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走廊
她的脾氣真是被磨沒了,若擱在以往怎麼會這樣容易妥協?現在卻很容易就可以讓步、低頭,大概是因為察覺了自己的渺小,因此跟誰都不願起爭執了。孟柯卻不像她,年輕的學生總歸還有幾分意氣,何況她也擔憂她白老師的身體,此時即便面對背著槍的士兵也不肯退縮,同樣強硬地跟對方爭執:「不接病患?上海灘哪家醫院有這樣的規矩?權貴的身體是身體,別人的命就不是命了?今天我們一定要進去求醫,你們還要開槍殺人不成?」一連幾句反問真是咄咄逼人,如此大的氣勢令那個擋人的士兵也有些措手不及,大概沒想到一個看著文文靜靜的女學生會有如此大的膽子,正要掏出槍來讓她知道知道厲害,醫院裡卻闊步走出一個人來,語氣很不耐地問:「鬧騰什麼?打擾了將軍們你們誰能負責?」那人生得一張清秀乾淨的娃娃臉,肩章上的星星亦比原先多出了不少,赫然正是張頌成。門口的士兵們一見他便立正敬禮,肅聲喚了一句「左副」,他卻只看著白清嘉,神情既是意外又是惶恐,片刻前的不耐煩徹底褪了個乾淨,還十分客氣地稱了一聲「白小姐」。「小姐是來醫院看診的么?」他披著雨衣走到她左邊,替她擋著雨,「您生病了?還是來探望人?」他的出現坐實了白清嘉此前的猜測,原來如此跋扈地佔下整座醫院的還真是那人,她淡淡一笑,也說不清自己心裡的滋味,緩了緩又同樣客氣地回復:「一點小毛病,也不是非要看醫生——不好意思干擾了你們的工作,我們這就離開了。」張頌成一聽她這麼說卻似更加局促了,一邊把之前攔人的那個新兵推開一邊繼續對她說:「白小姐哪裡話,病了自然要看醫生——請跟我一起進來吧。」說著,已對她做出了邀請的手勢。彼時無論是身邊的孟柯還是周圍的一干士兵都難免露出了驚訝的神色,看她的眼神早已和片刻之前不同,她覺得很沒意思,無論是跟著張頌成進去還是即刻轉身離開都會令她覺得不舒服,前者像是無端受了那人的恩惠,後者又像是因為膽怯而躲避他。「好,」她垂下眼睛回答,聲音里有淡淡的嘆息,「……那就謝謝了。」醫院裡的守備卻比外面更加森嚴。幾乎每一道門邊都有士兵把守,長長的走廊里沒有人也沒有聲音,只有他們幾個的腳步引發了小小的回聲,僵硬的氣氛令人莫名緊張。張頌成在前面走著,帶她們去二樓找醫生,穿過走廊時卻在一道門前同另一位軍官打了個照面,對方神情嚴肅還有些兇相,看到她們之後登時臉色一變,幾大步就迎了上來,一手抓住張頌成的手臂,壓低聲音質問:「這些都是什麼人?將軍說了戒嚴,你沒聽到?」字字冷厲,駭人的氣勢,不消說便是右副褚元。他的力道很大,張頌成也被他這一下抓得生疼,礙於身後還有人,不好齜牙咧嘴顯得弱勢,只能一邊試圖拿開褚元的手一邊同樣壓低聲音解釋:「你先放開,那是白小姐,她……」「誰也不行!」褚元斷然道,緊皺的眉頭顯得愈發威嚴,「軍令就是軍令!」這樣的架勢實在令人惶恐,而淋雨之後白清嘉腳下已然有些打晃,早沒有精神再去聽旁人的爭執;她已後悔剛才點頭答應進來了,一邊借著孟柯的力撐住自己的身體,一邊試圖跟張頌成搭句話說要離開,可此時門內卻傳來了一陣由遠及近的腳步聲,門吱呀一聲打開,她於是終於又在因高熱而變得分外模糊的視線里看到了他。……徐冰硯。他是冷沉的。也許權勢和財富真的能輕易改變一個人,譬如原來白清嘉從沒有覺得這個人可怕,可現在她被屬於他的士兵包圍了,那種壓迫感便讓她感覺透不過氣——說來也奇怪,他明明並沒有生氣或發火,只是面無表情地從診室里走了出來,神色遠不如他的右副那麼凶煞,可偏偏令人十倍百倍地害怕,她感覺孟柯抓在自己手臂上的手都緊了很多。所謂世事變遷……可真是個厲害的東西。他也看到她了。出門的那一刻他的眉頭是微皺的,顯得很嚴厲,大概是因為聽到了門外嘈雜的動靜所以感到不滿,而當他看到她時這種嚴厲有一瞬間的中斷,怔愣過後又變得有些複雜,她的視線晃得太厲害,實在說不清那情緒是什麼了。「白小姐。」他再次這樣客氣地稱呼她。人都說一回生二回熟,這話真沒一點錯——二月初她在學校再見他那時心中的震動劇烈到讓她羞憤欲死,如今不過半個多月過去她便平靜得多了,儘管看到他那雙幽深的眼睛時仍難免心中澀痛,可總歸不至於張皇到再次奪門而逃,還能強打精神向他點頭問好。「徐將軍。」她跟他一樣客氣。兩人在空蕩的走廊上相對而立,明明旁邊有很多人的,可是氣氛卻好像都在圍著他們轉,她不願意陷在這種狀態里,更不想繼續糾纏在這些壓抑的沉默中,於是當先開了口,說:「很抱歉打擾你,我不知道這裡有戒嚴令,還以為進來一下沒什麼關係……」說到這裡張頌成就插了話,在他們長官身邊低聲解釋:「將軍,是……是我在門口遇見了白小姐,看人病得厲害就先請進來了……」語氣小心翼翼吞吞吐吐,好像也唯恐受到懲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