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05
第二天，宗瀾起了一個大早。
天還沒亮，他就從溫暖的被窩裡爬了出來，洗漱完畢。
不知道他失憶前到底是怎麼想的，衣櫃里除了白大褂還是白大褂，裡面的衣服則是一成不變的白襯衫和深綠色的洗手服，一件常服都沒有。
電視上說，這樣衣櫃的主人一定是位工作狂。
宗瀾尋思著他也得買幾條領帶回來配白襯衫，或者再戴副金絲眼鏡，這樣看上去比較有精英氣質。
精神科心理醫生，通常需要注意自己的外在形象，最好是西裝革履，面帶微笑，氣質儒雅，夸夸其談。
這點還是他跟著每天聯盟電視台里《天才怪醫》之後播放的《漢尼拔》學到的。
順帶一提，多虧了這部劇，宗瀾覺得自己瞎搗鼓的廚藝也有了長足進步，對食材的選擇有了更豐富全面的考量，學到了不少烹飪妙招。
「呼......」
搞定這一切后，他提起買菜籃，披著蒙蒙亮的天光走出了診所。
雖然宗瀾對自己失憶前挑選男朋友的眼光以及商業頭腦都不抱希望，但好在失憶前的他對自己診所的偏僻很有自知之明，提前在診所門口購置一台嫩黃色的小電驢。
有了這台代步工具，車速擰到底，從診所到最近的大超市只需要二十分鐘的車程，不幸中的萬幸。
昨天雨下得大，今天早上倒停了。
小鎮人去樓空，好在排水設施還能用，街道上不至於有過深的積水。不過為了防止萬一，宗瀾還是拿上了一把黑傘，就怕中途淋成落湯雞。
做完這一切后，他騎上小電驢，把菜籃和傘捆在後座，關好診所的門，慢悠悠開始淌水走。
路上靜寂無人，只有遠處朦朧的銀色尖塔閃爍著微光。
尖塔是「大災厄」之後的象徵，據說從地球任何一個地方都能看見它矗立在地平線上，在無光的夜晚甚至能代替月亮。
宗瀾這幾天埋頭學習，在網上學到了不少生活小妙招。
比如超市清早搶的菜最新鮮，昨天沒賣完的蔬菜會放在折扣區統一打包促銷。菜市場晚上賣的肉最便宜，便利店晚上的便當會打折出售。
失憶后這七天，宗瀾看著冰箱里吃一點少一點的食材，精打細算，每天都為生計發愁。
他現在兜里有錢了，打算今天一口氣買一星期的菜，把冰箱塞得滿滿當當，給自己最簡單的幸福感。
車輪吱呀呀轉到了超市門口。
超市門口已經聚集了一大堆早起搶菜的老大爺老大媽。
老大媽看見他還挺驚訝：「小夥子這麼早就來買菜。現在這麼早起的年輕人可不多了啊。」
宗瀾靦腆地笑笑，跟著他們一起進去，聽老大媽傳授超市搶菜秘訣，在門口寄存菜籃后推了個小推車，愉快地開始了今天的選購之旅。
可能是兜里有錢了，人也格外自信，不需要挑三揀四的拿，看到什麼需要的直接往購物車裡放。
一萬元雖然沒法更換診所設備，但是全買吃的，至少可以吃上半年。
「午餐肉罐頭存一些，壓縮餅乾可以應急來點，還有各種速食麵......腌肉來一條，平時如果懶得做飯也能對付對付。」
他推著小推車，在超市來回逛了兩圈，把推車壘成小山。確定了沒有遺漏后，這才回頭，準備尋找收銀台的位置。
就在這時，宗瀾放在兜里的手機響了。
他愣了一下，掏出手機。
這還是失憶后第一次有人給他打電話。
來電顯示是加密號碼，看起來像個騷擾電話。
宗瀾按下通話鍵。
他沒有出聲，而是懷著莫名的期待，等著對面的人先出聲。
靜默鍾后，話筒里忽然傳來一聲輕笑。
笑聲又輕又低，彷彿噙著某種無可言明的特殊韻律，叫人神思恍惚，如墜雲端。
黑髮青年神色一凜，咬破自己舌尖。
鐵鏽味在口腔中蔓延，瞬間讓他清醒過來。
「親愛的，你刪除拉黑的真果斷。」
宗瀾：「......」
確定了，就是騷擾電話！
「現在掛電話可不是一個聰明的選擇。」
雌雄莫辯的聲音從聽筒里傳來，含笑又懶散：「如果我是你的話，我會隨時保持警惕，檢查自己的周圍。」
「你難道沒有發現，這裡有些太過安靜了嗎？」
聞言，宗瀾抬眸環視四周。
不知何時起，人聲鼎沸的超市像被人按下休止符般寂靜下來。剛才老頭老太們搶菜的哄鬧，超市人員試吃吆喝的聲音，走動時的摩擦......紛紛消失不見。
偌大一個超市，放眼望去竟然一個人影都沒有，只有一排排擺放整齊的貨架，靜到可怕。
「發現了怎麼樣，沒發現又怎麼樣？」
宗瀾收回目光，順手又撿了一包速食麵扔進購物車裡：「沒人不挺好的，我還不用給錢了。」
衝浪七天的成果，讓宗瀾順利掌握了陰陽怪氣的技能。
然而等他推著手推車，走到下一個拐角的時候，瞥見面前的場景，他頓了一下，立馬連人帶車往後縮了幾步。
不遠處超市的空地上，烏壓壓的全是人。
剛剛宗瀾只是冒了個頭，他們就瞬間察覺，一個接一個扭過頭來，動作僵硬而獃滯，隔著老遠都能聽見骨頭猛然扭轉的牙酸聲音。
「是你搞的鬼？」宗瀾心裡暗道不好，連忙把推車調轉了一個方向。
「怎麼會呢。」
那聲音似笑非笑：「我怎麼敢教親愛的做事？」
宗瀾正想刺回去，沒想到下一秒就聽見了話筒里傳來「嘟」「嘟」「嘟」的忙音。
「什麼玩意，還挺記仇。」
黑髮青年攥著手機，在原地翻了個白眼。
因為剛才這點耽擱，超市裡的人已經發現了他的蹤跡。
緊接著，一陣紛雜的腳步聲響起。
無數個尖利的腳步摩擦聲重疊在一起，幾乎要穿透人的耳膜。
有穿著員工服的超市員工，有穿著花衣服的老太太，也有背著雙手的老大爺，甚至還有舉著掃把揮舞的環衛工人。
他們臉上泛著不正常的紅，脖子布滿青筋，鼻孔喘粗氣，聚在一起，眼球暴起，死死盯著宗瀾的方向。半晌，撒開步子朝他衝來，彷彿在舉行一場別開生面的馬拉松大賽。
一看就很不對勁。
想起電視里播放電視劇間隙宣傳的標語「一切不正常，違反常理的現象，不要懷疑，就是異常污染事件！」「如果遇見污染事件，請第一時間報警或者撥打當地收容中心電話！」「普通人遇見污染事件不要著急，著急也沒有用，再快也快不過輻射！正確步驟是先報警，再逃命！」
想來，這必然是異常污染事件無疑了。
管他呢，先跑再說！
宗瀾抓著手推車，乾脆把腳蹬了上去，駕駛一台小車那樣在超市貨架里穿來穿去，朝著反方向衝刺，順手撥打了江州收容中心的報警電話。
在電話接通的時候，他聽見隔壁貨架傳來叫喊聲。
「在那裡！快搶！」
「我看到了，左邊！跳樓大甩賣啊！」
「不對，是右邊。好大一顆大白菜！再不搶就要沒了！」
宗瀾：「......？」
他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臉。
什麼玩意，這些人是不是眼神不好，竟然看著他說大白菜！
不過說到白菜......在逛超市的時候還不覺得餓，在這裡逃命般轉了兩圈，宗瀾反倒覺得餓了。..
想到昨晚的異常，宗瀾顯然不會把這次肚子餓當成真餓。
這種飢餓和飽腹感的飢餓不同，而是精神上的饑渴。
不遠處，戴著面具的神秘人站在原地。
他穿著一身休閑運動裝，露出來的胳膊上噩夢之眼標記若隱若現。要不是臉上的面具，僅憑那一頭黃毛，看起來就很不良少年。
如果有調查員手拿輻射探測儀，就能看到以他為圓心的區域里，污染輻射呈指數型上漲，將小半片超市穩穩地籠罩了進去。
「會不會是該隱搞錯了，不過是一個弱小的普通人而已。」
半晌，黃毛不耐煩地打了個響指，「怎麼可能破壞木偶師大人的任務？算了，速戰速決吧。」
很快，宗瀾就發現，這些追他的人速度變快了。
不僅變快了，還變得更為詭異。
他走過一個拐角，看見一個老人抓起放在貨架上的菜刀瘋狂往自己身上亂刺，如泉噴涌中高聲唱著好運來。
刺目的血淌了一地，混著碎肉和粉色的小腸。
老人彎腰抓起一截，渾濁的眼睛轉動：「新鮮的小腸，還熱乎著呢，誰要買！」
艷麗的顏色像是打開了一個不得了的開關。
「有道理，新鮮的菜，在哪裡？」
「我也有，我有新鮮的大腦，呃......奇怪，怎麼取不出來。」
人們一邊跑，一邊用指甲撕扯著自己，或是隨手取下周圍的尖銳工具，隨手刺出森森白骨。
有的甚至連他都不追了，乾脆坐下來現場擺攤，吆喝賣器官，攀比著誰的更新鮮。
宗瀾越看越心驚。開始懷疑這到底是精神病群聚還是異常污染。
要真是異常污染，為什麼瞅著這麼像精神病發病呢？
要是他的精神病小診所有配備車就好了，可以把這些病人通通抓回去治療。開拓一下業務。
躲貓貓的間隙中，報警電話終於接通。
「歡迎致電江州市收容中心，請問您需要什麼幫助？」
宗瀾壓低聲音朝著話筒里說道：「江州南區環湖路257號好運來大超市發生了異常污染事件......具體沒時間解釋了，快派人來吧，事情鬧很大，他們在干一些文字難以描述的匪夷所思的事情！身為一個普通人，我不理解並且大為震撼。」
所幸收容中心的接線員都受過特殊培訓，也不會多問一句為什麼街上輻射探測儀都沒響也沒接到其他人的報案，或是詳細詢問他現場的問題，而是迅速傳達下去。
污染異常事件一旦出現，擴散極快。因為報假警的處罰很嚴重，手機和實名掛鉤，一般人也不敢開這種玩笑。
「砰！」
宗瀾推車裡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跑路的時候在打電話沒看清楚，一不小心就撞倒了一個迎面而來的老大爺。
「對不起對不起，大爺您沒事吧您？」
想了想，宗瀾還是扶起了大爺，哪想到大爺臉上滿是血痕和扯開的皮屑，沖著他露出驚悚的微笑：「嘿嘿嘿，大白菜，好大一顆大白菜。」
宗瀾：「......」
再抬頭，他已經被這些人呈半圓形包圍了。
超市的白熾燈下，每一張臉都充斥著艷紅的氣息。
這些人就這樣圍著穿白大褂的青年，嘴角咧開，就像一場莫名其妙傳染的無解病症，詭異到髮指。
年輕的醫生站在原地，冷靜地觀察著整個超市。
腹中的飢餓感越來越重，然而眼下卻無暇分心關注這些。
他後退兩步，沒想到地上的老大爺忽然渾身抽搐。一條手臂猛然炸開，血肉橫飛，白骨森森。
滾燙的鮮血混雜著碎肉，落到了宗瀾臉上。
這幅場面不至於讓身為法醫的他反胃，但也很難讓人保持冷靜。特別是對象還是這些手無縛雞之力的普通人。
宗瀾後退一步，人群便向前壓進一分。
在人群的縫隙里，他看見了今天踏進超市時和他嘮嗑的老奶奶。
就算再傻，宗瀾也能看出，這些人是沖著他來的了。
他額角突突跳動，最終還是拿出了手機，深吸一口氣，點進社交軟體黑名單里，將裡面唯一待著的人放了出來。
一個普普通通平平無奇的精神科醫生，要啥沒啥，窮得冒泡。自己很正常，身邊的人也很正常。
唯一一個不正常，且明確表露過對他有所圖謀的只有前男友。
再加上這個前男友十句話里只真，剩在挖坑。
但不可否認的是，這人恐怕不僅知道自己失憶前的過去，還能預知未來，甚至對他的性格了如指掌。乃至於他的每一步行動，每一個想法，都能被屏幕對面的人洞察。
宗瀾不喜歡這種被人掌控的感覺。
可直覺告訴他，這件事和前男友肯定脫不開關係。畢竟這人還特意打了個電話過來提醒。
【宗瀾】：你到底是誰？
對面很快回了消息。
【我當然是你在這個世界上最親密的人，親愛的】
漆黑的字，越看越粉。
明明只是一串冰冷的文字，不知道為什麼，這人總能說得無比曖昧。把宗瀾襯得像是一個失憶后始亂終棄的負心漢渣男。
【對你的失憶我感到十分遺憾。重新認識一下吧，你可以叫我L】
看著越發逼近的人群，宗瀾也沒心情和他多廢話。
【宗瀾】：這些人是你派來的？
【當然不是】
L發來一個不高興的表情【我怎麼捨得讓其他人的臟手觸碰你】
【親愛的，不用對我這麼戒備】
L嘆了口氣【這個世界上，我會是最了解你的人，也是唯一真心對你好的人】
宗瀾沉默了一瞬間。
他以前覺得這位前男友是不要臉，現在他發現他錯了，錯得離譜。
L真的很需要一些緊急手段治療。
最好是十萬伏特的電擊和三十分鐘的閉氣水療。
【宗瀾】：我有理由懷疑，我從法醫轉業精神科，就是為了治療你。
【是嗎？】L假惺惺的說【那親愛的可真愛我】
宗瀾：「......」
人不要臉，真的天下無敵。
【話說回來，不合時宜湧現的飢餓並不好受吧？】
L嘆氣【相信你已經察覺到，你的身體里充斥著自己無法掌控的力量，而你卻沒有控制這個力量的開關。就像小孩子拿著加特/林，找不到射擊鍵的話，永遠只是無用功】
【並且隨著時間推移，副作用會越來越多，越來越明顯】
【來和我做交易吧，親愛的】
【我可以毫無保留地幫助你掌握這個力量，除了我以外，你找不到第二個像我這樣全知全能的好心人了】
【宗瀾】：不需要，滾。
越來越多的手朝他湧來。
身穿兜帽的人在長桌上坐下，雙手交疊，彎起嘴角。
【即使失憶了，你還是和當初分手的時候一樣絕情】
宗瀾停住了後退的腳步。
黑髮青年站在原地，神色極盡忍耐。他看著即將接近他胸口的血手，忽然彎下了腰。
那一瞬間，熾烈的紅色將他的瞳孔點燃。
【真是漂亮的顏色】
L低聲讚歎【這樣的色彩，真是看多少遍，都美得令人驚嘆】
隔著虛空，他撫摸著那雙美麗的紅眼睛，神情諷刺而懷念。
【如果你昨天死了，我一定會很遺憾】
【......這個世界上再也不可能有像你一樣的人了】
宗瀾已經抽不出思維去想。
他視野所及之處近乎於天翻地覆。
黑色的瞳孔已然完全轉化成瀲灧的赤色。
這個瞬間，超市裡的人在他眼裡成了一顆顆裹著糖霜的甜點。
他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好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