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乾淨透徹的白花香氣,如梔似麝。陸廷鎮的視線落在她纖長脖頸上,兩秒,又若無其事移開。章之微規矩坐在車上,轉臉看窗外。尖沙咀是九龍的黃金地界,各色名品店,金鋪,珠寶鐘錶店,琳琅滿目。大街上行人人膚色各異,最多的是印度人。來港城的外國人也不少,南亞裔,還有蘇格蘭過來的商人,「西洋仔」葡萄牙人,帕西人……章之微和這些非華裔的人打交道不多,最熟悉的是同在陸老闆手下做事的一個混血,葡文名字長到讓章之微頭痛,她還是更喜歡叫他中文名字,杜家明,常見又好記。趙家明、錢家明、孫家明、李家明……章之微認識的家明很多,唯獨這個杜家明長得最英俊,他常年噴大量香水,來遮蓋遺傳來的體味。她今日頭上戴的髮夾,就是杜家明送的,鑲嵌著水鑽,做成蝴蝶翅膀的模樣,杜家明從法國購來,當寶貝一樣捧給章之微。陸廷鎮將記事本放在一旁,凝視著章之微發上這枚髮夾,出聲:「幾時買的?」章之微不隱瞞他:「家明送的。」陸廷鎮略一思索:「跟父親做小生意的那個?」「嗯。」陸廷鎮說:「不配你。」如果是以前,章之微必定誠惶誠恐地摘了髮夾。今時不同往日,她非但不摘,反而問:「陸叔叔說髮夾還是人?」陸廷鎮淡淡瞧她:「你多大?現在就考慮嫁人的事?不考學?」章之微說:「陸叔叔怎麼想?」「我想什麼?」陸廷鎮仍將話題繞回,「我和父親送你讀書,為你尋好學校,不是讓你和這些不三不四的人廝混。」章之微不說話了,她抿抿唇,又聽陸廷鎮說:「劍橋畢業的學生可不會穿粉西裝。」章之微轉臉看窗外風景,陽光晴好,陸廷鎮說:「你不是想做出點成績?先搞好學問,再去做事業。」這真是肺腑之言,章之微想,她垂下頭。她知陸廷鎮說得全是事實,都是勸她好好讀書,做學問,但……章之微低頭,盯著自己的一雙手。除了讀書之外,她也想如一些同學,和異性交往,拍拖,你儂我儂。當然,那個異性只可姓陸,名字叫做廷鎮。如此想著,陸廷鎮忽然叫司機換一條路,章之微只想或許他還有事要做,哪想到車子穩穩停下,白色匾額漆黑字,燈牌高高亮起,紅燈籠黃字條,陸廷鎮先下車,打開車門:「下來。」章之微驚詫:「你在這裡與人談事?」「談什麼事,」陸廷鎮握她手,「下來吃乳鴿。」陸廷鎮不吃烤好的乳鴿,他請章之微吃燒鴿。說是燒,其實是新鮮生炸。陸廷鎮吃乳鴿從不吃十二日大小的BB鴿,嫌棄柔嫩無味,選也是二十一日的,肉嫩骨幼,浸過滷水,麥芽糖和醋一併上皮,風乾后滾油炸金黃,不需斬開,淋上瑞士汁,章之微吃相文雅,不好意思在心上人面前做出又撕又拆又剝又啜的模樣,好半天才吃一隻,陸廷鎮不若她這般,吃掉四隻才停手。飽食后歸家,陳媽煨了生滾魚粥,翅骨湯中藏三粒棒打牛肉丸,拿蝦醬油泡鮮魷,鹽焗雞表層浸黃油,章之微只揀那碟白灼芥藍吃,吃菜心,喝清淡的湯。陳媽關切:「今日胃口不佳?」章之微只搖頭:「叔叔帶我吃過了。」陳媽欲言又止,她想勸陸廷鎮不要帶小姐吃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但她聽說過陸廷鎮斥責張媽的事情。張媽是陸家的老人了,如此被要求不許直接叫「廷鎮」,更何況陳媽,做傭人的時間短,現在被陸廷鎮指派來照顧章之微,盡心儘力,也不敢惹主顧生氣。陸廷鎮慢慢地吃,他對陳媽說:「這幾天微微胃口不好,你下去找大強,讓他帶你去上環永吉街車仔檔找唐伯,買包薑汁檸檬和川貝檸檬回來。」陳媽說:「現在?」陸廷鎮:「嗯。」陳媽拿了鑰匙和錢,即時下樓。章之微還在慢吞吞地吃菜心,聽到陸廷鎮說:「那天晚上,是我對不住你。」章之微咬斷菜葉,上下兩排牙齒磕在一起,登時腦袋一震,她不吭聲,也不抬頭看他臉,只盯著藍紋白瓷碗里的湯汁,上面落了一輪燈光。陸廷鎮很平靜:「那日你我都飲了酒。」章之微說:「我知道。」毋需陸廷鎮提醒,章之微記得那日發生的事情。她換好衣衫,帶了瓶葡萄酒去見陸廷鎮,他剛洗過澡,頭髮未乾,和她一塊兒喝那瓶酒。成年人和剛成年人一塊兒飲酒不算什麼,更何況章之微中午剛和張媽大吵一架,章之微心裡不舒服,多喝了些。成年人可以飲酒是一檔事,能不能酗酒又是另一檔。陸廷鎮伸手阻攔,章之微妄圖將杯子藏起,一晃,潑了他一手。陸廷鎮伸手去拿絲帕,卻被章之微兩隻手拽住胳膊。章之微俯身去舔他手指上的酒,這瓶酒身價高昂,她是從廉租房裡走出來的孩子,見不得浪費,一滴一點都要吞入腹中。溫熱的舌尖舔到虎口處時,她感受到陸廷鎮肌肉的震顫,頭髮被他拽起,陸廷鎮不在意跌碎的酒杯,低頭與她接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