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雨欲來
雨下一整晚。天明之際,整座山城都漂浮著淡淡水汽。泠琅推開窗,看見青灰色的深巷盡頭,有農人頭戴斗笠,挑擔行過。空氣冰冷舒爽,她深深呼吸,說:「我昨晚感覺屋頂漏水,雨絲都飄到了臉上。」江琮放下茶盞:「嗯?」「總濕濕潤潤的……山底下太潮了,應該是錯覺。」窗扉陰影之中,看不清青年表情,只有聲音傳來:「……應該是錯覺。」「但還挺舒服的,」泠琅伸了個懶腰,「若鷹棲山的雨都這般溫柔,那我們進去便會十分順利了。」江琮看著少女露出的半截手腕,那上面有一個小小的骨節凸起,精巧可愛,像梔子未開的花苞。他低低地說:「但願。」可惜天不遂人願。翌日,進山。前一個時辰還風和日麗,越往裡走,越是濕冷。四周都是高聳入雲的古木,光線稀薄,偶能瞥見幾角破碎天空,竟都是昏沉陰暗模樣。鳥雀不安盤旋,不知種類的小獸奔出又隱沒,在松厚枯枝中發出聲響。領路的是個黝黑乾瘦的少年,叫阿泰,瞧著不過十七八,笑的時候會露出一口大白牙。只不過隨著地勢深入,那口炫目白牙已經很少顯現,他眉頭緊鎖,時而警惕,時而憂心忡忡。泠琅瞧出了什麼:「是不是快下雨了?」阿泰點頭,他官話說得不太行:「下雨……難走。」他們本來的計劃,是在天黑前到達谷地,第二天一早,再去尋更深處的村寨。等找到有人煙的地方,阿泰便功成身退,剩下的二人自行打探。泠琅扶著斗笠邊緣,仰頭眺望樹林邊界:「那我們是停下,還是繼續往前?」阿泰搖搖頭,往更深暗處的密林走去:「下一處,避雨。」泠琅瞭然,為了方便,人們通常會固定在某些岩洞棚屋之類的地方休憩,那些建築如同沿途錨點。看來,雨停之前得在那處度過了,也不知能不能在天黑前到目的地。她回頭看向身後的江琮,他站在一棵巨大的蕨草邊,正凝目注視暗林深處。他今日很難得的不是寬袍大袖,戴了斗笠,露出清晰下頜。右手按在無名劍劍柄上,手背青筋分明。袖口褲腿都用牛皮輕甲收束,腰更裹得利落,從腰到腿,線條俱是窄順流暢。瞧著,倒很有風中行走的劍客意味——還是身上帶了點故事那種。泠琅很見不得他這副江湖打扮,因為僅有的幾次,都是持著各自兵器在糾纏搏殺。他一穿這個,她的心就痒痒,手更是痒痒。也不知道是想摸一把,還是想碰一刀。江琮注意到前方投來的別有深意的視線,他淡淡地看回去:「怎麼了?」泠琅吹了聲口哨:「沒怎麼。」江琮似是意有所指:「路上小心些。」泠琅轉過頭,抬腳跟上前方的阿泰:「我曉得。」樹林深靜,只有足音在偶爾回蕩,風從上空掠過,擦刮出陣陣輕響。綁腿掃過濕滑葉片,有不知名的草果勾連在衣擺,她也無心去拂。明明午時剛過,深林中卻好似黃昏,層層枝葉遮天蔽日,不知今夕何夕。偶爾不知何處傳來幾聲鳥鳴,迴響不絕,更顯哀戚寒涼。阿泰行進得愈來愈快,熟悉地形的山民,手腳並用地在山地上攀爬,他回頭催促:「要、要快。」他怕這兩位外來客走不來山路,想拉上一把,卻發現二人始終跟得不遠,行在濕滑青苔上,閑庭信步般悠然。少女朝他微笑:「不必擔心我們,你只管往前走便是。」黝黑面孔的少年點點頭,走得更快了,背影瞧著已有兩分焦躁。不必他說,泠琅也能感覺到山雨欲來前的沉悶。風已經很靜,鳥雀不安,走獸潛伏,只有烏雲在靜默翻湧,一層層壓得極低。阿泰在前,泠琅緊跟其後,江琮行在末尾,三道身影在參天巨木之中顯得十分渺小。終於,第一滴雨水從天際墜落,滑下葉片,啪一聲打在泠琅斗笠上。緊接著,第二滴,第三滴,很快,滿世界都是穿林打葉聲。此時的山林只會更複雜。昏暗,會潛藏很多不該徘徊的身影,雨聲,能掩蓋很多不該發出的異音。泠琅在聽,這喧囂的雨聲和前後二人的足音之中,有不同尋常的第三種聲響。頭頂的枝葉,不該在此時搖晃。不會有游蛇願意在雨中出沒,側後方的草叢何來摩擦。泠琅扶著斗笠,在一處倒塌枯木邊猛然回首——依舊是重重晦暗中的密林,它沉默著注視著來客,好似沒有絲毫義狀。但她已經看到,身後很遠的灌木旁,有一片細碎冷光閃過,就那麼一瞬,但她已經看了個分明。那是金屬在雨水下的反光。江琮隔著雨霧和她對視,他只用口型說了一句:「有我。」泠琅便很乾脆地轉身繼續走,她知道他落在最後面,必定早就發現了林中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