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4章 第二百二十四章
太後去世是大喪,紫禁城內外一片縞白,嬪妃宮人也都穿上了素服。
算來,自布爾和薨逝后,宮中已有近三十年未曾有過這樣的大喪了,驟然再經歷一遍,許多人的身體已不如年輕時扛得住。
尤其年長些的嬪妃,或多或少都與太后打過交道,太后一向與人為善,從前出得也算和睦,眼下她們又多以年邁,感及自身,豈有不傷心的道理?
一來傷心,二來身體不及年輕時,扛不住繁重的儀典了,太後走后不久,榮妃、惠妃、錦妃等人先後都病了。
有道是屋漏偏逢連夜雨,若單單是她們這邊病了也罷,宮務上好歹還有宜妃與書芳分擔操持,然而康熙的卻非也要湊這熱鬧——他起先本就病著,太后崩逝,他又大受打擊,悲慟服喪,身體扛不住也在眾人的意料之中。
只是他一病倒,宮中立刻便亂起來了,四處風聲鶴唳,甚至隱有……論及日後之聲。
這事情就打發了。
康熙要是這一發直接走了,那他們說得做得都沒錯,甚至若是下對了注還是分個從龍大餅……可架不住康熙走不了啊!
他們在這一陣賣力吆喝走動,康熙卻沒死成,回頭別說分餅了,只怕他們要分的是菜場砍頭的大刀!
這時候敏若是絕對躲不過的了,她倒是想乾脆倒頭裝個病,但因為某些「不可告人」的目的,她還得擠破頭往康熙那邊闖,於是難得出來主持局面。
書芳利落地接著操辦太后後續喪事的大任,由於實在懶得和康熙打交道,入宮以來從未做過正經事的黛瀾也不得不分擔一部分宮務,以逃避侍疾。
最後敏若帶領宜妃並幾位年輕嬪妃組成了乾清宮小分隊,在京的幾位公主亦來到乾清宮侍疾。
康熙早年便得了暈眩之症,而手書不暢、行動不便等癥狀在敏若看來更似中風……此次乃是大悲之下發作,癥狀十分厲害,幾位御醫戰戰兢兢日夜伺候在乾清宮,不敢說一句保底的話。
康熙又連續數日昏昏沉沉不見清醒,如此情況下,宮中更是人心浮動。
眾皇子終是按捺不住,一齊請求入宮侍疾。
乾清宮裡多是子女年幼或者乾脆無子的嬪妃,事不關己她們自然不會下場,只是被這情況唬的心慌。
宜妃氣得直罵道:「老五老九兩個狗東西,還逼上他們額娘了,我非出去打斷他們的腿不成!」
其實她想罵的哪裡是五阿哥和九阿哥?
三阿哥牽頭扯著關心皇父身體的大旗要求侍疾,眾皇子無論有心還是無心,都只能隨大流行事,這會不參與才是「不孝」。
宜妃心知肚明心動的是哪幾個,偏生還不能指明了罵——誰知道日後哪個就是真正「有福」的那個呢?
她們這群太妃沒準日後還得在人家手底下討飯吃,再看不過眼也不好得罪得太狠。
敏若冷笑一聲,宜妃這會想姐姐想得魂牽夢縈,乍一聽到敏若的聲音,卻不知想到了什麼,猛地轉過頭盯著敏若看,眼中露出一點期盼。
她是真急的不行,病急亂投醫了。
敏若收回放在康熙呼吸上的注意,抬手捏捏眉心,毫不客氣地回望她:「你覺著我能做什麼?」
宜妃吶吶一會,低聲道:「好歹把人都打發走,這都圍在外面算個什麼事啊……」
「除了皇上,誰能說得動那群阿哥爺?」敏若挑著分出來的湯藥淺嘗分辨其中成分,宜妃已習慣了敏若這一份仔細,但看著敏若冷淡平靜,再想想她自己急得火急火燎,又覺著心中不平,不禁低聲道:「把他們都打發走了,你也不用這麼仔細謹慎、咱們也不必提心弔膽了。」
那群皇子們守在外面,對她們而言就好像這座乾清宮被猛虎圍住了,外面群狼環伺虎視眈眈,裡面康熙又病勢兇險,對她們而言就好像刀架在脖子上,這座紫禁城也不再安全。
如今宮中有身份對皇子們開那個口的無非是這幾個人,宜妃是覺著自己一人出頭底氣不足,死活想要拉上敏若一起。
內廷防衛畢竟握在法喀手裡,就直接增添了敏若的重量,她開口,哪怕康熙情況再不好,外面那群皇子也不敢太過分。
但也無非是賣力不討好的事。
便是真將人打發走了,康熙醒來後知道此事,又會作何感想呢?
他是會覺得敏若行為果斷,還是覺得敏若越權逾矩?
這件事宜妃不會考慮不到,但她倒也不是存著壞心,畢竟她將自己都算進去了,若是康熙惱怒,她也逃不過。
她心裡想的是另一樁事。
如今安兒和瑞初都在乾清宮,敦親王府家小也俱在京中,可以說沒有在外的軟肋,法喀位列九門提督又掌內廷護衛,宮中嬪妃之中敏若地位最高,行事可以說萬分便宜。
若真走到那一步了,還顧忌康熙什麼?三下五除二將事情辦了,一切塵埃落定,她們也不必怕日後了。
安兒與九阿哥交好,對宜妃來說,安兒得勢,遠比三阿哥或十四阿哥成事要好。
她清楚敏若的腦袋不會想不到這一步,偏生無論她怎麼暗示敏若都不搭茬,宜妃急得要跳腳,深覺自己就是那個太監。
「好了,你也莫急了。」宜妃心裡百轉千回已快要磨平銀牙,敏若終於將手中藥碗放下,輕嘆一聲,道:「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他們如今不過仗著皇上情況不明,他們又是為人子的才敢守在外頭,等皇上醒了,皇上安然無恙的,態度分明,無論叫他們走或留,他們若敢不聽,那成了什麼了?」
宜妃急道:「你這話我們都明白,可皇上幾時能醒啊?皇上再不醒……咱們是真頂不住了。六天了,皇上再沒動靜,朝臣們也要坐不住了。」
她兀自著急,話里也帶著火氣,當與敏若沉靜微涼的目光相撞時,卻好像有一盆冰水迎面向她潑去,令她一下冷靜下來。
被這一下鎮住后,宜妃又有些氣急,然而她到底與敏若相處了這麼多年,冷靜下來后直覺不對,仗著人都在身後看不到她的表情,死命對敏若使眼色。
見她終於開竅,敏若甚至有一種傻崽終於學會說話的幸福感,未必不可見地垂下眼帘示意。
宜妃肉眼可見地有一瞬的震驚,而後看康熙的眼神就很不對勁了,如同一把刀子,恨不得將康熙身上的肉一塊塊都剜下來。
她們這群人被圍在乾清宮裡,外頭皇子們幾乎是「逼宮」一樣,叫她們膽戰心驚地唯恐第二日便有人殺進來變了天,結果這老東西他是躺在炕上裝暈!
康熙醒了已有近三日,這三日里宜妃時時刻刻守在御前,原先是心裡著急佔了上風,這會一冷靜,那些不對勁都在眼前回蕩,令她氣得磨牙。
敏若沒給她多少反應的時間,淡淡道:「喂皇上用藥吧。希望這方子能有效用,皇上不醒,咱們就是急成熱鍋上的螞蟻也無用。」
她面色平淡,聲音卻帶著十足的憂愁與濃厚的不安,寢間內此刻面對著她的唯宜妃一人而言,見此心神大震,但竟莫名地覺著心中更有底了些,也調整好口吻,長長地嘆了口氣,道:「只能如此了。」
康熙也算條漢子,一碗苦湯子進肚,眉頭都沒皺一下。
敏若暗暗琢磨著晚上熬藥時悄摸往裡塞兩把黃連的可行性,但為了一時的痛快讓積年表演露出破綻自毀長城,顯然是不太理智的行為。
這大好機會啊。
敏若心中惋惜極了,不過康熙醒來這三天,她也沒讓康熙好過。
自從發現康熙的呼吸變化之後,她就壞心眼地拉著宜妃她們輪班守在康熙身邊,幾乎是一點自由活動的時間都沒給康熙留,搞得康熙吩咐點事都要跟做賊一樣,等梁九功趙昌幾人把她們都支開,才能趁空快速吩咐。
若非有康熙吩咐,他一連昏迷六日沒有消息,他的心腹臣子們也會坐不住的。
康熙就這樣硬是躺著裝了三日昏迷。躺在床上裝昏迷也不是件容易事,敏若琢磨著他應該是裝不了多久了,倒是到了她可以動一動的時候。
康熙費這樣大的力氣演了一場戲,若不藉機有所作為,她豈不是對不住康熙?
他不就是想看到兒子們的「真面目」嗎?她就讓他看到又何妨。
而且也不能叫康熙再「暈」下去了,他想要看到的局面她就快些讓他看到,還要創造機會叫康熙「看清人心」。
康熙醒來后暗示了幾位近臣心腹,無論按親疏還是信任度,法喀都應該位列其中。
然而直到現在,康熙的人還是沒有接觸法喀。
這並不代表法喀已經失去康熙信任,但足可說明康熙猜疑法喀如今的立場——安兒就在外面,法喀也算身在局中,康熙懷疑法喀是正常的。
但至少在雍正登基之前,法喀不能下來。
他如今的地位越高、權勢越重,日後退下來時才能搏得更多好感,對粵地布局才越有利。
在如今的規劃中,肅鈺至少要完全掌控粵地水師三到五年,能坐上廣州將軍的位置最好不過,對後續布局更有利。
那對下任皇帝的帝心便要求很高。
肅鈺當然可以現在就投靠四阿哥,但他如今身在粵地,哪怕投靠四阿哥的信任度也有限。還是要有京中的法喀在,法喀在四阿哥那好感分打得越高,日後他乾脆地退下來,惠及肅鈺的才更多。
法喀的位置一定要穩。
那康熙的疑心,就必須徹底打消掉。
敏若目光微冷,不就是亂局嗎?康熙能隔岸觀火,她也能下手推波助瀾。
一碗葯喂完,瑞初細緻地用溫水擰了巾子給康熙擦臉,敏若忖思著對宜妃道:「雖說管不動他們,可就叫他們這樣在外面圍著,也太不像話了。你的話有理,如今宮裡人心惶惶的,一直這樣下去不是回事。」
瑞初手上動作穩而不亂,隨著敏若的言語留神觀察康熙,那邊宜妃不知敏若這又走的什麼路數,還怔了一下,然後方急忙道:「正是這話,貴妃你有什麼主意?」
「他們是斷不可能聽咱們的,如今能聽咱們的話也無非是那幾個親兒子了,看似是無濟於事。可話又說回來,老三、老八、老十四如今能硬著膽子守在外面,無非仗著人多勢眾,剩下那群是被架在檯子上不好下去。咱們想法子名正言順地把安兒他們幾個支走,再叫他們多帶走兄弟,人一散了,勢就不如前了。」敏若道。
這法子算不上高明,但確實很可行。
宜妃琢磨一會,連連點頭——她就是怕五阿哥和九阿哥攪進這潭渾水裡,如今知道康熙醒了,她回過神仔細思索著,又添了許多懼怕。
既怕康熙對兩個孩子摻和進來守在乾清宮不滿,以為他們也覬覦那個位子,又怕康熙是有什麼算計——如今她仔細思索,確定至少昨天康熙就已經轉醒,既然他昨天就醒了,若無所圖謀,怎會還生躺到今日,放任外面的亂象不管?
唯一能夠解釋這一點的,就是康熙要利用這亂象做什麼,或者這亂象乾脆就是他一手促成的。
宜妃細思極恐,這會聽到有將兩個孩子名正言順支走的法子,便什麼都顧不得了。但她也不是盲聽盲從,是敏若明確地告訴她安兒也要走,她才放下心。
她是清楚敏若有多看重這一雙兒女,哪怕算計,也不可能將安兒搭進去。敏若既然敢說叫安兒和五阿哥、九阿哥一起行動,宜妃心裡就有底了。
見她配合,敏若繼續道:「我也想了,如今也沒那麼多可講究的,拖一日、險一日,無論理由拙不拙劣,將孩子們先支走是正經。我如今只怕皇上若再不醒,哪一個有所動作,會掐住小的威脅咱們。」
宜妃神情頓時一肅,「貴妃你說怎麼辦吧!」
敏若道:「就說皇上服藥要用鮮竹瀝送服,叫他們出去砍竹子燒竹瀝去。」
康熙如今痰症很重,這個理由其實說得過去——至於太醫咱們不贊同,那就不是他們說得算的了。
理由也無需太說得過去,她要做的只是讓康熙知道,如今殿外,誰是被裹挾著來的,誰無心那個位子。
宜妃蹙眉有幾分為難,但見敏若面色冷峻,還是下意識地點了頭,咬牙道:「就這麼干!」
「真要到了那一步,他們狗急跳牆,咱們同歸於盡也罷!我兒子不能栽在他們手裡!」敏若冷聲道,又忽然看向瑞初,語帶幾分急切,「瑞初,你聽額娘的,你出去避一避……」
「額娘。」瑞初軟聲道:「女兒不走,女兒就在這陪著阿瑪和您。若真到那一步,女兒左右是不可能活著走出京城的了。女兒與阿瑪、與您和舅舅同赴黃泉,也算盡了孝道了。」
雖然是說給康熙聽的,可敏若聞罷,還是不禁眼眶微酸。
她摟緊了瑞初,「瑞初……是額娘無能!是額娘護不住你們……」
宜妃見狀心底惶然不安,不知敏若這又是什麼路數,但一聞敏若的哭聲,她頓時也撐不住了,吶吶道:「不、不至於到那份上吧……皇上!您若再不醒,咱們只怕就要泉下見了!」
端著熱水走進來的年輕嬪妃聽到這句話,雙手一顫雙腿發軟,眾人只聽銅盆落地「哐當——」一聲響,回頭看時那年輕嬪妃已經癱倒在地,面帶懼色瑟縮地道:「不、不會吧——」
敏若似是一咬牙,抹了把臉,橫了宜妃一眼,「沒到那份上的,你喊什麼?」
連著兩聲大動靜,原本守在外頭的幾位年輕嬪妃都涌了進來,小聲一交談,頓時都面露惶恐之色,一時殿內人聲嘈雜,多是慌亂。
康熙直覺有什麼事脫離了掌控,但如今分析下來又處處合情合理,敏若與宜妃的話雖有些狠……但並非沒有依據的。
然而如今並非他「醒來」的最好時機,他只能按捺住急意,聽著耳邊的嘈雜聲音,此刻年輕嬪妃脆如珠落玉盤的動聽哭聲也不動聽了,落入耳中只令他心煩。
敏若皺眉大聲道:「莫哭,都莫哭,沒到那地步呢!」
年輕嬪妃面帶惶惶之色,「貴妃——方才您說……」
「都休要胡思亂想,他們敢那麼辦,天下的吐沫星子不淹死他們?何況不還有侍衛們嗎?我向你們保證,我娘家兒郎在侍衛中的不少,便是真到那一步,他們也絕不會倒戈,法喀也不會!這座皇城一定是安全的!只要皇城安全,他們豈敢作亂?」
敏若聲音堅定擲地有聲,大約是果毅公親姐這重身份給這句話稍微增添了一些可信度,人心稍微一定,又好一會,敏若才與蓁蓁等人合力將一眾年輕嬪妃們支了出去,然後開始商量「大計」。
「將人攪散這是個不成章法的法子,但卻未必無效。我的想法是,無論怎樣,咱們先試試,沒準能成呢?眼下人心不安至此,若再叫他們守在外頭……只怕宮裡也難消停了。」敏若道。
蓁蓁沉默一會,點頭道:「娘娘您說得有理。」
宜妃臉上稍微見到一點喜色,「那、咱們就這麼辦?」
敏若眼角餘光掃過她示意她沉住氣,沉聲道:「誰去傳話,這也是個問題。」
話要說得體面周到,而能傳這種話,身份上也必須合適。如今最適宜的人選,便是瑞初了。
瑞初知道敏若的意思,立刻道:「女兒去和哥說,哥定信服我的。」
然敏若的意,卻在蓁蓁。
她轉頭看向蓁蓁,蓁蓁清楚她的意思,深深吸了口氣,道:「我與瑞初同去,安兒要走了,四哥應也會聽。十四……我設法勸他,我畢竟是他親姐姐。」
康熙那傢伙裝暈裝得下本錢,叫人看不出一點他的情緒波動。
敏若干脆確定不能觀察到一點他的情緒之後,便放棄了這一耗神的做法,收回分出的一絲注意,點點頭,又正色對蓁蓁道:「但也不比強求。胤禛與安兒他們同走了就是好的,老七性子溫懦,安兒勸他,必有八成可行。」
這樣一算,年長些的皇子們走了半壁江山,尤其排行前十的,除了三阿哥與八阿哥都走了,他們留下便也不算理直氣壯。
——與其干守在這裡,去尋葯為皇父做一點實事,不更是孝心嗎?
這是明晃晃的陽謀,他們必不會走,因為一走就有可能錯過宮中變動,只有守在乾清宮,才能抓住每一絲可能的風聲。
但他們強留在這,也不能理直氣壯地佔著大義了。
宜妃越想越覺著這法子妙,斬釘截鐵地道:「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