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遇故人(下)
關於父親的冷漠,江琮在很小的時候就察覺到,他無法責怪,因為這種冷漠並不是只針對他。
江遠波對所有事物都如此,除了他的妻子。
他的斯文儒雅,只是慣常的表象,實際上,他幾乎不關心任何。
效忠帝王,是因為妻子的赤誠忠心,為獨子奔波,是因為妻子在擔憂不止。
恭敬的臣子,溫和的父親,體貼的丈夫,這些角色里,只有最後一項無需費心扮演。
江琮後來知道了一些父母過去的故事,當然,是他自己搜集到的,他們絕不會對他說起。
黃皖是女帝行軍西南時,救下的孤女,身上似乎還有苗人血統。
女帝欣賞她從屍堆深處爬出來時的眼神,兇狠又警惕,像失去族群的獨狼。
而這種人,一旦獻上忠誠,便不死不已。
女帝給出食物和清水,為她治好傷口,教會她能如何在亂世中生活下去。
要謀取一個絕境中的靈魂十分容易,女帝做到了,她成功馴服了這個狼一樣的靈魂。
黃皖的名字,是女帝身邊的少年軍師起的,黃是本來的姓,而皖,意味著完美無瑕的白。
這個字,放在蓬頭垢面的黃皖身上,好像是一種諷刺,又像是憐惜。
所謂江上諸葛,一開始其實是江上閻羅,江遠波本不在意別人怎麼傳,但黃皖聽聞,隨口說了聲不吉利,他便殺了幾個談論此事的平民,閻羅從此傳作諸葛。
一個孤苦伶仃卻滿腔熱血,一個年少多智卻殘忍涼薄,江琮想不通這樣的兩個人後來是如何相愛。
但他能看出,父親只有在母親面前才稍微像個人,有該有的情緒。
江遠波的偽裝在江琮眼極其容易分辨,他們身上畢竟流著相同的血。
這也許,是江琮被厭惡的原因之一,因為只有他才能看穿他。
江琮時時在想,若不是怕母親傷心,他的父親應該巴不得他死。
十三歲那年,江遠波站在他榻邊,臉上沒有任何情緒。
「你說,你是在宮中被人投喂的毒?不知那人是誰?」
江琮勉力點頭,他努力壓下喉間翻滾的腥甜,讓自己看上去稍好一些。
而江遠波根本不在意:「回了府才毒發,沒讓別人知道?」
「是的」
「那以後也別讓人知道,尤其是你母親,對外就說落水生病」
他說完了這句話,看起來想要走,江琮怔怔地說:「您不去查問嗎?」
男人回過頭,向他投來一瞥。
他只說了一句:「你做得很好」
這句話,在少年心裡記了很久,什麼叫做得很好?犧牲了一個漠不關心的兒子,維持虛偽表象,讓母親免於面對鳥盡弓毀的傷心,是這樣嗎?江琮在那天頓悟,他的作為,江遠波不會一無所知,只是根本不在意,也無所謂他的苦痛罷了。
如果女帝真的舉起刀刃,江遠波未必沒有脫逃的辦法,但那對於忠心單純的黃皖來說,將是一種摧毀,她信念坍塌,不一定能活得下去。
所以那一天最好不要來。
「你做得很好」
他的父親如此冷漠,就連感謝他的犧牲,也不過輕描淡寫。
江琮說過往的時候,少女蜷縮在他懷裡,一聲不吭。
他一邊說,還一邊用手輕撫著她的發,泠琅不明白,明明他才是此刻需要觸碰安撫的人,為什麼還反過來安慰她。
她伏在他胸口,悶悶地說:「我不是很開心」
江琮低聲說:「我卻有些開心」
「為什麼?」
「因為你在知道我,這件事本身就很讓人快樂了」
他那些脆弱和不堪,徹底袒露於人前。
這個過程免不了痛苦不安,然而在看到對方憐惜的眼神時,便全數化作不可說的歡愉。
他無法形容這種歡愉,就像他無法形容,她光是這麼看著他,不說話,就能給他力量。
夜色闌珊,泠琅閉著眼,迷迷糊糊地說:「如果我們有孩子,會是什麼樣的呢?」
她靠著的身軀微微一僵,但江琮很快若無其事地回答:「我沒有想過」
「我也從來沒想過」
「為何突然問這個?」
「就是有感而發……如果有,該像你還是像我?」
「像你就很好」
「嗯,那個孩子或許能很快樂,因為既可以學刀,也能學劍……」
泠琅睡熟了,環抱著她的手臂卻仍在一下一下地拍撫,青年垂眸看著懷中人,半晌,無可奈何地笑了一聲。
「泠琅,」
他輕聲:「泠琅」
呢喃著愛人的名,他靜靜地想,他無需救贖,她的存在對他而言,就足夠是救贖。
涇川侯回來,還帶回一樣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