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第2章 第 2 章

一九四五年春,港口碼頭,一艘輪船趁著月色拋錨起航。

岸上送行的人群模糊成一團,二層客艙的房間里,沈若臻脫下西裝外套,在鳴笛聲中鬆弛了身體。

戰火無情,母親與妹妹早已送往海外避難,不少親戚也靠沈家獲得了妥善安置。去年秋,父親得急症病故,喪事簡辦,之後老管家護送遺體回寧波安葬。

昔日顯赫的沈公館人去樓空,沈若臻對外宣稱要回故鄉為父守孝,其實是進行安全轉移。忠孝兩難全,從他接任行長一職就做好了選擇。

房間悶熱,沈若臻解開白襯衫的一粒紐扣,將行李箱平放在床尾打開,不大的箱子空著一半,裡面裝著洗漱包、兩套西裝、一盒鎏金水晶火漆印章,是行長的公印。

沈若臻抽起夾層,內里放著幾張未面世的抗幣,由他督辦,一個月前秘密製造並成功運送了一批,這些是他留作紀念的。

抗幣之下還有一份報紙,版面正中,醒目地刊登著一篇「敬告國民——復華銀行關閉公告。」

沈若臻親自撰寫,寥寥數言道不盡背後的殫精竭慮,再一次讀罷,依舊是萬千心緒難抒。

他平躺在狹窄的床上,手背搭著額頭,食指間的瑪瑙戒指質地堅硬,像針管抵著皮膚注入了鎮定劑。

沈若臻疲倦至極,沉沉地睡著了。

過去許久,輪船開始激烈地搖晃,房間內的小桌在地板上滑動,碰撞牆壁發出「咚」的一聲。

沈若臻醒來,透過小小的舷窗看了一眼,天色陰晦,漆黑的天空打過一道閃電,海面上波濤翻滾。

走廊上不斷有人經過,吵嚷聲在顛簸中越來越大。

沈若臻披衣出門,驚覺天氣壞得可怕,海風呼號,烏壓壓的密雲幾乎垂落在海面上。

沒多久,輪班休息的船員傾巢出動,可見情形兇險。

甲板上擠滿了不安的乘客,雷鳴低嘯,暴雨鋪天蓋地襲來,混亂中一扇巨浪轟然席捲,人們又倉皇逃回船艙,失衡跌倒的身體像一隻只蜷縮的蝦子。

猛地,一道驚雷直下,破開黑天,船上的桅杆生生被劈裂!

轉瞬間,無數人驚懼哭嚎,哀鴻遍地。有船員放棄般鬆了手,癱軟著身軀倒下。

刺骨海水不停砸向甲板,浪濤如狂龍,大口大口吞併著破損難當的船身。

周遭尖叫、呼救、啼哭,等待的是驚厥、傷亡和無力回天。

沈若臻抓著欄杆,髮絲飛舞,渾身濕透了,沉靜的臉上滑落咸澀的海水。

他晃動了一下,默然笑起來。

想他短短一生,生長於膏粱錦繡,肩負著雲霓之望,經過美滿,嘗盡憂患,不圖史書工筆留姓名,卻不料如今落個葬身大海的結局。

所幸,他已無愧家國,只可惜等不到瘡痍平復。

一面巨浪掀上天際,垂直落下,「嘭」的一聲,甲板頃刻間被砸出一道裂痕。

沈若臻產生短暫的耳鳴,欄杆濕滑抓不住了,他鬆開手,從胸前口袋裡掏出從小佩戴的懷錶,指腹摩挲表蓋,上面鐫刻著象徵佛法慈悲的「卍」字紋。

船沉的一刻,白襯衫輕輕飄動,沈若臻如一株黑夜中寥落綻放的曇花,猝然被天地吞噬。

海水太冷了,寒意裹遍五臟六腑,氣息一點點抽空殆盡。

沈若臻的意識變得混沌,直至湮滅。

……

飄浮感似乎消失了。

沈若臻覺出一絲溫暖和踏實,刺耳的聲響也停了,靜靜的,後來他隱約聽見一道腳步聲。

難道有人救了他?

腳步由遠及近,停在身邊,沈若臻的感覺愈發真實。

他沒有死,他還活著。

忽然,他聽見有人在說話,音調略低,就在身邊,在對著他說話。

是誰……

沈若臻終於睜開了眼睛。

眼前閃動著幾道的光圈,他茫然片刻,視野漸漸清晰,目光也隨之聚焦——他看見了一個陌生的男人。

那般高大、英俊,對方正盯著他,冷漠的表情中摻雜了難以掩飾的詫異。

項明章沒有料到,他剛念完輓詞,要死的楚識琛居然醒了。

那雙眼睛定定地望著自己,明瞳點墨,清澈如水,全無爛醉或垂死的萎靡,許久,遲疑地眨一下眼,長睫忽閃,再望來時目光變得嚴肅。

沈若臻久未開口,發聲有些沙啞:「你是誰?」

項明章神思歸位,傲慢也一併恢復,反問道:「不記得我了?」

沈若臻防備大於疑惑,回答:「我不認識你。」

項明章連一句「貴人多忘事」都懶得嘲諷,項樾五個人全躺在病房裡,還有多少人受傷不得而知,他沒有一分鐘的耐性跟一個腦殘打太極。

項明章微微俯身,不禁惡意揣測這位楚少爺,說:「楚識琛,搞出這麼大事故,裝失憶可沒用。」

沈若臻:「我——」

不等否認,項明章轉身離開了治療室。

外間多了幾名女眷,是來陪伴楚太太的,項明章不欲多留,走之前說:「伯母,進去看看吧,他醒了。」

楚太太一驚,柔弱的身體從沙發中彈起來,立刻衝進了治療室,楚識繪和其他人緊隨其後。

沈若臻被突然湧入的人群嚇了一跳。

楚太太撲在床前,把「楚識琛」仔細看著,激動不能自已:「小琛,你終於醒了!媽媽就知道你福大命大!」

沈若臻愣著,才注意到周圍的怪異之處——病房的樣子,精密的儀器,這些陌生人的衣著打扮……

楚太太捧住他的手,問:「小琛,你感覺怎麼樣?冷不冷,有沒有哪裡痛?」

楚識繪在另一邊嘀咕:「不會是迴光返照吧。」

楚太太:「哎呀,不要咒你哥哥!」

「喂,」楚識繪叫道,「楚識琛,你沒事了?」

沈若臻聽清了那個名字,他不明白為什麼所有人都這樣叫他,否認道:「我不是楚識琛。」

楚太太溫柔一笑:「在說什麼傻話呀。」

沈若臻重複第二遍:「你們認錯人了,我不姓楚。」

「好好好。」楚太太一臉溺愛,「以後跟媽媽姓楊,只要你平平安安的,怎麼樣都好。」

沈若臻抽出手,壓抑著內心泛起的一絲恓惶,他幾乎是鄭重地說:「這位夫人,我不認識你們,我也不是你的兒子。」

大家遲疑片刻開始悄聲議論,楚太太傻在一旁,頓時又由喜轉憂。李藏秋去請了醫生過來,所有人圍在床邊等候最新的診斷結果。

醫生做完檢查,試圖詢問一些常規問題,但得到的答案除了「不知道」,就是「不記得」。

最後,醫生誘導地問:「你不是楚識琛,那你叫什麼名字?」

沈若臻頭腦清醒,所以十分提防,他不清楚這些人包括醫生在內,是服從於哪一方、哪一股勢力,如果他暴露真實身份,又會面臨什麼樣的風險。

沈若臻搖搖頭,選擇緘默。

醫生對家屬說:「很可能是失憶,至於確切的病因和損傷程度,需要明天做一個詳細檢查。」

楚太太不願相信:「失憶……人真的會失憶?」

醫生說:「嗯,我院18年有個病例很類似,也是蘇醒后什麼都不記得了。」

沈若臻心裡一動,出聲問:「請問是一九一八年嗎?」

「呃。」醫生語塞,認真回答他,「那是二十世紀,現在是二十一世紀啊。」

沈若臻呆住,極大的震驚令他做不出任何錶情,他甚至反應不過來「二十一世紀」是什麼概念。

這怎麼可能呢?

他溺水昏迷,醒來陰差陽錯地來到了幾十年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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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風不偷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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