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第 123 章
劉越特別想要答應下來。
但他剋制住了自己。
他望著劉盈,慢慢把手背在身後:「我們在試驗一個新東西……」
終於說服了皇兄,讓他打消這樣那樣奇怪的想法,還幫自己保密,劉越收斂了,徐生也收斂了。
學手藝的事提上日程,爭取在半月內出師,在這之前,得賠老百姓被騙的寵物豬錢,賣豬郎就這樣被安排得明明白白。沒錢怎麼辦?賒賬,梁園開設了專門的賒賬業務,由梁園大管家呂玢負責兼管,其中條款很是公平,齊王代王吳王用了都說好。
雖說呂玢不是專精,但手下得用,賒賬業務倒也做的井井有條。
回到長樂宮,劉越馬不停蹄地開始背書。
張良悠悠然地捧著陶碗,偶爾糾正幾句,背完抿一口水,道:「不錯。明日我們去石渠閣,你蕭師傅新整理的數片殘簡,與文王周禮有關。」
劉越頭上的圓髻一瞬間門蔫噠了。
蕭何自退休后,生活方式與留侯靠攏,很少再關注朝政,卻重拾了整理秦簡的熱情。見他這般,太后也很高興,予他進出石渠閣的特令,還派了專人幫忙。
張良看得好笑,但不為所動。
年紀大了,剩下的樂趣也就少了,一在養生修道,一在欣賞大王變臉。等天氣放涼,再隨學生出長安晃悠一圈,真是神仙也不換的日子,侯府的未來,自有長子次子承擔。
就是可惜曲逆侯……此人不知受到了什麼刺激,頗有閑淡野鶴之風,沒法再拿他做例催子上進了。
劉越早就想問太傅,大夏天喝熱水真的不冒汗嗎?
許是他欲言又止的痕迹太明顯,張良溫聲開口:「多喝熱水,養生。」
劉越:「……」
第一天。
呂祿原先還是獃子的時候,便知梁王表弟的恐怖。但自從全家差點玩完,挨了一頓毒打,他漸漸發現,表弟的恐怖都是對他的愛啊。
觀念扭轉過來,看世界的目光都不一樣了,只除了一件事。
自己七八歲的時候,還在地里玩泥巴,還剛進宮不知天高地厚,梁王呢?
就像現在,劉越拿著滿滿一篇文王周禮的記敘,眼神溫柔,放在他的面前:「背。」
呂祿:「…………」
呂祿抖若篩糠,儘管他開竅了,學習這塊真沒辦法。石渠閣的書簡晦澀難啃,別說他,他爹進去都得翻白眼,這是人讀的嗎??
一秒,兩秒,三秒。
他乖乖放下寶貝刻刀,離開偌大的沙盤。沙盤擺在寢殿,現出一隻麻雀的形狀,活靈活現栩栩如生,連羽毛也辨認得清楚——雕刻一事,呂祿練夠了土泥,就換沙來練習。
說起這沙盤,製作用不上墨家人,而是少府的技藝。秦時便有沙盤的雛形了,劉越正琢磨著呂祿陷入雕刻瓶頸,想要他提升提升,靈光一閃,想到了以沙代土。
畢竟沙子柔軟又精細,微不注意就沒了塑形。他稍稍一提,工匠們一點即通,很快就造出一隻。他們自以為摸透了殿下的天才心理,做的沙盤那叫一個巧奪天工,上有山巒起伏,還有迷你長城,只要看到它就會想到八個字——推演局勢,排兵布陣。送來的時候,少府官吏誠惶誠恐,還問大王滿不滿意,不滿意就再造一個防禦邊塞。
劉越:「……」
……不知實話當不當講,我的出發點真不是這個。
梁王殿下忽然有一丟丟羞愧,心道他的思想還不達標。
將軍們哪裡看不出它的價值,兩位武師傅當場將它搬去了梁園。很快,沙盤在漢軍之中風靡,算得上兩年來,梁王唯一小出風頭的事件了!
周亞夫和晁錯特別喜歡沙盤,常常樂此不疲地進行兩軍對戰。他們生辰的時候,劉越一人送了一個,還有遠在南陽的賈誼,劉越也沒忘了他,也只有呂祿,他不排兵布陣,他拿來練雕刻。
長信宮伺候的人都感慨,大王對祿公子好生縱容。
只有祿公子本人知道打工不容易,面對文王周禮,他小心地問:「大王知道其中釋義了嗎?」
劉越說學,便是不打折扣地學。漂亮眼睛閃過一抹華光,劉越點點頭,冷然道:「快背。」
他絕不會在呂祿面前露出一絲脆弱。
呂祿:「……」
.
日子一天天過去,賣豬郎終於出師。梁園裡,劉越左等右等不見劉盈的蹤影。徐生也鬆了口氣,趕緊示意賣豬郎朱大有動手。
每個第一次都有紀念意義,劉越自覺不能缺席,皇兄沒來最好,就不必看見閹豬的血腥一幕。
朱大有提著刀:「草民……下刀了……」
劉越聚精會神,屏住呼吸。
朱大有:「草民……下刀!」
吼聲嚇得眾人一個趔趄,定睛一看,刀還穩穩地握在朱大有手中,抹有麻醉功效的草藥,再仔細看,刀在細細的發抖。
徐生一巴掌拍到朱大有頭上,語氣飄逸地罵道:「恁你娘的,爺爺我這就喂你吃紅丹!」
劉越:「……」
徐生罵完一驚,回過頭連忙賠罪:「大王勿怪,這不是……臣為韓司馬送指南針的時候,與兵士談天,偶然聽到幾句。」
朱大有這回再不敢耽誤,巨大的恐懼攫取著他的心。
一失足成千古恨,他到底是為什麼要來長安?
此時此刻,皇帝劉盈的心頭同樣不平靜。
堪稱驚濤駭浪,恍若海嘯。
「潁陰侯長女……」他抿起唇,浮現下意識的歡喜,很快消散無蹤,那一瞬間門的反應被對面的女郎盡收眼底。
女郎彎眉秀眼,像是春日的溪流,涓涓而過,不帶半點驕矜之氣。她笑著點頭,嗓音柔和:「你呢?」
劉盈猶豫了。
半晌他道:「山野小民而已。」
潁陰侯灌嬰身為開國功臣,更是九卿之一,從前馳騁沙場,說是權高位重也不為過,就連跟在皇帝身邊的近侍也沒有料到,這些天與陛下往來頗多的,竟是潁陰侯之女!
灌舒定定地望著他,很快低下頭:「每逢冬夏,我常在這裡施粥,父親雖知曉,卻不允許我待太久。」
被她拚命救下的小丫頭亦步亦趨,梳著好看的髮髻,將痴傻都遮蓋了幾分。灌舒上車的時候,回眸看向劉盈。
這樣風儀的男子,又怎會是山野小民呢?
她扭過頭,語氣溫柔鼓舞:「山野又何妨。要知道種出四石粟的人物封官又封君,就差封侯開府,董博士和陳世子,你定是聽說過的……」
餘音消散在風裡,劉盈站在原地,久久未動。
近侍心道壞了,頭皮拔涼拔涼的,原以為這善良的姑娘出身再好,也不過是富戶,侯門貴女哪會日日出現在郊外,還去以身犯險的救人?若是陛下真喜歡,封夫人未嘗不可——太后說過,皇后的人選不變,誰做妃嬪都隨陛下的意。
也正因此,他秉著叫陛下開懷的念頭,嚴令宮人不許透漏此事。
如今倒好,灌舒姑娘身份尊貴,真要說起來,只比呂英姑娘低一線,事實上皇后也當得。
退一萬步說,夫人也是妾,要讓灌嬰大人知道,他能願意嗎??有戚夫人的先例……
近侍能想到,劉盈何嘗想不到。他命人去梁園和弟弟稟報一聲,手指蜷起,似下定了什麼決心:「回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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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後為處理政務,少有不在宮中的時候。皇帝站在長信宮前,溫聲問大長秋:「母后可是離宮了?」
見大長秋頷首,劉盈耳朵一熱,難為情地鬆了口氣,又有淡淡的失望。
轉身的時候停下腳步,終是上前道:「我視您為長輩,便也不瞞您。朕……不願耽誤表妹,有了新的皇後人選,正是中尉潁陰侯灌嬰的長女。朕聽聞她素有美名,蕙質蘭心,還望大長秋多多為朕進言。」
大長秋愣了。
大長秋心神震動,難掩訝然。她不知說什麼好,只得低聲道:「陛下,今兒是替皇後下婚書的日子,酈侯府掃塵相迎,只盼太后出面呢。早有奏章放在您的案前,是那些個奴婢偷懶,沒來通報么?」
她疾言厲色地道:「臣須得狠狠地懲治他們!」
太后和她都以為陛下看了奏章,沒有反對便是默認了!
劉家雖成了皇家,不過兩代而已。受先帝影響,成親的習俗參考沛縣,並不耐煩那麼多的繁文縟節,也沒有規定男女大婚前不能見面,但下了婚書,便是板上釘釘,除非女方冒大不韙退婚。
「……」劉盈已是面色大變,奏章?下婚書?
他這幾日老往梁園跑,只撿重要的朝事看了看,沒想到……他只覺天旋地轉,一瞬間門變得喉頭艱澀,手腳冰涼,半晌道:「是朕沒有注意,不怪他們。」
「諾。」大長秋只能這麼說。
她沒有錯過劉盈話間門的人選,心頭有了極為不好的預感。
氣氛凝滯間門,竇漪房從殿中出來,快速道:「陛下勞累奔波,奴婢給陛下泡了甜漿,還請陛下賞用!」
……
呂雉回宮的時候,面上含笑,身後浩浩蕩蕩一群人。她命大長秋守家,逮到皇帝了就叫住他,和他談論即將頒布的立后詔書,這事朝臣催得急,一個個明示接著暗示,便是她也應對得頭疼,最近忙得不得了。
誰知下完婚書,她聽到了另一個皇后的人選。
灌舒是誰,她隱約有印象,像是中尉灌嬰家的,很受家裡寵愛。
妹妹呂媭同她的閑聊,太后仍能回憶,她袖子一揮,跽坐案前:「婚書都下了,盈兒,你現在同母后說這個。」
呂雉面容看不出發怒的跡象。但她實在沒有料到——有些話不便明說,盈兒應該明白,如今朝堂不比從前,再立功臣之女為後,這把他舅舅至於何地,把她至於何地?
真當她立侄女為後,就是為了呂家的榮耀么。
劉盈跪拜下來,「砰」地一聲:「母后,兒臣魯莽!」
「你啊……」呂雉甚至笑了。她慢慢道:「怎麼,灌氏女天姿國色,見一面就念念不忘?」沒見過她,又怎會提起她的名字?
冷汗與灰暗交替襲來,劉盈訥訥開口,已不知道自己都說了些什麼:「兒臣沒有見過灌姑娘,只是聽過美名。」
呂雉沒有回答,片刻和緩道:「你若真的喜歡,大婚後,封做夫人也未嘗不可。」
「不過是兒臣說笑之言!」劉盈俯首,有些急切地搶話,「讓母后煩心了。」
劉盈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出長信宮的,儘管控制住情緒,失魂落魄不似作假。近侍候在殿外,頭一個比一個低。
忽然間門,劉盈撞上了一個柔軟又蘊含力量的小身板。
劉越仰頭看他,小心極了:「皇兄不會和母后告狀了……?」
這事萬萬不能捅破,劉越立馬道:「就是三頭豬,不多。下刀過後都好好搜集起來,叫徐生給它們做法,現在睡得可安詳了,熬得過去就是功勞豬……」
劉盈:「……」
劉盈逐漸恢復冷靜,張張嘴。
劉越牽起哥哥的手,堅決道:「我定讓皇兄吃上第一口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