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卿舟雪就這樣留在了一個陌生女人的身旁。事實上,她也沒有比眼前更好的選擇。
她在近幾日偶爾的閑談中知道了她的名字,雲舒塵。
來歷不明,身份不明。
手裡拿著小枝丫,在地上一筆一劃寫出她的名姓,卿舟雪便徹底記住了這幾個字。
雲舒塵的生活倒是單調。每日不是打坐就是在睡覺。甚至打坐和睡覺界限模糊,不分你我。
卿舟雪並不活潑好動,她比起同齡小兒來說安靜得討喜。因此養起她來一點兒都不費心,每日定期給點吃的喝的就好。雲舒塵偶爾感覺她是養了一盆栽,而不是會鬧會哭的小孩。那個小傢伙居然可以待在原地無所事事一整天,看起來也不是很無聊的樣子。
「想出去玩么?」雲舒塵清醒的幾個間隙,曾這樣問她。
「不那麼想。」
她以前因為體質特殊,也常常被爹告誡少出門;若是一定要出門,也得挑個人少的時候。在她有限的認知里,天空是四四方方的,四周圍著的都是院牆,唯一熟悉的人只有自己的父親。
習慣已然養成,再改不容易了。
「那就看看書。」
雲舒塵輕嘆一口氣,握上腕間的玉鐲,神奇地從虛空之中取出幾本還算通俗易懂的書冊。扔到她面前。
光線曖昧,她從燈台上抱下來一顆夜明珠,擺在書旁邊,盤腿坐在那兒看。多虧了一個曾經考過秀才的爹,卿舟雪識字毫無問題。那本書看上去很有些年頭了,封頁泛黃,和布置得樣樣精緻的洞府,還有全身上下無處不精緻的洞府主人格格不入。
她翻開第一頁,《聞初要道》。
【第一章,引氣入體。】
這四個字她都認識,只是組合在一起以後,就變得晦澀難懂。
不過不要緊,再往下看。對於生僻的名詞,書中一般都會有解釋。
【天地之間,除了看得見摸得著的凡物,還有一種看不見摸不著的「氣」。總數恆定不變,可以從一個物體轉化到另一個物體上。此乃修道之人進益的根基。】
卿舟雪讀到這裡,眉頭蹙起。
她回想起雲舒塵的手勢。
自指尖,於一片無物之中,凝聚出一滴清澈的水珠。
她下意識地抬起了自己的手,有學有樣地比劃了個一樣的。只可惜手抬了半晌,胳膊酸痛,也沒產生什麼異象。
看不見摸不著,都是由虛化實。
雖然一個是「氣」,另一個是水,總感覺其中有著隱隱約約的聯繫。
她沉浸在思索之中,未曾察覺到——那邊一旁睡覺的女人悄然抬眼,看完她的青澀而拙劣的模仿,若有所思。
真是敏銳。
雲舒塵在心底默默評價道。
忽然有一日早晨,雲舒塵一反常態地起了大早,穿戴整齊,風姿綽約地站在洞府門口。卿舟雪逆光看著她的身影,不明所以地揉了揉眼睛。
「是時候回去了。」
「回哪兒去?」卿舟雪把那本書揣在懷裡,仰著頭瞧她。她來到這兒的幾日,雲舒塵從未踏出過洞府一步。
卿舟雪第一次看她站在天光底下,才發覺她的膚色極為蒼白,少了些血色,如羊脂玉般細膩。
「太初境。」
這幾個字飄飄渺渺落在她耳旁,卿舟雪才一愣,反應過來后已經被女人提攜著捲入雲霧,飛升於高天之上,耳畔風聲呼嘯,再聽不見其他。
直到雲舒塵在她身上系好一件披風,急促的風莫名止息,她才大喘過來一口氣。往下一望,那洞府已然看不見。登高望遠,乘雲歸去,能看見之前她來時進過的小鎮一隅,人小如螞蟻,密密麻麻地聚集在一團。
「你是太初境的人嗎?」
熟悉的問題,多加了前綴。雲舒塵瞥她一眼,那小孩的一雙眼睛微亮,也不知為何聽到「太初境」這三字便如此上心。
「嗯。」她輕笑一聲,「怎麼了?」
卿舟雪盯著腳腕上的紅繩,小聲說,「我爹告訴我來這裡討生活。」
「討生活?」雲舒塵沉默片刻,「這兒又不是收容流離失所的小孩的地方。你想留下來,最體面的法子,便是入了哪位長老,或者掌門的眼,收你當個親傳弟子什麼的。」
「長老……」
卿舟雪暫時還沒聽懂這個詞。不過長者,老者,皆是形容年事較高之人,於是乎在她心中便自然而然勾勒出白髮蒼蒼,德高望重的老者形象。
她抬眼盯著女人風華正好的側臉,頓了頓,疑惑道,「那你……你是哪位長老門下的?」
見她沒有半點想回答的慾望,卿舟雪垂眸思索一二,忽而瞭然,「你氣質看上去如此不凡,還能御雲而行,想必是掌門的弟子了。」
「……」
臉上的肉被兩根手指夾了起來,微一捏,卿舟雪便吃疼,偏過頭去眼淚汪汪。雲舒塵收回了手,長袖一揮,腳下的雲朵換了個方向。
她淡淡道:
「他是我師兄。」
今日春和日麗,吹的小東風。一會兒便瞧見了太初境的全貌,卿舟雪又看見了來時熟悉的山路。她微微驚訝了一下這段距離,尋思著那日自己確實滾得挺遠。可謂是從半山腰滾到山腳,居然還活著爬了起來。
她們踏上一座高聳的峰脈,一座古樸大氣的木閣立於峰頂。卿舟雪看向中央那龍飛鳳舞的三個大字——春秋殿。左邊右邊各刻了一行對聯,以金漆描摹,端的是有點氣派。
卿舟雪抬腳踏過門檻時,忽而聽到一雄渾有力的鐘聲敲響,莊嚴地盪開。
雲舒塵攜著她款款走進去。
大殿內乾淨明亮。擺了一案幾,案几上擺了瓜果茶水,還擺了一掌門。
出乎卿舟雪想象的是,掌門瞧上去頂多三十,丰神俊朗,太過年輕。
臉頰彷彿又痛了痛,她好像知道為什麼雲舒塵要捏她了。
「好久不見,甚是想念。」雲舒塵笑了笑,「師兄近來過得可好?」
掌門面無表情地抿了口茶,揮袖道,「寒暄就免了,坐吧。瞧你這精神氣,內傷應該也好多了。明日記得來開會。
他一抬眼,忽而愣住,「咦,這是誰家的小女?」
「荒山野嶺撿到的,她說她想上太初境,便順路帶著這一小隻趕來了。」
雲舒塵說得隨意輕鬆,似乎只是舉手之勞。但掌門一眼就瞥見了那孩子腳腕上纏繞的紅繩,其上附著師妹的一縷神魂。如此重要的東西,又怎會輕易地給人?
想必此女定有不一般之處,是她瞧得上眼的地方。掌門看破不說破,確也好奇,便暗暗留心起這個孩子。
他觀她眉目清澈,小小年紀,一雙烏黑的眼眸中便生得淡然寧靜。不卑不亢地與雲舒塵站在大殿上,竟一絲怯也不露。
至少是家教良好的小孩。
雲舒塵此時卻喚來隨侍在門口的一位女弟子,讓她帶著卿舟雪先回她家的鶴衣峰,說是和掌門有事相商議。
「我此番出門前擺了一道卦象,你也是知道的。」雲舒塵扶著椅子落座,自顧自地斟了杯茶水,「卦象所指東方,貌似是有何大機緣。這一路沿東走去,等了一月,什麼異寶也沒有見著。臨近出關前,卻遇到一個跌跌撞撞入我洞府的小姑娘。」
「本料想怎麼也不可能是這樣一個灰頭土臉的孩子。」雲舒塵的聲音忽然低了下來,「但她的身世……」
「她能引來天雷。」
掌門轉著手中的檀木珠子,聞言一頓,蹙眉,「當真?」
兩人都是活了百來年的人物,偶一對視,便心有靈犀地明白了這是何意。
修道之人本是逆天而為,因此每渡劫時都會承受天雷之罰。
而這個小不點只是凡人,一絲修為也無,居然也會招致如此禍患。
是什麼人,才能引起天道忌憚至此?趁其弱小就要馬上扼殺的存在?
掌門的神色凝重起來。
雲舒塵卻一下子恢復慣常語氣,笑著搖搖頭,「多思無益。我給她系了紅繩以掩蓋氣息,放心罷,倘若真是天選之女,也入了太初境的地界。氣運天成,區區一道雷是劈不死的。」
鶴衣峰地處太初境西北,中部是一大澤。每年春夏,自東南來的暖風便會被澤中水汽潤得潮濕,吹到鶴衣峰上時,溫度下降,凝結成雨雪。
一般來說,春天有雪,夏天是雨。
卿舟雪踏上峰時,踩著了一塊細軟白的冰涼。她馬上縮回腳,像燙了毛的小獸一樣。領著她的師姐見狀有些奇怪,「你沒見過雪?」
「……嗯。」如果是指地上的這個玩意。
「好吧。」那少女正詫異這小孩是打哪兒個炎熱之地來到此處。「我叫林尋真,是周長老的徒弟,你叫我一聲林師姐就好。」
「這兒便是鶴衣峰。平日雲長老居於此方庭院,只她一人,你不用害怕。」林尋真言罷,忍不住多嘴了一句,「你是雲長老的小徒弟嗎?」
雲舒塵,雲長老。
卿舟雪搖了搖頭,「她沒有說過。我不是。」
林尋真聞言蹙眉,而後安慰道,「她從沒收過徒弟,能帶你回來,定是極喜歡你的了。」
「師姐還有些事情處理,先走一趟。你待在這兒不要胡亂走動,雲師叔不多時便會回來的。」言罷,她便轉身走去。
卿舟雪沒來得及叫她。她發現這庭院的大門,她推不開,也無鑰匙之類的憑信。而林師姐走得飛快,一會兒便沒了人影。
不過想必她並不居於此處,也是沒辦法的進去的。卿舟雪這樣想著,只好蹲在門口和石獅子大眼瞪小眼。
一片晶瑩的雪花落在她鼻頭。化成雪水淌了下來。她伸出舌頭來舔了一下,無味。
紛紛揚揚的大雪很快落了滿枝。她眼瞅著壓彎了枝條,綳到極限時,積雪便彈起來飛濺出去。一塊直直朝她腦瓜綳來,她沒躲得及,噗地一聲,這下眼睫眉毛,頭上身上都落滿了雪花。
一聲輕笑在不遠處響起。
雲舒塵不知何時回來的,她從原處走來,一拂袖,掃落了她頭頂鬆散的碎雪。
她掩唇輕咳了幾聲,似乎灌了點冷風。而後又打趣道,「你蹲在這裡作甚?和它搶飯碗?」
順著她的手指看過去——顯然是指那尊威風凜凜,凶神惡煞的石獅子。