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零一章 骨里藏針
萬曆二十九年臘月二十九和西曆二零二二年一月三十一日,對伊士堯來說,是同一天。
是特別難忘的一天。是特別遺憾的一天。
對於二零二二年,難忘的原因是,年夜飯餐桌上的每道菜,還沒品嘗完。
遺憾的原因是,年夜飯餐桌上的一道菜,吃下之後,再也沒醒過來。
蒸透了的八寶飯實在太燙,也很不適合一口吃一大塊。
當然,核心問題還是吃東西之前,沒有向家人確認海姆立克法的掌握情況。
對於萬曆二十九年,遺憾的原因是,對自己確切存在於當時時空這件事,發現得太晚。
難忘的原因是,人活一輩子,這一天不光挨了人生中的第一巴掌,接下來還挨了十幾巴掌。
於是故事從他被二零二二年咽下那塊很燙的八寶飯噎住,失去意識開始。
視線一黑,不知過了多久再睜開眼,眼前場景完全變了。
而且,即將被巴掌再次打到失去意識。
「說不說!啪!說不說!啪!」眼前來回拖影的景象前,遠處站著一位公公,身邊的人叫他——伊士堯腦子裡飛快地想過應該用哪個偏旁,這個人被其他人稱作梁公公——這是他在大約三個巴掌前確認的稱呼。
梁公公身後有一面帘子,帘子後頭異香撲鼻,模模糊糊看去,裡面端坐著一個女人。
他恢復意識起,就在回想咽下那一大塊八寶飯的場景。可不知怎麼就突然跪在這兒挨巴掌了,一時更是對眼前這人惡狠狠地要求他說什麼而感到費解。
正在動手的人也是真下狠手,伊士堯的臉上像被年夜飯上的羊肉銅鍋碾過一樣,牙齒都感覺到在鬆動,嘴角垂著血和口水的混合物。
「我去……」他被打得腦子更混亂了,從牙縫裡蹦出一句現代俗語。
帘子后動了動,端坐著的女人開口說話,「梁公公,停了吧。」別的不說,只聞其聲不見其人也覺得這人挺好看的。
「嗻。」公公嘴上應諾,卻沒有立刻讓打他這人的手停下來,「娘娘,此人這幾日也在尚膳監葷局當值,今日之事必與他相關。」
「停了吧。」那個被稱作「娘娘」的女人又一次說,這時梁公公朝一旁擺擺手,伊士堯的臉上忽然一陣久違的舒適涼意。
眼前的畫面也一下清晰,面頰上的痛感很真實,確定這不是夢,也不是瀕死前的走馬燈。
環顧四周,紅柱子、彩繪的房梁,雕欄畫棟的——這裡如果不是橫店的哪個劇組,那自己肯定是不能免俗地出現在另一個時空了。
地面上的石板冰冷,現在他這標準的貼地跪姿,老寒腿看見了都不知所措。
石板地鋥光瓦亮,隱約還能映出每個人的影子。低下頭,向遠一點看去,遍地杯盤狼藉,圓形餐桌旁還有兩個人,歪斜地癱倒在地。
「啪!」這一巴掌換人了,梁公公親自走過來打的。「狗奴才!還敢東張西望!」
伊士堯是真想站起來,但腿也是真的酥麻,不然高低一頓拳腳再讓他少點零部件。
可是到底還是站了起來,不知是剛才那一巴掌還是別的緣故,這一刻視線完全清晰,他看見鏡面似的石板地上自己的倒影——誰啊這是!
倒影里的臉瘦削,鼻樑高挑,兩隻眼睛竟然還有點英氣,這完全不是一雙死魚眼、滿臉絡腮鬍還架著一副眼鏡的他本人。
於是就有了蹭的一下站起來,又被原本在左右押著他的兩人一人一腳把他踢回地面的一幕。
「何貴,何貴啊,還是招了吧。那道清蒸雞的骨架里插著的針,是誰指使你們放進去的?」
空氣突然安靜,梁公公的問題好像飄在空中,沒再落下來。
問題落下來的時候,伊士堯的肚子又挨了一腳。
「梁公公問你話呢!」押著他的狗腿子一號喝到。
伊士堯頓悟剛才地板上看到的倒影——這張不是他本人的臉——叫何貴。
目前的狀況好像不太允許站起來狡辯,他動用腦子裡看過不多、僅存的古裝劇儲備說出經典台詞:「娘娘,我冤枉啊!」
話音剛落,紗簾後面的女人突然大笑一聲,這聲笑把整間房子的氣氛從緊張轉換成怪異。
梁公公一臉不解地斜眼瞟了一下簾內,押著伊士堯的人把手鬆開了一些,幾個侍衛握著刀的手也放下了。
「罷了,罷了,梁公公,銀針驗過,今日的菜里都無毒,僅是這道清蒸雞骨里有幾根針。想必是其他哪位娘娘知道翊坤宮鄭皇貴妃愛食雞骨,才用這計害我。」這時帘子徐徐張開,走下一位鵝蛋臉、桃花眼、弦月眉、鼻子俏麗、櫻桃唇的漂亮女人。
兩旁的宮女、侍衛把一地狼藉和倒地的兩人清理乾淨,反反覆復擦拭乾凈一張椅子,放上一塊厚墊子才請女人坐下。
伊士堯敢拍著胸脯保證,女人坐下之前,瞥見他滿臉是傷的窘樣,又不知道因為什麼訕笑了一下。
她的手向空氣里拂了拂,侍衛和太監一個跟著一個地離開了房間,只剩下幾位宮女和梁公公。
「何貴……明明名里含貴,卻做著廚房雜事。」她說話的時候,眼睛空洞地固定朝向前方。
「我……小的,奴才自幼無大志向,生活溫飽即安。」如果多看幾集古裝肥皂劇,這時的伊士堯應該發揮得更好。
「你對雞骨里的細針,還要作何辯解啊。」宮女遞上一杯茶,她抿了一口。
「我——小的是真的不知……」雖然還是跪著,但已經直起身的伊士堯,可以看見桌上那盤還沒有端走的清蒸雞。
這道菜雖然已經冰冷,但從雞肉鬆散的狀態能看出來,整隻雞已經完全蒸透,骨頭都已經呈現出酥化垮塌的狀態。
他聞了聞空氣里的味道,又看見自己袖子上的痕迹。腦子裡忽然有個想法,又害怕不能騙過眼前這些人,但嘴裡都快凝固的血腥味也在提醒他,現在的狀況維持下去也會沒命,只能一搏。
「娘娘,請細看。」他跪著,指了指桌上的蒸雞,「每根針都完全插入細骨,這道菜是整隻生雞洗凈、填料蒸制,生雞骨無法插入細針,只能等肉和骨頭完全蒸透才能插入。」
「那又如何?」這漂亮女人眼睛瞟向桌面,他暗自慶幸多了一成勝算。
「今天出菜,正趕上雪天,經我手,香辛、羊肉入料的菜多。像這樣清淡、容易竄味兒的蒸菜,按理我會讓其他人接手。」這句話雖然說得順溜,但沒有一個字不是編的。
伊士堯一心想著先活下來,萬一被人問起再慢慢解釋。
「梁公公……」女人遞了一個眼神給梁公公,梁公公跪拜后徑直從房裡走了出去。
不一會兒,梁公公領兩個侍衛押著另一個鼻青臉腫的人進來,推倒在女人面前。
梁公公向女人身邊的宮女耳語幾句,宮女又把話傳到女人耳邊。
女人又抿了一口茶,幽幽地說,「那就殺了吧。」
伊士堯瞬間感覺渾身的血都不流動了。但轉念一想似乎窒息時已經體驗過的那次瀕死,毫無感覺,被殺說不好也是一樣沒有知覺。
於是他想儘力忍住腿上的酸麻站起來,趕在死之前,暴打梁公公這太監一頓。
剛要站起,才進來的那兩個侍衛架住他——準確地說是扶起他,向門外走。
心想已經到生離死別的地步,戲還是做足吧,他大聲喊,「冤枉……冤枉啊……」
在被侍衛推出門外后,後腳就跟來了在女人身旁傳話的宮女,塞給他兩罐東西。
「嚎什麼嚎,拿著,娘娘讓你好好養傷。」轉身回去,把一臉迷茫的他留在這一格宮牆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