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第197章
降谷雪直接轉身,迅速關上了門。
羂索欲言又止地站在外面。
隔著這道緊閉的薄薄的門,他在雨幕里緩緩地跪下來。
袈裟衣擺在濕潤的地面鋪開。
羂索低頭凝視著面前迸濺的雨花,他梳理得整齊的墨色長發被斜斜灌進來的風雨打濕。
走廊是開放式的,天際的風雨從那一側招搖地灌進來,他跪在她的房門前,墨發與衣服很快濕透。
風很大,驟雨紛飛,將要破曉的黯淡蒼穹之上,驚雷聲轟然響起、震天撼地。
降谷雪躲在門后,背靠著那扇薄薄的門,她的腦袋微微向上仰起,指尖卻不知不覺嵌入掌心。
「以後要自己一個人了。」
擁有純真少年音的詛咒,曾經對她說過的一句話,再一次在降谷雪的腦海里浮現出來。
她的身體里甚至還殘留著他的元素。
這是在對敵羂索的時候留下的,真人放在她身體里的。而殺死真人的這名兇手,此刻就出現在門外。
降谷雪根本不知道該怎樣單獨面對羂索。
一陣陣的疲憊感忽然如潮水般湧上心頭,她靠在門的里側緩緩地往下滑落,直到身體坐到地板上。
憑心而論,羂索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她。
但是正如千年前的那次。
他眼睛都不眨一下,毫不猶豫地把荒雪山腳下的那些村民屠殺殆盡,竟然只是為了挽救她一個人的生命……
儘管村民之死是千年前已經發生過的定局,他們因為曾經欺侮、虐待、追殺過未來的詛咒之王,而註定終將難逃一死。
但羂索動手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這次也是一樣,他將太多人、太多事捲入其中,誰能想到他的目的只是為了復活千年前死去的心上人?
或者說,他的目的真的只是這樣嗎?
降谷雪的腦袋靠在背後的門上,她有些疲憊地在地上坐了會兒,身體開始覺得一陣脫力。
但她很快發現,門的另一邊沒有聲音。
沉悶的驚雷聲透過窗戶與牆體傳進來,暴雨聲更是不絕於耳,但羂索在外面既沒有說話、也沒有敲門。
降谷雪覺得他興許是已經走了。
她緩緩地扶著牆站起來。
也沒有去開燈,只是借著窗帘縫隙間透進來的微弱光亮,走到書桌旁的旋轉椅上坐下來。
她的夜視能力一向極好。
在昏暗漆黑的房間里,降谷雪在桌上拿起幾本使用痕迹不甚明顯的書,輕輕地翻了兩頁。
《日本妖怪全集》《雲の巨人》……
纖細的指尖在書頁上輕輕劃過,她試圖用這種方式轉移自己的注意力,好平復內心紛繁複雜的情緒。
但最終果然還是,一行字也看不進去。
她反反覆復地閱讀著同一段文字,但腦袋好像完全沒有吸收這段話的信息,循環往複也不知道文字在表達什麼。
算了。
降谷雪拿著書堆邊上的碟片站起來,走到電視機旁將它放入影碟機里,然後重新坐回到沙發上。
熒幕上出現光亮,這些亮光照在昏暗的房間里明明滅滅,電影里的聲音也在這個極為安靜的環境里響起。
降谷雪把聲音調到最大。
這是她沒看過的影片,是她特意挑選的,也就是說她並不會回想起與真人一起看這段內容的情形。
然而電影放到沒一會兒,她真的完全坐不住了。內心的情緒泛濫成災,波濤洶湧想要宣洩出來。
降谷雪覺得自己非得出去打羂索一頓不可,這絕對是不可避免的,他絕對是不可饒恕的。
門砰地一下打開了。
降谷雪迎面看見羂索直直跪在那裡,墨色的長發與身上穿的袈裟都濕漉漉的,他抬起頭時,那雙眼睛也是。
濕漉漉的雙眸里充滿了無盡的委屈與懺悔,他跪在地面上的姿勢,標準得不能再標準。
降谷雪微怔。
他從剛才到現在,一直跪在這裡?
她憋著一口氣,高高揚起手來,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
「你……你還有臉哭?」
降谷雪最終只能選擇罵他、試圖說點傷人的話。
如果要客觀地說,羂索跪在雨地里哭得很有平安時代的唯美感,是那種無聲無息的默然落淚。
他仰著頭哀傷地看她,眼角的淺淚夾雜在雨水裡,如果不仔細看的話,根本看不出來他是在哭。
單純是眼淚順著雨水一起滑落,沒入兩旁已經濕透的整齊的墨色鬢髮。
「我,我沒臉哭。」
羂索跪在雨水裡微微仰頭看她,鬢髮與臉頰旁滑落的雨水都順著他的脖頸往衣服里流下去。
他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完全順著雪子小姐的心意來,雪子小姐說什麼,那就是什麼。
她怎麼說,他就怎麼做。
況且雪子小姐說得確實沒錯,他現在的確沒有臉,這些都是用殘餘的無為轉變改造過來的。
羂索的身體,本質上還是大腦。
降谷雪:「……」
不行,他再怎麼好脾氣都是沒有用的,不管怎麼樣,她今天絕對至少要把他打得爬不起來……!
沒讓他給真人償命就不錯了。
降谷雪的手裡剛幻化出寒冰太刀,對面的羂索忽然開始咳血,那具孱弱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
他拿著一方乾淨的帕子咳,咳完之後潔白的手帕上多出一抹如同曼珠沙華般艷麗的鮮血。
降谷雪:「……」
她不得不懷疑這傢伙是不是故意在她面前裝成這個樣子,企圖勾起她的憐憫之心。
她本來想說「你這樣做是沒有用的」,但話到唇邊卻變成一句淺淺的疑問。
「你怎麼了?」她忍不住問。
「沒事。」羂索斷斷續續道,「你進獄門疆之後,他們把我打了一頓。」
他說這些話的同時還在咳血。
降谷雪猶豫片刻,還是決定放狠話:「我勸你早點走,趁我還沒有反悔,否則我真的會殺了你為真人報仇。」
「如果殺了我能讓你解氣的話。」羂索仰頭露出脖子閉上眼睛虛弱道,「你現在就可以動手,我絕無怨言。」
他的唇色蒼白至極,在那些蒼白之上還沾染了鮮血的殷紅色彩,看起來極為唯美與哀傷。
「雪子小姐,我知道錯了。」
「對不起……」
羂索聲息微弱地跪在雨水裡,羸弱的手伸向她卻又不敢靠近,飽含著渴望觸碰的意味、卻控制自己懸停住。
他背後,走廊外的閃電映亮了烏藍色的天,在雷鳴時分他微微向前顫動了下,但還是沒敢起來。
羂索記得雪子小姐怕很大的那種雷聲。
再過多少年他都會記得。
降谷雪站在門口看著他,在天空驚雷響起的那一刻,她僅僅是指尖微不可察地顫動了一下。
除此之外沒有其他任何反應。
羂索又低下頭去,漫長的千年歲月過去,或許連她自己都已經忘記了。
只有他還念念不忘地記著。
降谷雪緩緩道:「羂索,我真的沒想到,佔據了傑的身體的人,居然會是你。」
「昨天……我是不是打疼你了。」他說。
「你說呢。」降谷雪冷冷道。
何止是打疼了,她差點被他吃掉,如果不是真人以命相護的話,她現在已經被他殺死了。
「你要我怎樣補償都可以。」羂索將手放在身前,哀戚懇求道,「我為你而活,我的一切都是你的。」
降谷雪的神色依然冰冷:「現在說這些有意義嗎?」
儘管這具身體的疼痛感非常強烈,她在當時感到令人絕望的疼痛,但更令她絕望的是真人永遠地消失了。
那種生死訣別的感覺,危難之際的痛苦掙扎,都是羂索一手造成的。
現在真人再也回不來了。
「我可以隨你處置。」羂索仰頭看她,那雙跨越千年平靜的眼睛里波瀾不驚。然後,他握住她手裡寒光凜冽的太刀,刺入自己的身體。
降谷雪下意識地想鬆開手,但還是強行綳著臉,遲疑一番后冷靜地握著刀柄。
她抿著唇靜靜看他。
羂索的手平靜地抓著冰藍色刀刃,他手掌心汩汩湧出的鮮血,也順著鋒利的刃口不斷地往下滴落。
他的身體已經被刺穿。
緊接著他又將刀抽出、刺入,抽出、刺入,如此接連數番下來,卻依然面色平靜地看著她。
「雪子小姐,你想怎樣都可以。」
「殺我,就現在。」
羂索願意做到她解氣為止,無論最後的結局是生還是死。
降谷雪的手都要握不住太刀了,她甚至很想鬆開扔掉,簡直沒見過他這樣瘋的……
鮮紅的血液在冰藍刀刃上停留又滴落,觸目驚心而又充滿了妖冶哀傷的美感。
滴答,滴答。
他的鮮血落在雨水裡湮開融為一體。
羂索那雙平靜的眼睛里。
充滿了死寂卻又充滿希望。
降谷雪深深吸一口氣,儘力保持著冷臉:「你就不怕我是故意偽裝成雪子嗎?」
羂索低下頭喃喃:「曾有那麼一瞬間,我也想過你會不會是假的,可我,偏偏就是認出來了。」
他終於知道,原來認一個人不需要藉助任何手段。
通過咒力、靈魂、記憶,那些都不對。
羂索低低說:「難怪你那時候要去找宿儺,難怪真人會與你這般親近,他就是千年前那隻小咒靈對嗎?」
雖然他不記得那隻咒靈的具體特徵,但當年雪子小姐的咒靈應該就是真人沒錯了。
降谷雪沒說話,默認下來。
差不多是這樣吧,時空穿越這種事情就不提了吧。
良久后她忍不住嘆道:「你說,怎麼可能呢?」
她從一開始就保持著懷疑的態度,直到現在也無法理解,他真的是千年前的羂索嗎?
他們兩人只是經歷過極為短暫的相處——
生活在平安時代的咒術師,就因為這段如同露水般短暫的相遇,籌謀策劃了一千多年?
降谷雪說:「羂索,你想過嗎?」
「你並不是真的想念我、喜歡我,支撐你走到現在的,其實不是我。」
「雪子小姐。」羂索歷經千年的眼神,仍舊單純而真摯,「你不相信一見鍾情嗎?」
降谷雪問道:「你相信嗎?」
「在我們那個時代。」他平靜地說,「一見鍾情是很常見的事情了。」
羂索緩緩地站起來:「那年村民告訴我,有位咒術師自稱是我的弟子……」
「跪著。」降谷雪說。
羂索起身到一半,聞言馬上跪好。
降谷雪還在思考他所說的話的真實性,如果說是平安時代的話,或許真的如此也說不定呢……
無法反駁,因為他確實可以代表那個時代。畢竟其餘的大多數人都已經死絕了。
但也有可能——
像他這樣的戀愛腦,在平安時代也是不多見的。
「當時只是覺得,這是如同神明牽引般的浪漫的緣分,並不只是喜歡雪子小姐的外表這樣簡單。」
「陰差陽錯的事件,在機緣巧合之下相識,雙方羈絆的產生順理成章,我心動得順理成章,這就是緣法。」
「如此,我一見鍾情,卻也絕非見色起意之徒。」
「即便是故事也會這樣寫,身懷絕技的咒術師遠行遊盪,在冒險過程中偶遇一生所愛。」
降谷雪:「……」好吧,她的鍋。
她當時為了尋找宿儺,在村民面前聲稱自己是他們請的大師的弟子,而這位大師就是羂索公子。
不可避免地,當時坑了他一把。
以至於遠遊至此的羂索公子沒能進村,只好原路折返,卻在路上意外地碰見了她。
她從天空掉落進他的懷裡,一樁樁一件件,的確很像是某種浪漫戀愛故事的開局……
如果她不是有攻略任務在身的話。
「如果你當時沒有死,我一定不遺餘力地追求你,無論你想要什麼我都會送給你。」
羂索看她的眼神,是純真的,澄凈無比。
如果沒有這些陰差陽錯,他們在平安時代就是最登對的咒術師眷侶。
她想要浪跡天涯他也會陪她,她想要過安定的生活,他也能給她此後餘生的富貴無憂。
羂索接著道:「宿儺當時還只是個孩子,我想不明白你為什麼會喜歡他。」
「他哪有那麼小……」降谷雪下意識糾正道,「不是,我是說……」
算了。
降谷雪整理一番情緒,緩緩開口道:「羂索,你走吧,今天我就當做你沒有出現過,以後不要再讓我看到你了。」
「我下次絕對不會手下留情。」
降谷雪小心翼翼地將太刀從他的身體里拔出來,纖細無骨的手,也疲憊地垂落一旁。
薄如蟬翼的太刀「哐當」一聲墜落掉在地上。
她放棄了。
她從來沒有殺過人,下不去手。
降谷雪冰冷道:「你自己回去也好好想清楚,你肯定不是喜歡我。反正不要來找我。」
羂索跪在雨水裡悶聲不語。
直到她背過身去,他才輕聲說道:「如果一千年還不算的話,還有什麼是真實的呢。」
「這世上絕不會有人比我更愛你,你問問五條悟他願意為你殺人嗎?他願意為你殺盡天下人嗎?」
「夏油傑也有自己心中的義,他絕不會隨隨便便殺術師。」
「可是我在這千年只將你放在第一位。我之所以活到現在,就只為了你。雪子小姐,你知道一千年有多久嗎?」
「宿儺都不會知道,因為這一千年,只有我是一天、一天、一天、一天地過來的。」
「他兩面宿儺眼睛一閉一睜,醒來就是現代,憑什麼說等了你一千多年。」
羂索的眼睛里陰鬱而又委屈。
他根本不想跟任何人對比,但他就是忍不住想要說出來,想要讓她知道。
他知道這樣是不對的,他不應該說這些話。
他就該漂漂亮亮地轉身離去,給故事寫上最後的並不算完美的結局。
或許這樣的話,他在雪子小姐的心裡,還是像當年那樣,或許還會更好一些。
可是他在面對她的時候,往日的從容與淡定早已完全不見了……
「雪子小姐。」低聲線里彷彿蘊含哀求的意味,「你陪我一天可以嗎?」
羂索咳血不止,聲音越發地虛弱起來。
「我等你一千年,你陪我一天。但我不是在以此道德綁架,我只是詢問你。僅此而已。你願意或者不願意,都由你來決定。」
降谷雪看著他如同風雨飄搖的身體,心底有些猶豫起來,她已經聽傑說了。
羂索無視術式的根基,強行把大腦變成人類的完整形狀,似乎活不長了。
但她沒想到他的死期會來得這麼快。
「在這之後,如果你還無法原諒我,我會自行了斷的,不會讓你為難。」
「殺了你的咒靈,我很抱歉,但我一定會承擔,以命抵命,我用命賠給你。」
「只是請求你不要再責怪我。」
「我唯一的心愿就是這個了,這也會是我最後的遺願。我求你看一看我,我真的知道錯了。」
「我真的知道錯了……」
降谷雪遲疑半晌,隨後走過去將他慢慢扶起來:「你起來吧,別跪了,我答應你了。」
她停頓片刻又道:「但在這一天的時間裡,你必須把那些標記全部解除。」
伏黑惠的姐姐津美紀曾被羂索標記,直到現在也昏睡不醒,像這樣無辜的人,恐怕還有很多。
「我會解除的,在我死之前。」羂索虛弱道。
降谷雪平視著他:「另外,告訴我那些標記是什麼?你原本的計劃還包括什麼?」
羂索輕聲:「我們邊走邊說,我想帶你去一個地方。」
降谷雪頗為警惕地看著他。
他解釋道:「我記得有個古老的大禁術,可以催生邪惡的詛咒,如果你願意再相信我一次……」
羂索言盡於此。
降谷雪還是保持懷疑態度:「那你之前求我原諒的時候怎麼不說?」
催生邪惡的詛咒,言外之意,不就是讓真人重返世間嗎?
「……是真的嗎?」
她飽含著希冀,不確定地問。
羂索目光真摯,再三保證:「我或許會欺騙任何人,但絕不會騙你。」
「一天的時間,從現在開始計時。」降谷雪看了眼手機,「做什麼由我說了算。」
「好。」羂索聽話。
「我需要去跟大家說一聲。」降谷雪往樓梯口走的時候說道,「不然他們會擔心。」
「給他們發簡訊吧?」羂索提議。
降谷雪想了想:「也好。」
現在他們都還沒有起床,澀谷事件結束好不容易能休息一下,貿然叫醒他們也不太好。
降谷雪跟羂索往樓梯底下走。
此時天色已破曉,東方出現瑰麗的曙色,狂風驟雨也不知是何時停歇的。
清晨的空氣很新鮮,大腦也很清醒。
「先去查真人復活的方法,還是先解除非術師的標記?」羂索給她打開副駕駛座的車門。
降谷雪緘默片刻,低聲道:「捫心自問,我想知道他是否真的能復活。」
羂索道:「那就先去我收藏咒術典籍的地方。」
價格不菲的豪車從樓房後面的停車場駛出,晨霧緊跟著瀰漫起來,籠罩了整座大樓。
漆黑色的「帳」緩緩地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