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七章
敏若聽了也先是一愣,反應過來,心裡頓時舒了一大口氣。
蘭杜看著她們兩個的樣子,好半晌反應過來,一下喜得恨不得跳起來,說話都顛三倒四的了,眼圈卻逐漸紅了,「成了?真成了?」
蘭芳看著她,用力點了點頭,雲嬤嬤從外頭走進來,先是斥道:「在宮裡行事還不知穩重,什麼事值得這樣?」
「嬤嬤,莊子上回話,那牛痘真成了!」蘭芳走到外屋掩上門,回暖閣里來,壓低聲音卻難掩狂喜地道:「牛痘當真比人痘安全百倍,莊子上種痘三個人各個平安,出痘后不到一旬便已痊癒,如今年紀最長的那個壯年牛二都能上山了!」
雲嬤嬤一時又驚又喜,也不忍斥責蘭杜了——蘭杜她娘就是先感染天花,雖然僥倖並未死在天花病上,卻也徹底垮了身體的底子,身體一直孱弱,託了五六個月,拖垮了一個家,最終還是藥石無用撒手人寰了。
蘭杜進府前的事情她聽說過,如今又怎麼忍心斥責。
牛痘若真能預防天花又比人痘安全,日後得有多少人免遭天花之禍。而她的三格格……又該有多坦蕩平順的前路。
這是天大的大功德啊。
雲嬤嬤老來難得心潮澎湃激動一會,眸光柔和地望著敏若。
敏若卻不打算真全領下這一份功勞——比如給自己謀個發明天才的名聲什麼的。
她自己幾斤幾兩她自己心裡有數,牛痘是操作簡單又有人痘的底子在,才這樣容易成事,別的東西什麼玻璃水泥雜交水稻她一樣都搞不出來,真給自己鼓吹個名聲出來反而白費了。
再說要是那些東西她都能搞,就不是在鈕祜祿家搞出來了。
錢糧都有了,拼一拼再拼個火炮出來,不鼓搗造反起義搞革命簡直白瞎了好東西!
主要她這不是沒那能耐么。
沒有那能耐,就別眼高於頂,還是老老實實地腳踏實地地走,先把眼下的日子過好、想法把未來的路鋪好再說。
皇后在一日,能算一時算不了一世,她未來的路還得自己鋪,何況她也不習慣依靠於人。
牛痘搞出來,敏若打算交給皇家,一來如今朝局並未十分明晰,這東西握在鈕祜祿家手裡不好,怕族中與本旗故交再起異心,不如交給皇家表示忠心;二來從原主上輩子的記憶中不難發覺康熙是個恩怨分明的人,東西交上去了,康熙得了好處,她往後半輩子的順心日子就都不愁了。
她求的本就不多,安穩度日而已,而她「胸無大志」,也正應是康熙喜聞樂見的,他會樂於促成並庇護敏若。
人心情分,除了真心實意相交的,就都是算計出來的。
敏若捨不得算計如阿娜日那般簡單明艷的小姑娘,不代表她不會算計人心。
牛痘的「重」,足以蓋過她所求的一切,餘下的情分也足以保法喀至少三四年內順風順水平步青雲。
敏若背對著蘭杜、蘭芳與雲嬤嬤,走到暖閣的窗邊輕輕推開窗,眼望著殿外。
在青壯年的滿清王朝即將迎來鼎盛時期的康熙初期,有權力的蘊養,紫禁城的金黃琉璃瓦似乎都比在後世更加璀璨亮眼。
……個屁。
敏若喚了端茶進內殿的迎春一聲:「姐姐醒了嗎?」
「娘娘醒了。」迎春笑著答道,敏若點點頭,囑咐:「院里雪有些厚了,怕姐姐每日在殿里往出一看覺著晃眼,略往兩邊掃一掃吧。」
迎春聽了頓時認真起來,神情端正地應下了——皇后的心腹太醫剛囑咐她不能每日都在暖閣內悶著,有餘力時便要起身來走動走動,冬日天寒,不出內殿往窗邊走走看看透透氣也是好的。
這事關皇后的身體,迎春十分重視,敏若從西殿出來時便見小太監們已經悶頭掃雪了。
皇后這會精神不錯,倚在窗邊的貴妃榻上,永壽宮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都只有皇后一人居住,前殿做書房與待客廳、也做過一兩年嬪妃請安待的地方,後殿則是卧房與日常起居之處,地方寬敞,布置得也十分精細。
迎夏在皇後身邊侍候的年頭久了,也識得幾個字,這會在皇后榻旁一個綉墩上坐著,緩緩給皇后念著書,敏若略聽了兩句,似是一本遊記。
見她來了,皇后展開眉眼一笑,「怎麼不睡一會?這幾日天兒冷,睡一睡養心血。」
「有一喜事要說與姐姐知道。」敏若微微抬起下巴向一側,示意殿內侍奉的宮人們,皇後會意,雖不解,還是擺手使人退下,只留下迎夏、迎春心腹二人而已。
敏若方將牛痘之事說出,皇后亦是大驚又大喜,忙詳細問敏若牛痘之事始末,又細問成功的概率有多少。
敏若一一回答了她的問題,皇后越問越是興奮,到底還存著幾分理智,將她的心腹太醫竇太醫召了來,試探地問起種牛痘預防天花是否可行。
時下盛行的預防天花的方法是種人痘,成功率極低,即便對健康兒童而言也十分危險,故而願意用此法的人並不多,而天花實在是一種致命的病了,對游牧民族而言猶甚,滿族歷代當權者對天花都很重視。
先帝便崩於天花,當今能順利登上帝位也有他已平安出過痘的一部分因素在。
牛痘之法若當真有如敏若所言那般安全有效,那就是可安鈕祜祿家三代太平的良方。
皇后重重握著敏若的手,竇太醫倒是沒給出準話,他不曾鑽研此道,沉吟半晌只說或可一試,只是風險太大怕百姓不敢,這是或許可行的意思。
至於到底能不能成,就得找出願意的人來試。
可現在擺到皇後面前的已經是結果了——敏若的莊子上,已經有接種過牛痘並平安痊癒的人了,而且是三人種痘,三人皆平安!
皇后深吸了一口氣,客客氣氣地命人送竇太醫,然後方壓低聲音問敏若:「你是如何想的?」
「願將此方獻與萬歲,惠於萬萬人,除此之外無所求。」敏若一理衣衫,端然一拜。
皇后似是今日剛認識她一般,愣愣看著她許久,半晌低喃道:「我卻是一個俗人了……你有此心,很好。」
頃刻之間她心內已盤算分明,這牛痘法就這樣直接獻上最好,不必非安給家裡的哪一個人——此處特指法喀。
敏若是鈕祜祿家的人,她的發明有利於天下人,自然也會惠及家人。康熙算是聖明之君,但比起鈕祜祿家再出一個經韜緯略有創可惠及天下人的發明的權臣,恐怕他更希望那個人是鈕祜祿家的女子,日後會成為她的妃子,成為愛新覺羅家的人。
她作為遏必隆的女兒,鈕祜祿氏出身的皇后,應該全心全意為了家族考慮,她也一直在毫無保留地為家族考慮,即便偶爾略有私心,但在遏必隆的爵位由法喀承繼的那一刻開始,就註定了這二者將永遠綁在一起。
那皇后的幾分私心,也不算是什麼。
況且,在當下或許因為這些日子的朝夕相處,又或許因為一直以來對小妹妹隱隱的愧疚,她那幾分私心,在法喀與敏若只見,竟然更偏向了後者。
皇后思慮了許久,因為過度耗神想得臉色都有些白了,才回過神來,握住了敏若的手,「我便叫我的心腹到你的莊子上整理此事的記錄,你放心,哪怕此事日後不為你揚名,皇上也會在別處彌補回來,必不會虧待了你。」
她也在隱隱暗示,如果康熙不願將牛痘法以滿族舊勛家族之人的發明面世,那敏若決不能鬧將出來。
從一開始,她在朝堂康熙與滿族舊勛隱隱的爭鬥中站的就是康熙這一邊,而她的妹妹,哪怕還未上船,也早已被綁在了她的身邊。
皇后輕輕吐出常常一口氣,遲疑一會,又道:「此法或可為你謀個貴妃位,再進一步的可能不大。而且,你心裡是個什麼盤算?若你想以此功績換個宗室女爵我勸你……」
「我省得。」敏若溫聲道:「皇上會更希望發明此法的是他的妃子,而不是鈕祜祿家的格格、任意一家的福晉,甚至宗室婦,都不可以。」
康熙登基至今十七年,也和輔政大臣、滿洲舊勛、宗室權王們掰了十幾年的腕子,先帝一力推崇漢學未必只是因為喜愛漢學,更多是因為漢人儒家天地君親師的說法,因為漢人講忠君愛國。
先帝壯年在位時,宗室親王滿洲舊貴們尚要三五不時地出來爭一爭、鬧一鬧,康熙少帝登基,這些年即便宮裡有太皇太后這根老輩分的定海神針,其中又有多少委屈是閉著眼睛咽下的。
前頭闊過的宗室與舊貴們睡覺都想回到努爾哈赤立「八和碩貝勒共議國政」的時候,后金國內一切軍國大事均由八大貝勒議處,連國汗之位那個人坐都得聽這八個人的,那可真是大權在握聲勢赫赫。
實在不行皇太極剛上位那會也勉勉強強,「四大貝勒並排而坐」①,每人一個月輪流執政,也可以接受嘛。
可以說,祖上的「闊」完全迷花了宗室王爺貝勒們的眼睛,再有滿洲舊勛這群攪屎棍在裡頭湊熱鬧,可以說先帝自執政起就在跟這群宗室舊貴們斗,到康熙如今仍不消停。
在這種情況下,康熙在宗室中可信任的人寥寥無幾,倒是眼中釘肉中刺能寫下來印本花名冊了,他自然不能容許牛痘這種可避天花惠萬世的大功落在滿洲舊族或者宗室頭上。
所以敏若一點獻出牛痘之策,最好的結果,就是她入宮為妃,康熙會厚待於她,則兩方皆大歡喜。
若她以此功換自由、換不入宮,只怕康熙就要使用一下他的小心眼技能,敏若也很有可能登上他的記仇小本紅筆花名冊了。
畢竟誰知道誰啊,她若表現出抗拒入宮的意思,那是不是也代表著鈕祜祿家並不看好康熙這位如今在坐上的帝王呢?
敏若早就將這些事情算清楚了,她也沒有後悔或者遲疑的意思,開弓沒有回頭箭,入宮本來就在她的計劃內,她還打算混宮裡的養老金呢,也不可能現在突然追求絕對身體上的自由,使勁開罪康熙了。
她始終認為她的心是自由的,心是自由的,人就是自由的。前世巍峨的皇廷宮城困不住她的心,今生的紫禁城也困不住她的靈魂。
如此就夠了,她並沒有漂泊江湖的喜好,沒有想要浪跡天涯的自由不羈之心。
她今生所求,也只是「安穩」兩個字而已。
將牛痘之事告訴給皇后,通過皇後轉向康熙這是敏若近日才做下的決定,若是皇后沒有打動她,她沒有感覺到皇后心裡對她與鈕祜祿家平衡微妙的轉換,那她寧願捂著再尋他法,也不會冒險著與他人做嫁衣的風險告訴皇后。
從皇后的殿中走出,院里的雪已經掃凈了,敏若仰頭望著藍天,清透淡淡的藍乾淨得令人忍不住喜歡,幾朵白雲悠閑地飄著,她的心情也莫名地好了起來。
今有牛痘一法,可保此世萬萬人免受天花之苦。
她心甚歡喜。
作者有話要說:其實一開始,皇后自認為是理智的思考已經因為感情因素的改變、注入而有了傾向性了。
①:八和碩貝勒議政的制度、內容源自清史,我略作改動,四大貝勒那一段打引號的一句話也是同一本書里的,書名就叫《清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