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在沈若臻醒來的第二天,沒來得及做詳細檢查,就被楚家悄悄地接走轉院了。
他住進一家高級私立醫院,病房更寬敞,看護更多,環境更私密,同一樓層幾乎沒有其他病人。
沈若臻不怕悶,也沒有任何額外需求,他每天只要報紙,各種出版社的報紙越多越好。
他渴求一切訊息,國際時局、經濟發展、工業科技、民生教育,只要醒著,他總是在孜孜不倦地閱讀新聞。
沈若臻驚奇整個世界的巨大變化,從過去來到當今,他的不安在日漸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份慶幸。
同樣驚奇的還有楚太太,她不學無術的兒子竟然開始讀書看報了,忍不住問:「小琛,累不累呀?」
沈若臻尚未完全適應這個稱呼,遲了半拍抬頭,回答:「我不累。」說完頓了一下,他叫不出「母親」,也偽裝不出親昵,便說:「你今天的裙子很漂亮。」
楚太太歡喜得要死,簡直快掉眼淚了,她寸步不離地守在床邊,希望「兒子」趁失憶能陪她多說幾句話。
沈若臻合起報紙,常言道「說得多錯得多」,他提前預防:「我好多事情都不記得了,好多東西不認識,一些淺顯的知識也如聞天書。」
楚太太安慰他:「別難過呀,你以前也蠻無知的,肚子里沒有多少墨水。」
沈若臻一愣:「是么?」
楚母說:「幸好你妹妹會讀書,成績又好,不然我在太太圈子裡交際,真的臉上沒有光彩。」
沈若臻:「……」
談天時,沈若臻免不了想起自己的母親。他的母親是個大家閨秀,是他兒時的啟蒙老師,對他嚴格大於寵愛,相比較父親,母親對他寄予了更多的期望。
而楚太太則是典型的「慈母」,對楚識琛不講要求,全盤接受,從未想過有一天發生不可挽回的事情該怎麼辦。
沈若臻想,他以「楚識琛」的身份活著已是不光彩之舉,若只享權利,不盡義務的話,豈非徹頭徹尾的小人?
身為兒子和兄長,作為一個成年男人,該做的事,該承擔的責任,他要替楚識琛做到。
那天醒來,見到的陌生男人說「搞出這麼大的事故」,沈若臻一直記得。
他猜「楚識琛」是有干係的,可這些天過得安安穩穩,麻煩已經處理妥當了嗎?親屬會不會受到牽連?
沈若臻找機會問起那晚發生過什麼,楚太太怕刺激他,輕描淡寫略了過去,最後叫他放心,說李叔叔會處理好的。
後來,沈若臻從楚識繪口中得知是遊艇爆炸,轉院也是因為牽涉的人多,在同一家醫院擔心會有麻煩。
至於後續處理,楚識繪不太清楚,同樣說李叔叔會搞定的。
沈若臻留心觀察,發現楚家真正做主的人是李藏秋。
亦思的公務,爆炸事故的爛攤子,都是李藏秋拿主意,他甚至不用和楚太太商量,辦完知會一聲即可。
楚太太對此全無異議,顯然習以為常。
沈若臻的身體一天天好轉,陪楚太太聊天的時間也隨之增加,他話少,多半在傾聽,趁此機會可以了解到楚家和公司的一些狀況。
亦思是科技公司,什麼計算機軟體、硬體、系統開發,沈若臻聽不懂,但默默記住了每一個辭彙。
楚太太保存了許多照片給他看,幫他認人,有家裡的兩名保姆,一名司機,近親若干,還有公司的管理層等等。
凡是來醫院探望過的,哪怕僅有一面,沈若臻都對得上號。
楚太太十分驚喜:「怎麼失憶了,記性倒變好了,東方不亮西方亮啊?」
沈若臻認完全部照片,他印象中少一個人,問:「我醒來時見到的第一個人,他是誰?」
「哦,他叫項明章。」楚太太回答,「工頁項,明天的明,文章的章。」
沈若臻默念一遍這個名字,道:「他是親戚還是朋友?」
楚太太說:「項家的親戚很難攀呀,算是朋友,爺爺輩就認識,交情不淺的。唉,可惜你爸爸走得早,我們楚家不風光了。」
沈若臻猶記項明章傲慢的態度,說:「看來兩家的關係疏遠了。」
「也還好。」楚太太看問題很簡單,「這些年雖然來往少了,但那是虛的,項明章收購亦思給的價格蠻好,說明講了情分,這是實的。」
沈若臻這才得知,楚識琛和楚太太的股權一起賣掉了,換言之,楚父一手創立的公司已經不屬於楚家。
他不能理解。
沈家祖上自光緒年間開設錢莊,寧波江廈街上三十多家大同行,沈家獨佔十二。後來外國資本湧入國門,父親沈作潤應局勢提倡變革,入上海興辦現代化銀行。
沈若臻年幼時耳濡目染,已知經商重在「經營」,謀在發展,成在堅守。
一爿店擴成一雙,開疆拓土,一路堵則變通,諸路盡為我所行,在戰亂年代也要爭當頂在前面的鰲頭。
在他受的教育理念中,變賣家業是一種恥辱,是極大的失敗,會遭人笑柄的。
他表情凝重,楚太太問:「怎麼了呀?」
沈若臻輕展眉峰,回答:「沒什麼,有些惋惜罷了。」
「兒子,你別鬧了。」楚太太說,「當初是你軟磨硬泡要賣的,威脅我不答應就在國外自殺,你現在又惋惜!」
沈若臻無奈道:「抱歉。」
楚太太馬上心軟了,格局都寬了:「這些年亦思不景氣,賣掉也好,項樾是行業頂尖,沒準兒能把它盤活呢。而且項明章看著彬彬有禮,其實很吃得開,有本事的,以後交給他去煩啦。」
沈若臻腦中浮現出項明章的冷漠模樣,怎麼,二十一世紀重新定義「彬彬有禮」了?
只怕是那位項先生有一顆玲瓏心,裝慣了大尾巴狼。
身體完全康復后,沈若臻出院了。
踏出醫院的那一刻,對他而言,是在邁進一個新的世界。
楚家的別墅坐落在江岸以西,楚父過世,楚識琛這幾年在國外,家裡全是女眷,因此內外打理得十分雅緻。
大門早早敞開迎接,沈若臻下了車,在楚太太的陪同下步行穿過花園。庭前立著兩個人,年長的是唐姨,相當於家里的大總管,年輕的秀姐負責其餘雜務。
回家的第一餐很豐盛,冷盤熱盤鋪張了十幾道,沈若臻向來謹慎,楚太太夾給他的一定吃,擺在面前的選擇吃,應該不會出錯。
吃過午飯,他被帶到了楚識琛的卧房。
房間牆上噴繪著一幅暗黑色調的巨大畫作,混亂的線條下畫的是一個吐著舌頭的搖滾青年,沈若臻問:「這是……我畫的嗎?」
唐姨笑道:「你哪有這水平,買的。」
沈若臻細細地參觀,邊柜上擺著一張相框,他看見了楚識琛的照片。
那張臉,真的和他十足相似。
沈若臻退出房間,他不想動楚識琛的東西,不想霸佔楚識琛的屋子,不想讓屬於楚識琛的痕迹被覆蓋。
他堅持搬進了一間客房,空置許久,冷冷清清的,牆邊放著一架蒙塵的施坦威鋼琴。
唐姨拿來一隻收納盒,裡面是為他準備的電子產品,有兩隻手機、兩副耳機和充電器。
「出事後新買的,號碼換了,一隻當備用。」唐姨說,「充足電了,沒開機。」
沈若臻見楚太太用過手機,問:「這個東西每個人都要有?」
唐姨:「當然了,現在沒手機誰活得下去。尤其是你這樣的,隨身攜帶,及時打電話求救,以後少去沒信號的地方。」
沈若臻點頭答應,拿著手機端詳了一會兒,無奈地去找楚識繪。
轉院之後,楚識繪只去看過他一次,是被楚母硬拉去的。今天回來,楚識繪等到吃午飯才下樓,一句話也沒對他說過。
從少數的交談里能感覺到,楚識繪對楚識琛沒多少感情,甚至稱得上討厭。
敲開門,沈若臻學楚太太的稱呼,問:「小繪,這個怎麼打開?」
楚識繪第一次聽親大哥叫她「小繪」,反應了好幾秒:「……你不會連手機都忘了怎麼用吧?」
沈若臻坦然道:「我不記得,可以請你教我嗎?」
楚識繪又愣了幾秒,這個「請」字從對方嘴裡說出來,實屬罕見。
整個下午,沈若臻學會開機、設置、使用各種功能,深深折服於現代科技。楚識繪也被他的謙遜好學所迷惑,短暫地忘了親大哥的本性。
過去兩天,項樾通信的園區內。
負責SOA架構的小組做了項目的場景搭建,項明章看過給了反饋,從研發中心出來回辦公大樓。
經過景觀湖,一池遊動的黃秋翠磷光閃閃,項明章停下欣賞。
助理特意找來,說:「項先生,您在這兒啊。」
項明章道:「叫人撈幾條活泛的,送到縵庄。」
「好的。」助理應下,報告正事,「楚家剛聯繫過,說楚識琛前兩天出院了。」
項明章聽說確實是失憶,漫不經心地問:「現在怎麼樣了?」
助理說:「他回家玩了三天手機。」
項明章:「……」
助理忍著笑:「楚太太問您周末有沒有空,想邀您一起吃頓飯。」
出事以來,楚家光是處理賠償就一腦袋官司,壓新聞也費了不少力,項明章清楚李藏秋分身乏術,因此簽約后的商業交接一直拖著。
倒不是他體貼,項樾大魚吃小魚,吃相急一點不免被詬病「侵吞」,緩這一時半刻就成了寬容大量,誰也不會嫌棄好名聲。
現在塵埃落定,項明章希望公事公辦,儘快走程序,不想浪費時間私下拉扯,跟楚家聯絡虛無縹緲的感情。
秘書問:「那幫您回掉?」
突然,項明章的手機收到一條簡訊。
十分鐘前,沈若臻正在練習打字速度,楚太太告訴他向項明章邀約未果,讓他再聯繫一下,以表誠意。
沈若臻思忖片刻,發送了人生中第一條簡訊。
項明章看著註明「楚識琛」的號碼,出事後楚家給的,隨手一存互沒聯絡過。
如今楚識琛變成一個被格式化的腦殘,能發來什麼正常內容?
他點開簡訊,楚識琛竟然發來了兩句詩——
霧裡千船暗,燈明夾岸燃。
征程猶未已,還策祖生鞭。
項明章讀了一遍,前半闕的景象暗喻那一晚的事故,後半闕抒發當下心境,挫敗不足懼,要繼續揚鞭啟程。
表面來看好像態度不錯。
可暗含的機鋒……這兩句詩的作者,不到三十歲便沉湎酒色而亡,死後寫給他的輓詞,正是項明章在病床邊借用的那一句。
原來楚識琛不僅聽見了,也聽懂了。
發這兩句詩給他,聰明且文明,既不卑不亢地回應了事故,又不褒不貶地回敬了他那一晚的譏諷。
這倒讓項明章出乎意料。
秘書還等著:「楚家那邊……」
「替我答覆,」項明章改了主意,「周末我會準時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