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候風還
「當時往窗外一瞥,正巧看到人往北邊走了,我瞧著蘇少俠斗笠遮面步履匆匆,便未曾相擾。」泠琅心說,人家戴了斗笠步履匆匆,你又是怎麼看出來是蘇沉鶴的?江琮放下杯盞,彷彿知曉她腹誹,從容道:「佩劍身形氣度,一一對得上——夫人友人雖多,但各個獨特,我怎會認不出?」青年笑得真誠,曾暗暗敵對過的少年變作「眾友之一」,人群中一眼便瞧出的深刻也不過「泛泛一瞥偶然得見」,甚至不露痕迹地誇了那麼一字半句。這個不露痕迹十分巧妙,不多不少,偏偏能露給泠琅,讓她能略微一頓,隨即若有所思。本來有百分之一的不自然,此時也化作一點小人度君子的歉疚。她清了清喉嚨:「應該是為了劍冢的事。」江琮溫和道:「如今夫人臨行在即,應是不方便招待蘇少俠,我命三冬——」他如此坦然,泠琅更覺得自己要大方些,她立即誠懇道:「這倒無妨,我取南道,正好要路過劍冢。」江琮笑意不改,抬手將茶摸過來又往唇邊送,入沒入口就不得而知了。泠琅從袖子中摸出一個瓷瓶:「會主之前給我的,是緩和你這次病情的藥物,他不知道你已經從別處得了解藥了。」江琮接過,拔出軟塞,瓶口輕斜,數粒細小藥丸傾瀉於掌心,顏色雪白。泠琅說:「既然神醫在府上,這葯應該不再需要。」江琮搖頭,他將掌心藥丸重新倒回去:「只有制毒人的解藥才叫解藥,其餘人配得再高超,也只能無限接近罷了。」泠琅抿了抿唇,沒有說話。江琮抬頭微笑,寬慰道:「我帶回去給父親看看,或許能有別的思路。」中毒的又不是她,他還反過來安慰做什麼,泠琅負氣道:「會主一心想讓我替他完成宏圖大業,大不了我答應他,讓他把真正的解藥交出來。」江琮這回真的笑了:「若讓你做出這種犧牲來換取此物,那我也太過沒用了。」他抬手,撫上少女因氣悶而撅起的唇,輕聲說:「不必在意這些。」「更不必想著救我,阿琅,這些東西我自己來,你去做你自己想做的便可。」泠琅垂下眼:「可是,我也想為你……」她被拉進青年懷中,氣息陡然貼近,是露水和蘭草的芬芳。她聽見對方低喃:「那些事,你早就一直在做了。」這句話讓少女的心陡然柔軟,她一邊仰著臉回應,一邊斷斷續續地想,江琮坦誠起來原來這麼,這麼叫她喜歡。可惜還來不及體會更多,便不得不分開,沒有人在說不舍,可是每一句話都是不舍。那句床幃中情濃之時的調笑,在此刻才算真正應驗。「就算是為了這個,也會儘快回來的。」燈火搖曳,轉眼又過了兩天。對泠琅來說,出門不用看日子,只要天上沒下雨就可以。霞光爛漫了幾個傍晚,能看出,將有一段時間的晴朗好時光。夜間收拾行囊的時候,她才發現屬於自己的東西少得可憐,一張全數胡編的引信,一柄原不屬於她的長刀,沒了。引信是當初伶舟辭弄來的,刀是李如海非自願留給她的,這兩樣事物躺在長桌的一側,彼此依偎著,顯得單薄又可憐。而另一側,堆積得滿滿當當。幾個細長瓷瓶——難忘毒丸終極型號、無敵解藥真正無敵版,這是秦浮山給的,說是比京城分舵架子上純凈一萬倍的好貨,出遠門必備。一個精巧瓷盒——蘭蠍膏,白天江遠波親自交到泠琅手中。赫赫有名的嶺南神醫,還未同兒媳打過幾次交道,底細便被扒了個乾淨。慣常的假笑還在臉上,卻已經相當不自然,他嘆息道:「雁來紅無解。」「它其實不是毒,是我用於培育蟲類攻擊性的藥物,既然不是毒,又何來解藥一說?聖上要用雁來紅,也是出自這一點。」「此事細說複雜,總之……它能在青雲會會主身上有這麼大的效用,是因為他常年培毒,心性又偏執易波盪。而你和他經歷各不相同,他為雁來紅飽受折磨,而你遠遠不至於。」「蘭蠍膏既是陰差陽錯,也是極好的紓解手段,我分析過你的血,雁來紅的影響,已經微乎其微,但以防萬一,還是把這個帶上。」「要徹底杜絕,待你回京,定有辦法。」泠琅起身道了謝,江琮起身也道了謝。她道謝的時候江遠波表情十分柔和,而江琮道謝的時候,江遠波看上去很膈應。畢竟被親兒子一口一個多謝神醫,實在是不可多得的體驗。泠琅看著燈火下瑩潤精美的瓷盒,想到白天的尷尬場面,想笑,又覺得不太好。她視線轉移,停在一隻香囊上,香囊旁邊散落著一串佛珠。香囊由絹布製成,內里包裹了桂花,外邊沒有半點花樣紋綉。佛珠式樣普通,青灰色的顆粒甚至還留著毛刺。它們的主人是一女一男。女人是一個極其普通的女人。因為一些苦痛,和苦痛相關的美麗,又十分特別。任誰見識過那樣的力量,都會留下這隻並不如何高超的香囊。男人是個奇怪的和尚,不通佛理,不念經文,滿手殺孽,唯有在祝禱時十分認真,勝過世上任何一位虔誠的信徒。如今二人已經不知去向,一起消失在茫茫人海。泠琅和他們或許永遠不會再見,又或許明天上路便會遇見,誰也說不清。香囊旁邊,是一個古樸簡單的令牌,上書一字,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