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明凈巔(上)
杜凌絕目光微動。他側過頭,朝蘇沉鶴說了句什麼,似在勸告離開此處。蘇沉鶴卻將劍抽出,同樣遙遙指向高柱之上的紅衣老僧,劍尖在明朗天色下凝著耀光。他鼻樑下巴俱有血跡,不知是別人的還是自己的。血色暗紅,那雙眼卻是湛然的亮。「杜兄,」他緊盯著上首,嘴邊噙著漫不經心的笑,「這般磨嘰,可不像你啊。」語氣輕鬆熟稔,看來這二人此前在山上已經結識。杜凌絕輕輕搖頭,似有幾分為難,還欲開口——只見劍光一閃,方才還同他並肩而立的蘇沉鶴已經在三尺之外!少年身姿矯健輕敏,不過瞬息,已經沿著石柱一路執劍而上,如一道墨色殘像。馬尾在空中劃出一道凌厲弧線,劍氣呼嘯席捲,下一刻,已經逼近那靜立著的僧人身影。深墨與赤紅,終於有了交接。翻湧連綿的詭譎紅浪,尖銳明亮的滔天劍意,於半空中陡然盛大。內力激蕩,劍身嗡鳴,竟勝過台下交戰著的嘶吼。杜凌絕已經仗劍沖了上去,加入這方寸之間的戰役。泠琅手指緊扣住石屏風的粗糙浮雕。她咬緊唇,一眨不眨地盯著高處交戰著的雙方。她已經很久很久,沒見過這樣的交手。蘇沉鶴有多強,她再清楚不過。懶散不羈的少年天才,劍氣是與之大相徑庭的尖銳靈動。每一刺一砍,均如行雲般流暢縹緲,力道彷彿永不枯竭。速度不會凝滯,出手絕不猶疑,從第一劍,到最後一劍。而杜凌絕是明凈峰最優秀的弟子之一,比劍開始那一日,他自天際而來,劍身震蕩,能發出類似笛聲之嗡鳴。已經足夠證明其內力有多雄厚,把控又精確到了何種地步。他們已經是世所罕見的高手。然而在面對空明之時,卻難以討到好處。她甚至難以看清,那血紅袈裟是如何揮動,空明枯瘦的身軀又如何轉挪。赤色涌動,如漫天血海,偶爾從中探出一截蒼老乾癟的掌,如影似幻,神出鬼沒,所過之處,有盡摧齏粉的力量。鬼氣森森,無可捉摸。所有奇襲、強攻皆被消解於無無形。一襲袈裟,竟如典故中的幻空之境,任何殺氣至此,徒有寸步難行。泠琅看見袈裟上偶有金光閃過,似乎是梵咒,似乎是佛偈。那線條纏繞扭曲,森然而神秘,她無從辨認。真是從裡到外的邪門。邪僧之邪,可算叫她大開眼界。台下,明凈峰弟子和層雲寺僧人戰在一處難分難捨。台上,空明大師獨對兩個年輕劍客,卻無絲毫頹態。蘇沉鶴和杜凌絕,顯然也意識到了這一點。空明絕不是能這般輕易降服的,深不可測的耄耋老者,打到現在甚至沒被從柱子頂端攻下。二人對視一眼,默契地改變了戰術。不再同時出招,而是轉為前後輪攻,一招接替一招,連綿不窮地將空明困與此處。既然無法攻克,那便強留。泠琅攥著石壁的手指已經發白,她看出即便如此,空明也未顯現出半點左支右絀之力,他甚至更加遊刃有餘。深晦血海,無休無止,甚至有遮天蔽日般的架勢。她情不自禁地想,如果這種紅色被劃上一刀,會是什麼樣子?那鬼魅般無蹤跡的掌法,同她的比起來,誰要更快一些?雲水刀就藏在五步之外某張翻倒的桌案夾層處,現在局勢混亂,要不被人注目地抽出它簡直輕而易舉——泠琅喉嚨有點緊,心跳有點快,耳畔是兵刃激鳴,身側是聲聲吶喊。身處於此,她感覺自己的血一點一點熱了起來。她回過頭,對上江琮深而沉的雙眼。一道石屏的阻隔,外面是重重廝殺,而內里,他們用眼神望著彼此,無聲地對視。江琮嘴唇微動,他用口型問詢:「想去?」泠琅沒有回答,他此前用於制止她的右手還扣在她臂上,她輕輕握住了那隻手。力道很輕,卻是不容轉圜的堅決。江琮的眼神忽地顫動了一瞬。他手指有些涼,同她的漸熱截然不同。他喉結滾動,似是想說什麼,但什麼也沒說,想回握,卻終究緩緩放開了手。他放開手,同時聽見心底有什麼東西猛然炸開的聲音,像煙花四裂,像城牆坍塌。而他自己立於廢墟之中,在灰燼瀰漫處看見她那雙明亮到讓日光都黯然失色的眼。那雙眼說,它的主人在渴戰。江琮在這個當下幾乎有些恍惚,他想起前一天夜裡曾咬牙切齒過的,她明明什麼都沒做,卻像對他做了太多。她的確什麼都不用做,只需要這樣一個眼神,就足夠讓他猝不及防,他無可避免地回憶起她的刀。漂亮、迷人、致命,就像她自己。才多久,他在這種時候還能滿腦子都是這些,看來的確無藥可救了。這番念頭只在須臾,下一刻,他已經開口:「我去把他引開。」泠琅看著他:「你不怕被人發現?」「沒人顧得上我們。」「空明呢?你若直面上他,以他的能耐,不難回去將你查個底朝天。」「他回去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