顏惜寧二人無比放鬆,加上連日趕路,兩人此刻只想停下來好好休息。然而現在還不是他們能休息的試試,他們得收拾一下進宮面聖。
他們為了平遠帝生辰回來,如今平遠帝身體不好,作為兒臣的他們若是不去宮裡一趟實在說不過去。
得知顏惜寧他們現在要進宮,葉林峯皮笑肉不笑:「狗東西真會折騰。」
顏惜寧哭笑不得:「神醫你注意點,這是在都城。」
葉林峯冷笑了兩聲:「你們兩速去速回,回來之後同我說說他的情況,我看看他還能撐多久。」
顏惜寧:……
他看出來了,如果葉林峯是真的想弄死平遠帝,只是現在礙於大局,他還不方便出手。
馬車再一次起步,坐在車上的顏惜寧有些不安。白陶能騙過姬椋姬榆,他能騙過平遠帝嗎?平遠帝城府之深手段之毒辣可不是他們能招架的,若是露餡了可就大事不好了。
偏偏白陶很有信心,他拍著胸脯對顏惜寧說道:「少爺,您放心吧。王爺早就告訴我該怎麼應對皇上啦,對付別人我可能不行,騙過聖上一定沒問題。」
聽白陶這麼說,顏惜寧的心情稍稍舒緩了一些:「那就好,記住了,一會兒到宮裡你可不能大驚小怪。」
白陶嘿嘿笑了兩聲:「少爺您放心吧,我一定不會讓您和王爺失望的。」他已經在腦海中演練了無數遍和皇帝對話的場景了,應該沒問題了。
說著白陶開心地搓搓手,他滿眼期待:「皇宮啊~沒想到有生之年我還能去皇宮中。聽說聖上居住的宮殿是用黃金打造成的,是不是真的啊少爺?」
顏惜寧唇角抽抽:「說過很多遍了,只有龍椅是用金子做的。」
在白陶對皇宮的期待中,馬車緩緩停在了神武門前。神武門前停著黑壓壓一片馬車,數量比平時上朝還要多一些。這也不奇怪,如今各路諸侯聚集在了都城,又是平遠帝生辰之際,他們總要多走動走動聯絡感情。
出馬車之前白陶深吸一口氣,他慢慢沉下了臉。端看這幅模樣,倒是和姬松一模一樣。
容王的馬車一出現,就引來了好些人的注意。看到顏惜寧推著姬松進了神武門,有一些諸侯想靠近搭訕,然而「姬松」的表情太嚴肅,愣是讓這群人斷了心思。
不過在大家看來,姬松大勢已去。與其結交一個封地在涼州的容王,還不如和五皇子姬榆多談談感情。聖上一倒下,如今的三個皇子中肯定有一個會上位。
等新皇上位,容王手裡的兵符肯定得交出去,到時候留給他的只有一個荒蕪的涼州。區區容王,不足為懼。
輪椅壓過石板,在太監的引導下,顏惜寧二人向著皇帝居住的太和殿走去。剛到了太和殿門口,顏惜寧就敏銳的察覺到了不對勁,這裡太安靜了,也太嚴肅了。
太和殿前至少有五隊禁軍在巡視,更別說隱藏在太和殿各個隱蔽角落的禁軍了。禁軍將士們身披鎧甲,腰間掛著長刀,他們面色嚴肅,肅殺之氣瀰漫了整個太和殿。從太和殿中出來的太監宮女一個個行色匆匆,他們低垂著頭顱,連頭都不敢抬。
偌大的太和殿安靜得只能聽到將士們的腳步聲,看到這幅場面,即便是信心滿滿的白陶也有些慫了。他抬頭看了顏惜寧一眼,眼中有忐忑和畏懼。
其實顏惜寧也有些犯怵,但是他現在是白陶的主心骨,若是他膽怯了,白陶就更慌了。於是他壓低聲音鼓勵道:「別怕。」
看到顏惜寧二人到了太和殿,楊順發小跑著迎了上來,他面帶喜色:「王爺王妃來了,快,裡面請。」
顏惜寧溫聲道:「楊公公,父皇身體還好嗎?」
楊順發眉頭皺起,臉上雖然還帶著笑,可是笑容滿是苦澀:「好,好。聽說今日你們回都城,聖上已經盼您二位許久了。」
太和殿中瀰漫著一股苦澀的草藥味,濃濃的龍涎香和草藥味都遮不住龍床上傳來的酸臭味。顏惜寧眉頭微微皺起,看來平遠帝病得不輕。
可是為什麼呢?明明半年前他送自己和姬松離開時,身體還很健康。明明只是半年時間,平遠帝身體怎麼垮得這麼厲害?
聽到輪椅的聲音,龍床上傳來了平遠帝沙啞虛弱的聲音:「是容川和惜寧來了啊。快,扶朕起來。」
床幔向著兩邊拉起,平遠帝半躺在床上。他面色暗沉發黃,呼吸間像是有濃痰卡在了喉嚨口,聲音有些含糊,但是那雙眼睛卻依然清明。
見顏惜寧他們要行禮,平遠帝趕緊擺擺手:「免禮賜座。一路趕來累了吧?」
「姬松」拱拱手:「啟稟父皇,兒臣不累。」
平遠帝愛憐地打量著顏惜寧二人:「涼州苦寒之地,你們二人受苦了啊。」
顏惜寧笑道:「啟稟父皇,涼州並沒有傳聞中那麼荒僻,兒臣去涼州收穫頗豐。等父皇身體好起來,兒臣和容川還要帶您去涼州看看我們的梯田。」
平遠帝樂開了花:「朕在容川上的摺子中看到了,你們在涼州為百姓做的事,朕都記下了。」
此時小太監們抬著椅子放到了龍床邊,平遠帝招呼道:「放那麼遠做什麼?離得近一些。」
直到太監們將椅子貼著床沿放,平遠帝才滿意地點點頭:「這樣就對了,你們都下去,朕要同容王二人說說話。」
宮女太監們紛紛離開,就連伺候在左右的楊順發都離開了。平遠帝對著二人招招手:「來,容川惜寧,你們坐近一些,讓朕好好看看你們。」
顏惜寧應了一聲,他大大方方坐在了椅子上。「姬松」緊隨其後,操控著輪椅坐在了顏惜寧身邊。
平遠帝樂呵地看向「姬松」:「容川今日怎如此沉默?」
被皇帝點名,「姬松」身體一震背心雞皮疙瘩都起來了。他想讓自己冷靜下來,然而心跳卻一聲快似一聲。糟糕了,之前在腦海中想象的那些對話,一句都沒派得上用場。
「姬松」腦海一片空白,他張張口嘴唇翕動卻什麼都說不出來。
眼看「姬松」就要失態,關鍵時刻,顏惜寧握住了「姬松」的手,給了他一個溫和又堅定的眼神。
「姬松」終於冷靜下來了,他眼眶微紅聲音低沉悲傷:「父皇數次給兒臣傳摺子,只說自己身體無恙。若不是兒臣親眼所見,父皇準備瞞兒臣到何時?」
好!顏惜寧真想給白陶狠狠鼓掌,短短兩句話,就將自己的失態掩飾了過去,還沒傷姬松和平遠帝的關係。
自從姬松知道梅貴妃和定國公的事情之後,他只要想起平遠帝,心情就無比複雜。若是現在在場的是姬松,說不定他方才比白陶還要沉默。
平遠帝聞言笑了,他的笑容中帶著惆悵:「父皇已到花甲之年,你皇爺爺知天命之年就已經去了,比起他,父皇還多活了十年。就是父皇心中有遺憾啊,現在還不能閉眼。」
白陶父母在他還是孩童時就去世了,他最聽不得年老的人說生死之事。聽平遠帝說了這話后,白陶眼眶微微泛紅,他認真道:「父皇莫要說喪氣話,楚遼名醫多,一定能治好父皇。」
平遠帝眼神中閃過細小的光亮,他笑容更深:「有容川這句話,父皇死而無憾。對了容川,你前來都城,可曾安頓好熾翎軍將士?」
「姬松」頷首認真道:「回稟父皇,安頓好了。」
平遠帝笑道:「如何安頓?」
顏惜寧頭上滲出了細小的汗珠,這個問題太敏感了。尤其是局勢這麼複雜的情況下,平遠帝這話頗有深意。
「姬松」一本正經道:「自然是讓將士們留在駐地。」
平遠帝「哈哈哈」笑出了聲:「哎,好,好,還是容川至純至孝。來,好孩子,你到我面前來,讓我看看你。」
顏惜寧面色的血色微微褪去,他的指尖不自覺地顫抖起來。看著平遠帝燦爛的笑容,他有一種詭異的感覺,他覺得平遠帝一定識破了「姬松」的身份。這個感覺來得突然,卻讓他從頭頂涼到了腳底。
「姬松」卻沒有顏惜寧這樣的敏感,他操控輪椅擠到了平遠帝身邊。平遠帝伸出枯瘦的手握住了「姬松」的手,他眼神中有悵然有欣慰:「好孩子,細細想來,自從你去了軍營之後,我們父子連坐下來好好聊天的時間都少了。如今父皇有幾句肺腑之言要告訴你,你認真聽好。」
說這話時,平遠帝看著的卻是顏惜寧:「身為帝王會有很多無奈,需要權衡利弊,有時候會做出身不由己的選擇。朕這輩子做了很多不得已而為之的事,如今想來雖有憾卻不悔。朕希望你將來無論做何事,都能無愧於心。」
顏惜寧覺得平遠帝正透過他對著真正的姬松說話。
平遠帝微笑道:「你雖在軍營中長大,但是在朕看來,有時候太過仁義,這並不可取。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不做則已,既然做了,就堅持到底,神擋殺神佛擋殺佛。」
顏惜寧全身的汗毛全部炸開,平遠帝語速不快,聲音也不高昂,可是他說出的話卻讓他遍體生寒。這一刻他覺得自己和姬松的部署已經被他看穿了。
這怎麼可能呢?姬松他們行動很隱蔽,除了親近之人,不會有人知曉他們的計劃。
平遠帝的話還沒說完,但是已經體力不支了。他喘了幾口氣之後眼神複雜:「人老了不中用了,說了幾句就不行了。說起來,我還有一個心愿。」
顏惜寧喉頭滾動了兩下,他乾澀地問道:「什麼心愿?」
平遠帝一字一頓道:「我兒容川若是能站起來,必然能全了我的心愿。我希望我兒能站起來。」
顏惜寧腦海中有一道電光劃過,是了,平遠帝能當帝王,和他的策算有關。若他只是個陰險小人,也不能安穩做這麼多年的皇帝。
姬松他們的爺爺是個酒色之徒,他昏庸無度。平遠帝接手楚遼的時候,楚遼千瘡百孔。若不是平遠帝這麼多年修修補補,楚遼早就被周圍國家瓜分了。
摸著良心,顏惜寧必須得說一句,平遠帝不是個好父親,但是他算得上是個好皇帝。他深知他幾個孩子的秉性,想要將江山交到最合適的人手中。
顏惜寧心頭一陣酸澀,平遠帝哪裡是在閑聊,他分明是在說遺言。他的雙手確實沾了很多血腥,可是這些年,他對姬松的好也是真真切切的。
平遠帝說完這話後身體微微傾斜,他面向「姬松」躺著,枯瘦的手一下一下撫摸著「姬松」的手背:「容王,你是個鐵骨錚錚的漢子,可不能輕易紅了眼眶。」
「姬松」抿了抿唇,他連連點頭:「父皇,我知道了。」
平遠帝伸出手想要觸摸「姬松」的臉頰,可是手快要觸碰到姬松時,他卻縮回了。這次他的聲音更加溫柔:「這幾天宮裡熱鬧,要是有不長眼的諸侯惹了你的清凈,你不用顧忌他們的面子,只管抽他們就是。」
「姬松」再一次點頭應了一聲。
平遠帝想了想后說道:「如果有人打聽熾翎軍的動向,你得告訴他們:探聽軍情是死罪,可不能傻乎乎說熾翎軍還在駐地。懂嗎?」
到了此刻若是「姬松」還沒明白他露餡了,他就真是傻子了。只是他有些轉不過彎來,聖上這是在提點他嗎?
看到「姬松」瞠目結舌的樣子,平遠帝忍不住眯起眼睛欣賞了起來:「我從沒在我兒容川臉上見到過這種表情,真好。」
顏惜寧眼神複雜地看著龍床上年邁的老人,平遠帝哪裡是默許他們的謀划,他分明是在鼓勵姬松啊。不愧是能做皇帝的人,躺在病床上還能將整個局勢看得清清楚楚。
正當顏惜寧胡思亂想時,他聽到平遠帝喚他的聲音:「惜寧啊。」
顏惜寧猛然回神:「父皇,兒臣在。」
平遠帝眼神期待地看著顏惜寧:「那一日在聞樟苑,你喚我的那聲『爹』,還能再喚我一次嗎?」
顏惜寧心中酸澀,他張開口認真喚了一聲:「爹。」
平遠帝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閉上眼睛彷彿聽到了世上最美妙的聲音:「真好。」
隨即他翻了個身揮揮手:「朕乏啦,得休息了,你們先下去吧。」
推著輪椅離開的時候,顏惜寧聽到平遠帝含糊的聲音:「容川啊,向前走,別遲疑也別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