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一開始決定裝暈,只是個緩兵之計,為自己爭取一點圓謊的時間。高悅行閉著眼睛,被傅芸抱到床榻上,用熱水擦了身子,塞進蠶絲被裡,輕柔地包裹著,懷裡還抱著一個暖融融的湯婆子,渾身的倦意湧上來,很快就覺得頭腦昏脹,意識不受控制地睡了過去。半睡半醒之間,高悅行並不舒服,她感覺到自己渾身都在發燙,但是又止不住的怕冷,身上一陣寒一陣熱,像掙扎在冰火兩重天里。她知道自己又病了。身側漸漸有很多人來往的聲音,儘管她睜不開眼睛,卻能模糊地聽見周圍的動靜。宮中太醫來請脈了。葯香很濃,撬開她的嘴往下灌。傅芸端了冷水給她擦身降溫。高悅行心裡漫無邊際地想:「我生病尚且有這麼多人圍著照顧,他若是病了,一個人孤零零呆在小南閣里,不知該有多難熬……」她心裡有挂念,說什麼也要掙扎著醒來。終於從夢中驚醒,天光已經暗了下去。傅芸趴在床邊,枕著自己的胳膊小憩,黛藍的鵝絨帳逶迤把她們嚴嚴實實地罩在裡面。高悅行輕輕呼了口氣。傅芸幾乎是一聽動靜就醒了,道:「高小姐,醒了?」高悅行聽她嗓音嘶啞的厲害,微微動容:「你也病了。」夜深露重,任何人在冰涼的地磚上呆一晚都吃不消,更何況一個弱女子。傅芸用紗巾覆住了口鼻,嗓音更顯得悶了:「奴染了風寒,別過到您身上。」高悅行笑著伸手去扯:「咱倆誰也不比誰好過,快別瞎講究了。」傅芸側頭一躲,有些無奈道:「還有精力胡鬧,可見是大好了,餓不餓,外面給你溫著燕窩呢。」高悅行不覺得餓,人在病中,便顧不上口腹之慾了,可傅芸壓根沒打算和她商量,折身出去把燕窩趁熱端了進來。一掀盅,濃郁的奶香頃刻衝散了清苦的藥味。「金絲燕小火浸燉軟爛,再澆上當日新鮮的牛乳,隔水溫著,補而不膩,吃吧,吃了病就好了。」傅芸一邊哄著,一邊把白瓷小勺喂到了她的唇邊。高悅行抿了一口,只覺味道香濃,不似凡品,便問:「這是哪位貴人賞的?」傅芸答道:「是太妃。」高悅行撈到自己的外衫就要下床,說:「讓太妃擔心了,我應該給她老人家報個平安去。」傅芸伸手一攔:「哎,明日吧,快別折騰了,太妃娘娘歇得早,你此刻去了也見不到。」高悅行趴在窗前一瞧,果然惠太妃屋裡燭光微弱,一點熱鬧的聲息都沒有。她的目光又移向近處的東側殿,三皇子的門窗緊閉,也不知道裡面什麼情況。高悅行盯著那扇緊閉的門,問:「三殿下是什麼時候回來的。」傅芸似有所忌憚地壓低了聲音:「大約今日辰時,奴聽見對面回來的動靜……」頓了頓,她又道:「巳時聖上派身邊的人來敦促三殿下讀書,同尋常一樣,沒有任何異常。」昨夜李弗逑禁足期間偷溜出去的事並沒有傳到皇帝耳朵里。高悅行喃喃道:「我果然來對了……」她聲音太小,傅芸沒聽清,追問了一句:「高小姐,您說什麼?」高悅行搖了搖頭,不再重複,她輕手輕腳合上窗,轉而說起另一件事:「傅芸姐姐,幫我個忙,把聖上給我的白狐狸毛找出來,我要拿出去做件襖。」傅芸對那張白狐狸毛有印象,遵從高悅行的吩咐,從柜子里取出來,比量了一下,笑道:「聖上賜的這張狐狸毛真難得,不僅毛色正,還很完整,裁了有點可惜,不裁又怕做出來不合身。」高悅行笑眯眯的:「沒關係,大點做,我總是要長個子的。」傅芸撫摸著狐狸毛:「讓我來做吧,這些小來小去的活兒不值當往尚衣局裡送,她們那些人啊,習慣推三阻四不說,而且一層層盤剝下來,銀錢就要狠狠敲一筆。」高悅行:「多謝了。」她靜下來想了想,又囑咐了一句:「到時候把腰身放寬鬆些,那樣暖和。」傅芸應了一聲是,小心地把狐狸毛包好收走。高悅行白天睡得多了,晚上恢復了點精神,躺在床上,一時倒也睡不著了。她催著傅芸早點休息。傅芸本身病著,昨夜就沒休息好,今日又忙著照顧高悅行,身心都累極了,驟然鬆了警惕,睡得比任何時候都沉。高悅行穿過外間,很小心沒有發出聲響驚動傅芸。她走到院中,徑直往李弗襄的東側殿去,不敲門,不叫人通傳,直接伸手推開了門。吱呀——東側殿里燈熄了一半,昏沉沉的,裡頭的陳設本就陰森,夜裡看更顯得瘮人。黑檀木的椅子正對著門口,更漏聲滴滴答答,李弗逑半夜不睡覺,正坐在上面,聞聲抬起頭,面無表情地盯著高悅行。高悅行散著發,身上只簡單披了一件青碧交領,她背對著庭院里的流光月華,面朝屋裡昏黑的光線,他們之間的距離並不近,但那一刻,李弗逑覺得自己無比清晰的看到了她眼中的壓迫感。高悅行與他無聲地對峙了片刻,然後單手一提裙擺,邁進了門檻。李弗逑搭在扶手上的手指輕輕動了動,一個不知道什麼東西軲轆作響滾向了門口,正往高悅行腳下撞去。高悅行拿腳一踩,阻止了它繼續滿地亂滾。低頭仔細一端詳,竟然是一條馬鞭,足有成年人三根手指那麼粗,上面沾滿了黏膩的血,在青磚上留有一道道暗紅的痕迹。李弗逑咬著后槽牙道,一字一句嚼著她的名字:「高、悅、行——你根本就不像個六歲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