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番外五(上)
宋棠坐在教室後排的位置,看著前面講台上侃侃而談的教授,心裡不由得煩躁,隨著時間的推移,隱約有些焦慮。
而且他還開始後悔了,就不該答應方鶴寧來上課。
他握著筆,根本聽不進去老師講了什麼,只一下一下戳著本子,鋼筆戳下去,在紙上留下了一片毫無規律的黑點,然而即便如此,他的情緒還是慢慢的更緊繃了。
他又不想早退,萬一被老師的眼神問候,甚至被直接叫住之後成為眾人視線的焦點,那更遭不住。
因此他現在是如坐針氈,就希望時間過得快點兒、再快點兒,趕緊下課。
然而好不容易捱到下課鈴響,他利落收拾了東西打算走,只是還沒起身,一隻手就猛地拍在了他旁邊的桌上,發出一大聲響。
宋棠一停頓,抬了下眼又很快避開,來人是他堂弟——宋子陽。
他親叔叔的兒子,比他小兩個月,兩人是一屆的,一個專業但不一個班,而這節課本來不是合上的大課。
面對明顯是專門來找茬的宋子陽,宋棠沒工夫跟對方多糾纏,從另一側繞開。
宋子陽卻沒打算輕易放過今天難得來上課的宋棠。
他示意自己的跟班把人堵住,開口就是冷嘲,「我的好堂哥,宋家是比不上方家,但是你沒必要上趕著巴結人家吧?自己的臉面不要,不能拖著我們一塊兒被人戳脊梁骨不是?」
宋棠皺起眉,老師已經離開了,而宋子陽在學校就是一霸,沒幾個人敢招惹,見到對方過來,很多同學都麻溜閃了人,不過一兩分鐘時間,教室就只剩下他、宋子陽和三個小跟班了。
他心裡煩悶,只想快些離開,懶得跟宋子陽理論,「你是上次還沒被揍夠,沒長教訓是嗎?讓開。」
宋子陽被戳到痛腳,臉色頓時黑了。
說起這個他就來氣,他看宋棠不順眼不是一天兩天了,對方一般都躲著他,有時候碰上了,刁難、嘲諷幾句是肯定的,但出於忌憚方鶴寧,他並不敢做什麼。
上次他手底下一個人直接上了手,結果正好被方鶴寧撞見,最後在學校外面動了手,沒挨到宋棠一根頭髮絲兒,他那個小弟卻現在還躺在醫院。
他嘴上是一點都不客氣,「我懶得跟你動手,宋棠,你不顧及我們的臉面就算了,你爸媽的面子也一點兒都不顧?
「他們是死得早,要是還活著,看到你自甘墮落,願意被人家包養,去給人家當玩意兒,當個隨時可能被一腳踹開的小情人,他們會多難過!」
宋棠本來心情就不好,聽宋子陽提起自己的父母,火氣瞬間就竄上來了,「我做的事情我清楚,你用不著拿我父母來說事兒,你不配!」
他父母走後,叔嬸鳩佔鵲巢不說,連帶著宋子陽都以正兒八經的宋少爺自居。
他不在乎什麼稱呼與身份,這個宋家少爺他可以不當,但他父母是絕對不容許別人冒犯的底線。
宋子陽嘲道:「你以為自己還是那個有父母當靠山的大少爺呢?宋棠,你不好好照照鏡子看看,你現在只能依仗我父母,明白嗎?得罪我對你有什麼好處。」
說到這兒他停頓了下,看著宋棠蒼白的面色,心裡暢快。
他知道宋棠不願意給方鶴寧找麻煩,所以他只是說幾句而已,對方絕對不會轉過頭去告狀。
而他敢這麼做,不過是因為方鶴寧肯定只是玩兒玩兒,不會跟宋棠來真的。
他繼續道:「你以為方鶴寧是真的喜歡你?別異想天開了,他就是把你當消遣!等你被一腳踹開的那天,我等著你回來求我!放心,看在伯父伯母的面子上,我……」
「你閉嘴!」
聽著這聲冷冰冰的呵斥,宋子陽直接呆住。
他都打聽好了,確保萬無一失才來找宋棠的,方氏今天不是有高管會議嗎?方鶴寧怎麼可能出現在這兒?!
在場幾人的視線齊刷刷投向後門的方向,站在那兒的正是方鶴寧。
宋棠的眼神抖了下,緊繃的心弦猛得鬆了,好像一瞬間找到了主心骨。
方鶴寧走近兩步,都沒看宋子陽,眼神一直放在宋棠身上,他略壓低了聲音,「二少爺,看樣子我之前說的話你都沒當一回事?」
宋子陽有點怵得慌,就是他暫代宋氏公司總裁的父親在這兒,也不一定頂得住方鶴寧這個冷冰冰又極具壓迫感的氣場。
他就搞不明白了,明明沒比他們大幾歲,怎麼就能強勢成這樣?!關鍵這強勢的資本還是人家自己掙來的。
十八歲搞定學業進公司,兩年時間完成權力交接,上下一通大換血,現在?用圈內人的話說,方氏集團公司屬於找對了方向的航海巨輪,前途自不必提。
他往旁邊讓了讓,陪著笑臉道:「哪兒能啊,記著,都記著呢,我就是……就是……」
他根本圓不下去,那話說的夠直接了。
方鶴寧沒多搭理宋子陽,面對宋棠,他的語氣就柔和了不少,「過來。」
宋棠抿了抿唇,四目相對,他的眼眶忽得酸澀起來,本來沒覺得多委屈,但見到方鶴寧就莫名其妙忍不住了。
他眨眨眼,快步向對方走過去。
而宋子陽他們見方鶴寧沒再追究的意思,灰溜溜又悄無聲息地快速從前門溜了。
宋棠走到方鶴寧跟前,在半步遠的位置站定,小小聲開口,「哥。」
方鶴寧注視著宋棠微垂的眉眼,對方面色蒼白,被半掩住的雙眼裡是翻攪的晦澀情緒,看似沉靜,實則煩躁又不安。
而且自從宋棠上大學,這快一年的時間了,對方很少再叫他哥哥。
他揉了揉宋棠的頭髮,「乖,沒事了,他說什麼你都不要聽,你知道他心懷不軌,你如果在意,真當成一回事,他才要高興。」
宋棠悶悶地應了聲,「嗯,我知道。」
他將人攬進懷裡,按著宋棠的後頸輕輕摩挲著,溫聲安撫道:「認識你之前我身邊沒有人,認識你之後我身邊只有你,別人怎麼說不重要,你自己看到的、感受到的,才是真實的。」
宋棠貼在對方胸膛上,蹭了幾下,稍微穩住情緒,道:「我不會相信他說的話,我知道你把我當弟弟、當朋友,是真心對我好的,不是把我當玩意兒,我不會聽別人胡說八道。」
聞言,方鶴寧的眼神略沉了下,隨即無聲地嘆了口氣。
弟弟?朋友?這一樣是胡說八道。
當然,這兩種關係可以有,但只能是附帶的。
然而眼下他只能順著對方的話道:「那就好,你只記住一點,不管什麼時候都可以相信我,我不會傷害你,不會背棄你,不會做對不起你的事情。」
宋棠點點頭,緊緊摟著方鶴寧,想說些什麼,最後卻只選擇了沉默地靠在對方懷裡。
他閉上眼,掩去了眼裡的苦澀,雖然心裡的煩躁確實被安撫了下來,但隨之翻湧上來的是不願意去仔細想的、關於未來的憂慮。
方鶴寧低下頭,貼著宋棠的頭髮蹭了蹭,緊扣著懷裡人的腰。
青年人身形纖長,卻多少有些清瘦了,不過好在宋棠上大學后就從宋家搬了出來,以後他還有機會。
回程的路上,宋棠掃了眼駕駛座的方鶴寧,小聲道:「我自學就好,以後我不去上課了,去了我也什麼都沒聽進去。」
只顧著緊張和焦慮了。
之前初高中的時候,他經常性請假在家,純靠自學,考試的時候再去學校,大學后從家裡搬出來,他索性打定主意不去了。
院長看他成績,或許是看宋家的面子,沒拿出勤率說事兒,也有可能是方鶴寧暗地裡幫他搞定了。
都下半學期了,他宅在家的時間佔了一多半,學習、健身、泡在廚房裡鼓搗新菜式,也沒覺得拘得慌。
有時候他會跟著方鶴寧去方氏集團溜達溜達,晚上和對方出去散散步……總而言之,盡量避開跟其他人多接觸。
方鶴寧遷就他,寵著他,陪著他住這間小公寓不說,不管再忙晚上都會回來,對方說既然決定了合租,就要盡到室友的責任。
他心裡清楚,合租不過是披著的那層偽裝的皮,他們實質上就是同居,只是沒捅破那層窗戶紙。
而最近方鶴寧跟他說了好幾次,建議他嘗試去學校上課,踩點到教室,下課直接走,不會接觸很多人。
他想了想,答應了。
他不可能一直這樣下去,大學畢業后他肯定是要進宋家公司的,到時候免不了要接觸各種各樣的人,也提前適應適應,總不可能他走哪兒,方鶴寧就跟到哪兒。
從心底里他是希望自己能夠更好的。
縮在這間小公寓里只是一時的逃避,不是長久之計。
方鶴寧給了他一個避風港,但他不能甘當一隻連帆都揚不起來的船,那樣對方會不會早晚有一天厭棄他呢?
真到那時候,他連挽回的能力都沒有。
方鶴寧的眼角餘光瞥見了宋棠的神色,聽明白了對方話里的委屈和賭氣,耐心開解道:「以你的學習能力,自學完全沒問題,但是宋家……你真甘心讓你的叔嬸一直霸佔著?」
宋棠搖了搖頭,「肯定不,那是我父母辛苦奮鬥出來的,不能拱手讓給他們。」
方鶴寧微嘆了口氣,「棠棠,我是擔心……如果你直接進公司,面對各懷心思的股東和高管會不好應付。」
他當然能把宋家徹底清洗乾淨了交給宋棠,但這絕不是對方想要的,因此他會提醒,卻不會插手太多。
宋棠心裡知道,但一想到今天上課時候的窘境,他還是一陣后怕,心慌慌的,根本靜不下來。
宋棠沉默,方鶴寧暫時沒說太多,回到公寓,他點的晚餐正好送到。
一頓飯宋棠吃得有點心不在焉,方鶴寧給夾什麼就吃什麼,食之無味,如同嚼蠟。
放下筷子時,他抬頭看向坐在對面的人,一瞬間有些晃神。
方鶴寧到家后脫了外套,裡面是一件藏藍色的襯衣,整個人的氣質沒有面對宋子陽時的冷厲與漠然,反而呈現出一種溫和。
沉穩、包容,又堅定。
年僅二十一歲,就已經取得了許多人終其一生都難以望其項背的成就,將來對方一定會走到更高更遠的地方去,被眾人景仰。
而他呢。
他垂下眼,看著自己放在腿上的手,那些壓在心底的話就無論如何都說不出來了。
患有社恐的他,連跟其他人正常交流都做不到,如何靠近這樣光彩奪目的人物,被包養的小情人?宋子陽說的大概就是很多人以為的。
他不想被輕視,不想被那些人看笑話,不想連開口說那句話的勇氣都沒有。
想到這兒,他打定了主意,抬起頭道:「明天,我正常去上課。」
如果他願意更快地往前邁一步,這個勇氣和底氣是方鶴寧給他的,對方既是他往前走的動力,也是他後退時的倚仗。
方鶴寧沉默了會兒,起身走到宋棠跟前,他撫著對方的側臉,讓人仰起頭來看他,「別擔心,你只管往前走,一切有我。」
宋棠握住方鶴寧的手,輕輕應了聲。
對視了會兒,方鶴寧輕聲問道:「你還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
宋棠又應了聲,還是沒開口。
方鶴寧笑了聲,繼續道:「三年前,我剛進方家公司時的那場宴會上,你被叔嬸逼著來參加,這麼好看一張臉,偏偏又冷又僵硬,連話都不願意多說一句,然而脊背卻挺直。
「被帶過來跟我打招呼,開口的聲音都在發抖,我看著你,一句話還沒說,你的耳根就慢慢紅了,只對視了一眼就躲著不敢再看我。」
像一隻明明不習慣熱鬧環境,又無法逃離,因而顯得分外焦躁的豹崽子。
可愛,但不止於可愛。
如果因為可愛就小瞧了對方,那就大錯特錯了。
聽到方鶴寧的話,宋棠扣緊了對方的手,反駁道:「我不是不敢看你,我是……不喜歡跟任何人對視。」
方鶴寧的拇指摩挲了幾下宋棠的臉頰,聲音里是緩和的笑意,「可即便只有那一眼,棠棠,我就知道你跟別人不一樣,不管你表面上再冷淡,你的眼底、心底,都是明朗的、溫暖的。」
跟他不一樣。
他的心是冷的,不只冷,還刮著永不停歇的暴風雪。
他微彎下腰,凝視著宋棠的雙眼,「我很喜歡你的眼睛,很喜歡,那時候我在想,如果這雙眼睛能永遠注視著我就好了。」
宋棠的眼睫抖了下,下意識垂了眼帘,沒接茬,自顧自道:「那次宴會我是不想去的,後來,我想過好些回,還好他們逼著我去了。」
不然他上哪兒遇見方鶴寧。
「就算你那天沒去,我們早晚還是會遇見,圈子只有這麼大,你一定會進宋家的公司,我注意到你不過是早晚而已。」
宋棠不置可否,他沒辦法放下宋氏公司,或許就像方鶴寧說的,他們早晚會遇見,但是他很慶幸能早這幾年。
這三年是父母走後他過的最輕鬆、最開心的三年。
尤其是兩人熟了之後,方鶴寧年長他三歲,處處照顧他、遷就他,幫他解決了很多問題,尤其是來自宋子陽他們的,今天教室里那種情況只是偶爾的意外。
但現在他不想再這麼下去了。
他偏過頭,避開方鶴寧的手,隨即攬著對方的肩抱了上去,小聲卻堅定道:「哥,我們暫時別住一起了,我一個人沒問題的,我長大了,不能再這麼粘著你,我會承擔起我的責任,我會很努力很努力,儘快地成長到能夠獨當一面的程度。」
不能再像現在這樣躲在方鶴寧身後,躲在這方風平浪靜的港灣里。
方鶴寧的眼神驀地沉了,像是平靜的海面突然捲起了風浪,他壓低了嗓音問道:「你讓我搬走?」
宋棠意識到了方鶴寧情緒的轉變,卻有點摸不著頭腦,不太清楚自己哪句話觸到了對方的霉頭。
他皺起眉,下意識收緊了抱著方鶴寧的手臂,「嗯,我不想再這麼依賴你,越是依賴,就越是不想去承擔自己應該承擔的責任。」
方鶴寧有些煩躁,面對公司那些難纏的問題都沒有這麼煩過。
他扣著宋棠的肩,稍微用了些力氣把人拉開,注視著對方的雙眼,一字一頓道:「你想趕我走?」
宋棠有點愣,「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
「你說暫時不住一起,不是想讓我搬走?難道不是這個意思?」
宋棠張了張嘴,一時沒說出話來,看著臉色沉下去的方鶴寧,他現在不用懷疑,而是能直接確認了——
他一定是踩到了對方的雷區。
而這片雷跟他有關。
他焦躁地站起身,儘可能快速思索著,抬手抓住方鶴寧的手臂,又很快鬆開,有點口不擇言地混亂道:「我是說……你是我很重要的人,但是、但是我不能這麼一直依賴你,我不能一直靠你保護,從我們認識以來,你照顧我很多,尤其是我搬出來住之後,以後我也要學著自己面對。」
「所以你是需要的時候就乖乖聽話,不需要了、用完了,就隨手丟掉?你把我當什麼?」
聽著這話,宋棠啞然,想反駁、想解釋,卻有些急到說不出話來。
眼見著方鶴寧越說越沒譜,他又是氣又是無奈,平常的默契消失沒影兒,這怎麼就說不明白了?!
他只是不想再這麼依賴方鶴寧,他要獨立,要努力,要快點兒成長起來,要能靠自己站在對方身邊!
方鶴寧看著愣怔的宋棠,靠近了一步,對方就往後退,一直退到背抵住牆才停下。
他抬手按在牆上,湊近了看著眼神有幾分慌亂的人,嗓音裡帶著笑,卻也蘊藏著壓抑的怒,「你肯邁出這一步很好,但跟推開我之間沒有必然聯繫,這兩者並不衝突,為什麼一定要讓我搬走?」
宋棠是想通過拉遠距離來逼自己一把,被這麼問他無措得很,想去推方鶴寧,手貼在對方胸膛上又遲疑了。
他咬了咬唇瓣,聲音顫抖,「我只是……我只是不想……」
半天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方鶴寧看著宋棠顫抖的眼睫、蒙上了一層水光的清透琥珀眼,有些不忍心,可話說到這兒不失為一個坦白的好機會。
相識三年,他已經等待得太久了。
他抬起另一隻手,彎起食指輕輕擦了擦宋棠眼角的濡濕,看對方微微眯起眼,聲音柔和下來,「本來我想再等等,再給你點時間,但現在看來再等下去反而沒必要,棠棠,以前你上高中,很多話我沒說。
「眼下你已經成年,上了大學,有些事是時候挑到明面上來仔細說清楚了。」
宋棠緊盯著方鶴寧,不由得攥緊了對方的襯衣,心臟砰砰跳,聲音大的他自己都能聽見了。
他的呼吸放輕、又放輕,張了張嘴,想讓方鶴寧什麼都別說,可偏偏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宋棠整個人緊繃著,像一柄拉滿到極致的弓。
方鶴寧注視著眼前緊張又無措的人,對方一雙眼亮晶晶的,平時對著別人是冷淡疏離,對著他則明朗里藏著親昵與欣喜,而此刻卻盛滿了不安、忐忑,惹人憐惜。
宋棠一定不知道,這幾年有多少次他都想不顧一切地吻上去,直把人吻到喘不過氣來,只能軟倒在他懷裡。
可他不能,有些話他不能說,有些事更不能做。
他不想傷害到他的珍寶,哪怕只是一丁點。
可今天雖然有些意外,但擇日不如撞日,來得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