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長安客12
晏傾與徐清圓卧在榻上閑聊。
徐清圓趴伏在他身上,尾指輕勾著他一綹青絲。青絲如綢,烏黑亮澤,正如情意一般悠長雋永。
聽著屋外雨綿,視線中,帳外的光已有些昏昏了。
晏傾察覺她的疲憊,便用手攏住她後背,要將她放好在榻內側。他為她蓋上褥子,她迷離的目光眨了眨,烏靈如玉水,恍惚地看著他。
晏傾用手蓋住她眼睛:「睡吧。」
徐清圓小小打個哈欠。
她輕輕搖頭,抱住他脖頸不願放。
晏傾彎著身,哄她:「聽話。」
徐清圓因困頓,聲音在褥內聽著軟乎乎,如同囈語。晏傾要將耳貼過去,才能聽到她在嘀咕什麼。
徐清圓閉著眼:「郎君,今日與你重逢,哪怕只有半日,我也十足開懷。」
晏傾俯眼。
過了很久,他才輕聲:「那我便不算做錯?」
徐清圓:「清雨,你什麼時候才能有這種認知——都是這個世界太混蛋,太欺負你,你無罪無錯沒有對不起任何人,都是別人的錯!」
她說的這麼斬釘截鐵,又因聲音溫柔,聽著便滑稽又可愛。
晏傾眸子彎起。
他用手掌蒙著她的眼睛,她整個人埋在他懷裡被他哄著睡。徐清圓便看不到,晏傾眼睛里此時此刻的笑意,快要溺死她。
他真的很少心情這麼好。
他常年心如止水,最近又常常鬱鬱寡歡,偏只和她相逢半日,他便快要被她說服了。
情與愛與欲與念,光華輝煌,食人骨髓,難怪世人皆不能自拔。
徐清圓迷糊中,聽不到他聲音,她睫毛在他掌心顫動,顫得他掌心縮起。徐清圓還要問:「你睡著了嗎?你怎麼不回我話?」
她聽到了晏傾微靜的笑:「回你什麼?露珠兒,我可做不到你那樣的認知。」
徐清圓:「那就努力做。每日在心裡念一遍,清雨無罪無錯沒有對不起任何人,露珠兒愛清雨無緣無故無求無欲對他沒有任何限制。」
晏傾低笑:「好,我努力。」
隔著手掌,他問:「你還不睡嗎?」
徐清圓再打個哈欠,往他身上鑽去。但她也不知鑽到哪裡才好,他身上這樣冷……她在他懷中找睡姿,還要晏傾拿一床被子往她身上蓋。
晏傾低聲:「別抱著我睡,我體溫低,你夜裡睡不好的。」
徐清圓鬆了手,只握著他手腕捨不得放,她輕聲:「那你會好好治病養病嗎?」
晏傾:「我會好好治病養病。」
徐清圓:「明日我們就會分開是么?」
晏傾聲音停頓了一下。連他也不願提這個話題,他輕輕地「嗯」了一聲,不自覺地說:「別怕。」
徐清圓乖巧安然,唇角噙笑:「我不怕……我實在太困了,我真的要睡了。但我有最後一個問題想問你。」
晏傾:「什麼?」
徐清圓:「你想過這一切結束后,我們的生活嗎?」
晏傾怔住。
他許久沒說話,她耐心等著。她等了很久沒等到他的回話,她在心中嘆口氣,卻並不為此沮喪。徐清圓溫溫柔柔地重複:
「這一切結束,我沒有死,你也沒有死,你不用受罪,我也不會受罪。我爹娘回來,你的舊部可以重見天日,你不必再畢生被困在一個難題上走不出去……如果真的有這個時候,你覺得,我們會如何生活呢?」
徐清圓仰著面,燭火朦朧的光浮在她面頰上。被郎君蒙著眼,她反而更加聖潔高雅。
徐清圓:「也許你從沒有想過這個問題。那麼清雨哥哥,現在想一想,好不好?這是我今夜最後一個想知道的答案。」
晏傾輕輕地「嗯」一聲。
他閉上眼,去想那個他從來不敢想的被她描述的過於美好的結局。
他在無數次演化的結局中看到的都是自己的死,他從來看不到自己活著從深淵中走出來的結局。但是徐清圓想要那個結局,他便為了她去想一想——
晏傾低聲:「如果真的有那個時候,那麼,我應該先見朱老神醫,求他治好我,求他幫我養身體。」
徐清圓秀眉彎起。
他說的很猶豫,她很喜歡他這種不確定的過於小心的暢想。
她握著他手腕,臉頰貼過去蹭蹭,輕聲催促:「繼續。」
晏傾聲音如清流,伴著屋外淅瀝小雨:「我想請朱老神醫幫我徹底治好我的呆病。我如今……雖然說是與常人無異,但畢竟還是有差距的。我不想服用第四次『浮生盡』,我想過了這麼多年,朱老神醫的醫術必然更加精進了。他是不是有更好的法子,不用我喂毒的法子,治好我。
「讓我像正常人一樣活著,讓我可以理解正常人。我不想再隱瞞自己的病情,不想再逼著自己學習旁人。我也想有脾氣,我也想有發怒的時候……但我常年不敢放任自己,只怕自己的異常被人發覺,被人投來異樣的目光。
「我爹娘昔日說,一國太子絕不能身患隱疾,絕不能被天下人知道我的病。我身邊所有人都幫我瞞著呆病,後來他們死光了,我只能自己去隱瞞。」
他起初說得斷續,後來見她始終恬靜地依偎著自己,並不畏懼自己的陰暗,他便說得流暢些,將渴望說得更清晰些:
「我不想別人說,徐固的女兒嫁給了一個廢人,徐固的女兒要為了照顧這個人,一生過得辛苦。我希望自己病好起來,既沒有呆病,也將身體養好。
「我受夠了那種日子……無論是自困樊籠,還是被迫纏綿病榻……露珠妹妹,我都受夠了。
「我想你因我而驕傲,我不要你一輩子被綁在我身上。我不知道我常年抑鬱是生病的原因還是其他原因……但我想若是病真的好了,我心情說不定就會好一些。
「我一貫知道疾病會讓一個人的性情扭曲大變。我小心地控著這根線……我希望有一日,我不用再控了。
「我這一輩子都在不含感情地控制一切,壓抑一切。我希望這一日永遠地結束……無論是以死亡為代價,還是以新生做結局。」
徐清圓手指,點上他額心。
她溫柔十分:「清雨,我一貫為你而驕傲。」
晏傾閉目。
他俯身將她擁入懷,他始終用手捂住她眼睛,不想她看到自己不夠好的神情。
他輕輕笑:「我是不相信你說這種話的……露珠兒,對不起。我這樣說實話,你會聽得很難受嗎?」
徐清圓搖頭。
她道:「我只會開心於你願意與我說實話,願意與我交心。哥哥,我想走向你,本就應該你願意打開心門,讓我進去。我已在外叩窗許久,徘徊往複,日日等你。
「今夜我終於看到那扇門開了……清雨,你不知道我有多開心。」
晏傾低聲:「你總是讓我很難受。你總是說這種話,來麻痹我。露珠兒,你在困住我。」
徐清圓微笑:「不是,是挽留。清雨哥哥,你是自由的。誰也不能困住你,即使我也不可以。」
他不吭氣,只與她五指交握。
他憐惜萬分的,在她頸側親了親。
徐清圓等了片刻,在困意越來越濃前,她呢喃著在他的親昵下嘆息:「還有呢?你可以想得更大膽一些……難道你的人生中,只有養病嗎?」
晏傾沉默了片刻,便順著她的意,想得更大膽一些——
「我想和你過正常的夫妻生活。沒有常日分離,沒有被迫遠行。我想象別的夫妻都是如何的,總覺得虧欠你良多。
「我想陪你去很多地方,想無論是塞外還是長安,我們都可以去,我們可以一起出現。
「我想見一見你爹,跟他說對不起。我說過不奪人之好,卻還是帶走了他的女兒。
「我想解散上華天,想上華天的舊部們去過自己的人生,誰也不沉於復國,誰也不要忘不掉太子羨。
「我想、想……與你買一處我們的宅院,買幾個商鋪,幾畝良田。我們一起布置自己的家,你爹娘若是願意,可以和我們住在一起,若是不願意,便只有我們兩個。
「我們夏日望螢,冬日煮酒。我們吟詩作對,彈琴作畫,琴瑟和諧。
「最後,我想、我想……」
她呼吸淺淺,已經在他臂彎間,睡了過去。
晏傾鬆開捂她眼睛的手,低頭俯看她。她唇角噙著一抹笑,在他描述的過於美好的未來中入睡。
晏傾低頭,與她抵額。他閉著眼,放縱自己,說出自己最後的願望——
「我若有朝一日能夠擺脫太子羨的身份而不死不傷,若有朝一日能擺脫呆病而無疾無災,那我想與你生一個孩子。
「無論男女,無謂前程,只要它身上流著我和你的血脈。我希望這個孩子,能夠跟著你姓『徐』,能夠和我的過去毫無關係,能夠結合你我的共性與不同。
「露珠兒,我想要有一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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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離書終是撕了,晏傾也沒有耽誤徐清圓的夢鄉。
在她入睡后,他剪了她尾指上纏著的捨不得放開的屬於他的髮絲,又將她的髮絲剪了一綹。
結髮夫妻,恩愛不移。兩綹髮絲被他收藏起,置於帕中,藏於懷中。
他們相擁著入眠。
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夢。
他們值得擁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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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醒來,徐清圓發現晏傾已經離開,只留一紙條給她。
他說他會去大理寺看她今日如何撥亂反正。
「篤篤篤」。
風若在外小心而猶豫地敲門,屋門打開,他看到溫雅嫻靜的美人對他盈盈一笑。
風若:「你心情不錯?郎君呢?」
他探頭往屋中看,徐清圓讓了路:「他已經走了。風若,我們去大理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