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番外三
斷頭飯(上)
一場倒春寒,都城溫度急轉直下,從初春直接變成了寒冬。風吹在臉上像是刀子一般生疼,行人們低頭縮著脖子快速行走,只有無憂無慮不懼嚴寒的孩子們才會頂著凍得通紅的臉頰在街邊嬉笑打鬧。
姬椋斜斜地坐在軟轎中,轎中幾個燒得正旺的暖爐熱烘烘,熏得人昏昏欲睡。然而他卻有些睡不著,斷臂傷口沒癒合,此時隱隱作痛。
姬椋面色發白,整個人懨懨地沒什麼精神。姬榆逼宮那一日,他被禁軍砍斷了胳膊還受了虐打,這幾乎要了他半條命,直到現在還沒有緩過來。
他收攏了一下狐裘將自己裹得更加嚴實了一些:「梁四,還有多久?」
心腹侍衛梁四的聲音傳來:「主子,前面就是了。」
姬椋應了一聲,過了一會兒后,轎子停下了。梁四恭敬道:「主子,到了。」
轎簾緩緩拉開,冷風一股腦湧進來吹散了帶著香氣的暖意。姬椋昏昏欲睡的腦子也被這陣寒風吹醒了:「今天真冷。」看這天色,說不定還要來一場雨夾雪。
宗正寺是楚遼皇室關押犯錯的皇子王孫的地方,雖說皇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但是真到了犯法的時候,皇子們還是和庶民不一樣的,至少宗正寺的牢獄比大理寺和刑部的牢獄舒坦多了。
姬椋悶聲咳了兩下,他微微頷首:「走吧。」梁四立刻從轎子上提出了一個大食盒跟在了姬榆身後。
宗正寺的監牢有一半建在地下,想要進牢房,需要穿過一條狹窄的過道。過道兩邊的牆壁上亮著油燈,一進入過道,姬椋便抬手輕輕捂住了口鼻。
牢中的空氣陰冷潮濕,帶著濃郁的腐朽的氣息。聞到這股味道,姬椋已經全身不適了。若是平時,他早已轉身離開,然而今日不行。
在審訊的第一日,姬榆就竹筒倒豆子一般交代了自己所有的罪行。作為一個能逼宮的狠人,姬榆明裡暗裡做的那些事讓姬椋心驚。他勾結外臣陷害姬松,私通聞人妙給姬椋下五石散,聯合軍中勢力逼宮……每一條罪證都可以讓他死一次。
捫心自問,姬椋雖然也是皇子,可他遠沒有姬榆心狠手辣。和姬榆相比,他和前太子姬楠的過招就像是孩童過家家一般胡鬧,難怪他們兩輸得那麼慘。
明天就是姬榆和姜福平這些逆賊受刑的日子,兄弟一場,姬椋今日來給姬榆送斷頭飯。
走下台階后,視線變得昏暗,兩邊的牢籠基本都是空的,這讓姬椋的腳步聲變得格外明顯。姬椋眉頭緊皺,他探究地環視著周圍。
身為皇子,他也是第一次看到宗□□的大牢。因為關押在這裡的是皇宮貴族,牢房其實並不小。每間牢房中還搭配著狹窄的床和桌子,倒也沒有辱沒進來的皇子皇孫們。
姬榆的牢房在第一層的盡頭,牢房的牆上有一個碗口大的小窗。此時他正背對著牢門的方向盤膝坐在床上。他仰著頭,目光空洞地盯著牆上的小窗。
今天沒有陽光,從窗戶看去,只能看見灰濛濛的天空。
姬椋清清嗓子咳了兩聲,侍衛們立刻端來了椅子和火盆,牢房中的陰寒頓時被驅散不少。姬椋緩緩坐下翹起了二郎腿,可惜左臂疼得厲害,他不能像以前那樣慵懶地坐下了。
獄卒打開了牢門,梁四提著食盒快速走進牢房。他將食盒放在了房中的矮桌上后,又快速退了出來。一邊的獄卒飛快地鎖上了牢房,生怕姬榆跑了。
其實這個擔憂是多餘的,且不說宗□□的牢房比一般的牢房難劫獄,如今誰會冒著風險來救大逆不道的姬榆呢?效忠於姬榆的林闖已經死了,剩下的人效忠的人不是他。姬榆忙活了半天,給姜福平做了嫁衣,說出去真是諷刺。
待牢門鎖緊后,侍衛們和獄卒便退下了,一時間整個牢房安靜得只能聽到火盆中炭火噼啪燃燒的聲音。
姬榆一動不動,最終還是姬椋打破了沉默:「吃飯吧,宗正寺準備的斷頭飯沒有本王準備的好。」
聽到斷頭飯三個字,姬榆身體震了一下。他緩緩轉過身,露出了一張疲憊不堪的臉。
因為姬榆招供態度很好,審訊時官員們並沒有對他用刑。然而姬榆的樣子卻比用刑了的犯人還要差,此時他雙眼凹陷面色青灰嘴唇乾裂,凌亂的髮絲中竟然出現了花白的頭髮,整個人像是突然蒼老了幾十歲。
今日來到這裡,姬椋確實有看戲的成分。姬榆將他折騰得這麼慘,他怎麼都想親眼目睹他的下場。然而等他看清姬榆的樣子時,他心中的沉重大於快意。一時間他忘記了說話,隻眼神複雜地盯著姬榆。
姬榆慢吞吞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他行動遲緩地坐到了桌子旁打開了食盒的蓋子。食盒中放著一大碟片好了皮的烤鴨,烤鴨全是鴨脯的位置,一片片肉厚皮肥的烤鴨像是月牙一般放得整整齊齊。一邊還有熱騰騰的春餅和蔥絲,濃郁的烤鴨香味從食盒中噴涌而出,沖淡了牢房的腐朽氣息。
姬榆的手輕輕顫抖了起來,臉上的肌肉抽動了兩下。看到他這樣,姬椋嘆了一口氣:「吃吧,你最喜歡的烤鴨脯。」
姬榆久久盯著食盒中擺盤精美的烤鴨,臉上突然出現了一抹嘲諷的笑:「呵……」
姬椋不明所以:「笑什麼?」
姬榆將食盒的蓋子放到一邊,他聲音嘶啞:「其實我並不喜歡烤鴨脯,可笑你一直覺得我喜歡這道菜。」
姬椋眉頭再一次皺起:「你不喜歡烤鴨脯?」
鴨脯烤完了皮脆肉嫩,是姬椋最喜歡的部位。幼時在太學讀書時,只要母妃送來烤鴨,他總會格外開心。然而一隻烤鴨的鴨脯子沒多少,他只能將鴨脯讓給姬榆,自己啃鴨腿。
只聽姬榆道:「我知道你為什麼會覺得我喜歡烤鴨脯。因為小時候你不喜歡吃的東西總會送到我的碗里,你不喜歡吃鴨脯就讓我吃,時間長了,你就覺得我喜歡吃。你可真是我的好兄長!」
憤怒的姬榆一把掀翻了食盒,食盒中的烤鴨片灑了半間牢房,食盒下層的湯湯水水翻了出來,牢房的地面上頓時污濁不堪。
看著浸在湯中的鴨脯,姬椋唇角抽動了兩下,他只覺得好笑:「既然不喜歡,為什麼不告訴我?你這張嘴長著難道只為了咬人,不會訴說自己的想法嗎?」
姬榆笑得比哭都難看:「我現在正在說我的想法啊我的好皇兄。」
姬椋輕嗤一聲:「我說的不是現在,而是之前。你為什麼不說?」
姬榆冷笑道:「我說了有誰會聽?我和我的母妃要靠著你們母子生活,伸手問人要飯吃的人,有什麼資格說自己的想法?你之前不也說了嗎?我愚鈍蠢笨,說的話著實可笑。在這種情況下,我說什麼還重要嗎?」
「姬椋,你今天來看我,其實就是想看看我的笑話。你總是這樣,一副高高在上的嘴臉,心裡比誰都刻薄無情!」
「小時候踩著我襯托你的不凡,長大了仗著家世奪走我的所愛。若說可惡,你比我可惡千萬倍,你現在在我面前裝什麼好人?我呸。」
姬椋臉上的笑容徹底消失了,他定定地看著姬榆。姬榆像是一隻怨毒的野獸,到現在為止還在逮著人攀咬。
姬椋深吸一口氣一字一頓:「裝好人?對於一個階下囚而言,我在你面前裝好人有什麼用?難道還指望你去閻王面前為我美言幾句嗎?」
他緩緩起身,眼中滿是寒霜:「姬榆啊姬榆,你真讓人噁心。」
事到如今,即便他再三解釋,姬榆也不會相信。姬榆這人固執,他只想聽到自己想聽的話,看到自己想看到的事。他的腦子像是生了銹,從來不知道分辨是非曲直。
姬椋覺得自己今天來送斷頭飯就是個笑話,他在乎血脈親情,姬榆卻從沒將他當成過兄長。如若不然,他怎會在金鑾殿上折辱他們母子?
要不是姬松來得及時,他的這條命早就折在姬榆手中了。和姬榆相比,真正天真的人是他。
姬椋冷聲道:「姬榆,不是人人都是你肚子裡面的蛔蟲,知道你在想什麼。從小到大,你對我說的哪個要求,我沒有答應你?你自己不說,事後又將責任推脫到別人身上去。你不覺得自己有問題嗎?」
「鴨脯也好,聞人妙也罷。自始至終都是你自己在自導自演吧?」
想到了姬榆和聞人妙串通起來謀害自己,姬椋氣得僅剩的一隻手微微顫抖了起來:「我擇王妃時你也在場,那麼多高門大戶的小姐,我不是非要選她不可。但凡你對我說一聲,兄弟喜歡的人,我姬椋絕不染指。可是你怎麼做了?」
「你悶聲不吭,眼睜睜看著聞人妙進了我的王府。更有甚者,你和她珠胎暗結,還暗中想謀害我?姬榆,我想問你,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嗎?我這個兄長這些年對你的關照難道少嗎?你做這些事的時候就沒有一絲遲疑嗎?」
「更有趣的是,東窗事發了,你將所有的罪責推到我身上來,你說我仗著家世搶走了聞人妙。那好我問你,我選妃的時候,父皇曾經問過你是否有心怡的人,你為何不說?」
「你總是這樣,以自己的想法揣度別人的意思。去了陰曹地府可別說你是我養的一條狗了,這簡直就是對狗的侮辱。狗比你好多了,我若是真將放在你身上的精力用來養狗,至少養的狗還會對我搖搖尾巴。」
姬椋根本不給姬榆抵賴的時間和機會,論口頭功夫,能言善道的姬椋怎會比姬榆差。姬椋深吸一口氣繼續道:「我知道你現在不服氣,覺得我在推卸責任。那行,拋開我們的事情不談,你為了上位對姬松又做了什麼?」
「姬松總沒得罪過你吧?他沒去熾翎軍之前對你多加關照。可是你是怎麼對他的?你讓你的棋子給他設局,生生斷了他一雙腿。」
「姬榆啊姬榆,你總說別人在裝好人,可是你自己呢?你連裝都不想裝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